包容與情化的心靈黑洞
父系與母系對抗的歷史殘跡
3.情化期:以《看山閣雷峯塔》、《白蛇精雷峯塔》、《義妖傳》等為代表。在這些故事裡,白蛇越來越成為具有人性至情、令人同情憐愛的世間女子。在《看山閣雷峯塔》裡,因見許仙而春心蕩漾,化為寡婦來引誘他的蛇精,已美化成為了「報恩」而來完成夙緣的大家閨秀;並且增加了「盜草」與「水鬥」等彰顯白素貞情義的情節。到了《白蛇精記雷峯塔》更是峯迴路轉,許仙回心轉意,白素貞生子,法海慈悲為懷,許夢蛟(白子)中了狀元回鄉祭塔,母子團圓,白和許飛昇成仙。而《義妖傳》則把白素貞寫得更好,「一切罪過都為她脫卸了」,她對許仙更是「愛惜看護備至」,世間女子簡直無人及得上她。
許仙——柔弱的男性假面
這也許亦是中國人集體潛意識裡的「民族大夢」吧?是「包容」與「情化」所帶來的形變與質變吧?馬如飛在《開篇白蛇傳》末言:「三教團圓恨始消」,但融合儒釋道三教,融合假面、內我、暗影,甚至融合一切的,並非知識份子,而是中國民間像海洋一樣浩瀚與深邃的心靈黑洞。
諸般情節,都在證明許仙身為一名男子,他的社會性人格是多麼地不成熟。這個無能而柔弱的「假面」正需要堅強的「內我」來給予補償。
《白蛇傳》是個膾灸人口的民間故事,過去議論者眾,本文嚐試另闢蹊徑,引進國人較陌生的「社會生物學」(sociobiology)及「分析心理學」(analytic psychology),從心靈進化的觀點,以分析文學作品的方式,來呈現人類的深層心理樣貌。如果說在歌劇院輕歌曼舞中所搬演的人蛇之戀是臻於完美的藝術結晶,那麼在華西街俗色燈光下諸蛇的魅惑則恰似此一心靈與文學進化過程中所殘留的蛋殼與黏液。它們的雜然並存,提供了我們探索漢民族乃至全人類心靈進化的豐富素材。
叨著煙,插著腰在華西街圍觀殺蛇的人,只要經過一個晚上,就可以西裝革履地走進國家歌劇院聆賞「白蛇新傳」,但在感覺上,卻彷彿走過了千年的心理長夜。它的轉折,一如白素貞經過千餘年修煉始化為人形,白蛇故事歷經數朝演變而終成今日模樣,分別代表了心靈、形體與藝術的進化。
但廣大的民間百姓似乎對這種安排感到「不滿」,於是而有《雷峯塔傳奇》、《白蛇精記雷峯塔》、《義妖傳》等的問世。在讀者及觀眾「品味」的「汰擇」下,就如同前述的玩具熊與米老鼠,後來的版本贏得了更多的「人心」。這些版本所透露的訊息是,許仙的「柔弱假面」在後來接納了他的「原型性內我」,而法海的「道德假面」也給予白素貞的「邪惡暗影」一條生路:
如果許仙代表的是男性世俗的、柔弱的「假面」,那麼法海則代表了男性超凡的、堅強的「假面」。法海雖寄居紅塵,但知曉過去未來,法力無邊,是神界在人間執行律法的差使。法海是「正」,白素貞是「邪」;法海是「佛」,白素貞是「妖」;法海是「陽」,白素貞是「陰」;除了這三種對比外,我們似乎還可以加上來自分析心理學的另一個對比:法海是道德的「假面」,而白素貞則是邪惡的「暗影」(shadow)。以下局限在道德「假面」與邪惡「暗影」的討論:
楊格認為,人類的心靈含有雌雄兩性,「假面」是我們在現實生活裡的性別角色與社會性人格,「內我」則是潛意識裡的異性心象。男人的「內我」指的就是他內在的女性化靈魂,此一異性心象在現實生活裡隱而不顯,但卻經常浮現於夜夢中,或「外射」於文學作品中。
許仙也是一個難以「當家」的男子:當他和白素貞在蘇州經和_圖_書吳員外安排而成親後,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知天上人間,虧得吳員外「代他打算」,給他銀子開家「保安堂」藥店,自己「尋些生理」。但店開了一月光景,卻全無生意,他只能心焦地問白氏:「便如何是好?」於是遂有白氏命小青在池井佈毒,然後以「救瘟丹」治病的情事。等到出了名,招致羣醫嫉妒,推他為祭祖師頭頭要他出醜時,面對此一挑釁,許仙也只能退回房中對白氏「長噓短嘆」,於是遂又有盜梁王府古玩到廟陳列的情事。即至法海奉佛旨收妖後,他又不負責任地丟下白氏與他所生的嬰兒,「全仗姊姊姊夫撫養」,因為他「看破世情」要「削髮為僧」去也!
社會生物學家發現,人類的近親猿猴對蛇也有同樣的嫌懼反應。野生的猿猴看到蛇時,會產生瞪視、退縮、臉孔扭曲、豎耳、露齒、低鳴等典型的懼佈與防衛反應。而在實驗室裡由人類撫養長大的猿猴,生平第一次看到蛇時,也會有同樣的反應;但對其他非蜿蜒而行的小爬蟲類,則無此反應。這表示,靈長類動物(包括猿猴及人類)對蛇的懼怕與防衛反應,用生物學術語來說,是一種「本能」;用哲學術語來說,是「先驗」的,用分析心理學術語來說,則是「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的浮現,也就是分析心理學之父楊格(C.G. Jung)後來所說的「客體心靈」(objective psyche),它是客觀存在的。
從傳統的觀點來看,白素貞的行徑是相當「男性化」的,許仙的表現反而是「女性化」的;一個柔弱的男人,他潛意識裡的「社會性內我」往往就是一個能夠保護他的「堅強女性」。
我們先來看許仙的社會性人格,也就是他的「假面」:故事裡的許仙雖然長得一表人材,但卻是個懦弱無能、依賴他人、優柔寡斷、消極畏事的男子。綜觀他的一生,都是在別人的照顧、安排、保護下生活的:他先因白氏盜銀,後因白氏盜寶,而被判徒罪,發配蘇州及鎮江充役,兩次皆因親朋長輩的修書、請託、賄賂,而不必受苦。即使後來經法海搭救,在白氏水淹金山寺後,法海勸他回鄉,也安排他「我有個師弟,在杭州靈隱寺做個主持,我今修書一封,付你帶去,你可在他手中棲身,享清閑之福,免受紅塵災厄。」
法海——無情的道德假面
白素貞在法海「留我情郎,收我寶貝」後,圖施報復,騙來四海龍王,興雲佈雨,「銀濤湧浪,掩上金山寺」,她本欲「溺死這滿寺的禿驢,以消此恨」;想不到法海早知她有此一著,付與眾僧靈符,「看見水到,念動真言,將袈裟抖開,眾僧將靈符向水丟下,只見水勢倒退,銀浪滾下山去,可憐鎮江城內不分富貴貧賤,家家受難,戶戶遭殃,溺死許多人」。白氏不知會導致此悲慘結局,看了大驚,覺得自己「犯了個瀰天大罪」,逃回清風洞中去。而「慈悲為懷」的法海,不和他的僧徒「自入地獄」,卻將水倒灌入鎮江城溺死無數生靈,卻只以一句「總是天數使然」輕描淡寫地帶過。
多年前的一個夏夜,筆者到華西街這條充滿獸之喧嘩的街道,看人殺蛇。一條吐信巨蟒盤繞在槎枒的枯樹上,雖然它只是陳列在某毒蛇研究所市招下的標本,但在華異俗色的燈下,仍令人懼慎側目。一個赤|裸上身而顯現青龍紋胸的壯碩男子,從鐵籠裡勾出一條不知名的毒蛇,繩繫於屋簷下。那灰黑的斑紋與死白的腹鱗在空中旋滾,圍觀者的臉上竟都不期而然地露出古老的驚肅之情。
白素貞的「水淹金山寺」與法海的將她「永鎮雷峯塔」,還有另外一層的象徵意義。為什麼不說「火燒金山寺」與「永沉西湖底」呢?蓋「水」乃是象徵「女性的本質」,而「https://m•hetubook•com•com塔」則是「男性的象徵」。「水淹金山寺」與「永鎮雷峯塔」的背後含義是:女性的抗爭與男性的將之鎮服;白素貞的背後有觀世音協助,而法海的背後則有佛祖與北極真武大帝撐腰,因此它也可以說是「母系原則」與「父系原則」古老對抗的歷史殘跡。
至於白素貞所代表的「原型性內我」,也就是她最原始而深邃的面貌,在「端午醉酒」一節裡有極生動的描述:白素貞不忍拂拒丈夫好意,飲了雄黃酒後,倒在床上,現出原形;許仙觀看龍舟回來,「掀開羅帳,不看白氏猶可,看時只見床上一條巨蟒,頭如斗,眼如鈴、口張血盆,舌吐腥氣,驚得神魂飄蕩,大叫一聲,跌倒在地上」。這一幕可以說是許仙與其「原形性內我」的乍然相逢,用腦神經學家麥克林(P.D. Maclean)的話來說,好像一個人的「哺乳類腦」(mammalian brain)突然被掀起,而露出裡層「爬蟲類腦」(reptilian brain)中的猙獰內涵。
即使後來許仙下山,在斷橋與白氏相會敘情,回到錢塘老家,生了兒子,安居樂業,與世無爭,法海仍跋涉而至,讓不知情的許仙持缽將白罩住,鎮於雷峯塔下。事實上,法海只是無情而僵硬地執行天上神明所交付的意旨而已,在執行此一懲惡伏妖的任務中,法海的「水退金山」與「拆散美滿家庭」,其實比白素貞這個「暗影」所犯的罪孽更為深重。
白蛇故事的形變與質變
故事開端,生藥店學徒許仙,於清明佳節在西湖遇上了白素貞主僕,終至同船借傘,展開了日後的一段姻緣。此一遇合是以佛家的「夙緣」與「報恩」架構來呈顯的,但從分析心理學觀之,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世俗男子的「假面」(persona)與其潛意識中「內我」(anima)的遭逢。它發生在許仙成年後初次去祭掃父母墳墓的返家途中,因父母早逝而由姊姊撫養長大的他,在父母墳前跪下哭拜,塵封在心靈深處的童年往事一一翻湧而出,潛意識的內涵亦受到激騰,而終於在西湖這個象徵「母親子宮」的「湖」畔,遇到了他潛意識中的女性本質,也就是白素貞。
壯碩男子已擺出便欲殺蛇的態勢。我放縱奇想,期待一個斯文男子能穿越此一慾望街市,像穿越時光隧道般,讓這條蛇倖免於難,將牠放回都市盡處的榛莽中……。
依法海道德「假面」的標準來檢驗「暗影」白素貞的行徑,則她不僅是「孽畜」般的蛇妖,而且還是一個騙、偷、詐、賴無所不做的惡人。白素貞騙許仙「先父白英,官拜總制;先母王氏,誥命夫人」,偷錢塘府的庫銀、盜梁王府的古玩珍寶;在端午現出原形後,以白綾變蛇斬成數段的詐術,讓許仙回心轉意;每次事發官兵來緝捕,她就耍賴逃走;更可議的是為了「保安堂」的生意,而在河井中佈毒;為了討回丈夫,而水淹金山寺,殘害無數生靈。雖然這一切都是出於對許仙的情愛,但仍是非法的、邪惡的。
在淵遠流長的女蛇精故事裡,我們也看到了類似的轉變與蛻化。筆者據趙景深《白蛇傳考證》一文,認為可以將中國的女蛇精故事依先後順序分為下列三期:
(原載「台灣春秋」,一九八八年十二月)
我心裡突然浮現兒時在戲裡見過的許仙形貌。
白素貞是修煉一千八百餘年的母蛇精,她從陰暗的清風洞深處穿越時空,來到亮麗的人間天堂蘇杭一帶,就和-圖-書如同心靈深處的潛意識內涵浮昇到意識層面,在穿越心理警察的「檢查關卡」時,她的「變形」與「魔法」有著如夢般的性質,將白素貞視為是來自潛意識的一個象徵人物,應該是合理的。
一個男人潛意識中的異性心象——「內我」,還可以再細分為「原型性的」(archetypal),「生物性的」(biological)與「社會性」的(sociological)三部分。白素貞做為許仙的「內我」,也同時具有這三方面的角色功能,茲分述如下:
中國文化更將「蛇」進一步轉化成「龍」,這種由「最懼嫌的爬蟲」變成「最尊貴的靈獸」的形貌改變歷程,其細節雖然難以查考,但卻反映了漢民族獨特的心靈進化旅程。
不僅許仙完全接納了他的三個「內我」,法海的「道德假面」也變得更富有彈性,在「水退金山」後,他明知許仙和白「依舊相認」,亦只是「不勝嗟嘆」,並未「除惡務盡」;直至西方尊者來催他起程,他才不得不去執行上天的意旨。在收了白蛇精後,他還對哭泣的許仙發牢騷:「老僧不過奉佛旨而行」,而且還對白氏留下一段話:「從今若能養性修心,等待你子成名之日,得了誥封,回來祭塔,那時吾自來度你昇天」。
楊格認為,男人的「原型性內我」乃是來自種族記憶,她是大地之母、無極老母、殘酷女神、復仇女神等原始女性意象的綜合體,她掌握生命的奧秘,擁有詭異的魔力與陰森的本質,溫柔而殘酷,可愛而恐怖,既是男人獲得撫慰的慈母與愛妻,但同時亦是讓他受折磨的奪命魔女。
在《白娘子永鎮雷峯塔》與《看山閣雷峯塔》的故事裡,許仙嫌懼白素貞此一「原型性內我」,法海則拒斥女蛇精這個「邪惡暗影」。一個世俗男子的「柔弱假面」和一個出家人堅強的「道德假面」聯手,毫不留情地將白素貞推入萬劫不復的悲慘境地:「西湖水乾,江潮不起,雷峯塔倒,白蛇復出」。
1.原貌期:以《太平廣記》裡的〈李黃〉及《清平山堂話本》裡的〈西湖三塔記〉為代表,它們說的是女蛇精魅人、害人、殺人的恐怖故事,是人類對蛇懼嫌反應的赤|裸呈現。〈李黃〉裡的蛇精化為「白衣姝」迷惑李黃,李黃歸家後,「被底身漸消盡……(妻)揭被而視,空注水而已,唯有頭存。」〈西湖三塔記〉裡的白蛇亦化為白衣娘子,一再以色迷人,新人換舊人,舊人被「一個銀盆,一把尖刀,霎時間把刀破開肚皮,取出心肝」。
他和白氏的分合則是優柔寡斷的人格寫照:他愛戀白氏,但當她破壞了他受保護的生活,心中就浮現「妖怪」的念頭;每次重逢,總是「又驚又怒」,對她破口大罵:「無端妖怪,何故苦苦相纏?」但一經白氏「淚流滿面」的辯白,信念就開始動搖,於是「妖怪」又變成了「愛妻」,「賢妻,愚夫一時愚昧,誤聽禿驢之言,錯疑賢妻,望賢妻恕罪」。
所謂「暗影」指的是一個人潛意識裡的陰暗面、不被社會所容許的想望。楊格說:「暗影乃是人類仍拖在後面的那個無形的爬蟲尾巴」,這個「爬蟲尾巴」透過母蛇精白素貞(也包括小蛇精小青)而具象化了,編故事的人既然創造了這樣一個「妖怪」,就把心中的一些想望「外射」到她身上,而看書的讀者或看戲的觀眾再加以涵攝,以獲得替代性的滿足,原也無可厚非。在接近尾聲時,再安排法海這個道德「假面」出來收拾殘局,亦屬理所當然。但法海這個「假面」本身卻充滿了「道德上的疑點」,我們從下面兩事即可見其端倪:
在此一情慾的誘引下,許仙先後脫離了他的「保護者」,與白素貞過「獨立自主」的生活,雖然最後都又被拆散,但在這些斷斷續續的共同生活中,白素貞一直成功地扮演了許仙「社會性內我」的角色,對他柔弱的https://m.hetubook.com.com社會「假面」提供了相當的補償作用。相對於許仙的懦弱無能、依賴猶豫與消極畏事,白素貞是個法力高強、慎謀能斷、積極進取、不向命運低頭的「女強人」。她主動向許仙求婚配,並代為提供婚禮之資(盜自錢塘庫銀);費盡心思開拓「保安堂」藥鋪的生意;並結交權貴,安排丈夫替知府夫人治病,培養名聲;在茅山道士提供許仙靈符失驗後,她帶著丈夫去討回銀兩,壞他道場;即使後來法海出面,她明知螳臂擋車,仍不向命運低頭,水淹金山寺,意欲挽回丈夫。
白素貞的不向命運低頭,水淹金山寺,代表母系原則對父系原則的反撲,但很快就又被父系原則所壓服;後來的作者和讀者、觀眾,雖給予白氏最大的同情餘地,卻依然固守著此一「母系反撲、父系勝利」的基本結構,這也許是下面訊息的潛意識反應——「人與蛇的關係得到解放。而男性與女性的關係……以後再說吧!」
蛇是一種令人畏懼、嫌惡的爬蟲類,這種嫌懼感似乎埋藏於腦海深處的記憶亂叢中:就像世界各地的酒癮患者,因腦部受激即會一再出現蛇或似蛇的不安幻影般,它超越時空,執拗地盤繞在人類心靈的某個陰暗角落。
在太古時代,漢民族曾經以蛇為圖騰(totem),傳說中的女媧、伏羲等先祖都是「人首蛇身」,這跟台灣南部排灣族以蛇為其祖先的神話,似乎來自同樣的心理機轉:「畏懼某物的心理導致了宗教式崇拜的思想」。在先民的野性思考裡,要擺脫蛇的威脅,最好的方法是敬畏牠、奉祀牠、甚至認同於牠,將牠視為祖先、奉為圖騰,讓「威脅者」搖身一變而成為「保護者」。雖然真正的威脅依然存在,但心中的懼怖感卻可以因此而稍獲抒解。
在所謂「續貂的狗尾」裡,水淹金山後,許仙和白素貞在斷橋相會,白氏自剖:「縱然妾果是妖,並未害你身體分毫,官人請自三思」;即至法海來訪,許仙亦自承:「老師,縱使她果是妖怪,並未毒害弟子,想她十分賢德,弟子以是不忍棄她,望老師見諒」;等到缽盂罩住白氏時,許仙更是抱住她不放,「肝腸斷裂,不住悲哭」;而許仙的姊姊亦悽然道:「妾身夫妻肉眼,不識仙容」。
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話中,有很多都和蛇有關;這些「蛇」所代表的象徵意義,恐非正統精神分析學家主張的是來自個人潛意識的「性象徵」。威爾森(E.O. Wilson,社會生物學之父)指出,人類心靈的創造象徵與孳生幻想,經常是來自遺傳基因所謄錄在大腦皮質紋路裡的密碼,其中有一個密碼也許記載了人類祖先和蛇的特殊因緣;在蠻荒、穴居的久遠年代裡,蛇一直是造成人類受傷與死亡的恐怖敵人,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魘影。而與蛇相關的神話故事,是初民調整他們與此恐怖敵人的一種嚐試。就這點而言,涉及「種族記憶」的分析心理學是比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要略勝一籌的。
這種轉變不是「美化」這兩個字就可以解釋清楚的。進化學者指出,玩具熊及卡通裡的米老鼠在剛問世時,造型也都有點「殘酷」,後來則日漸「美化」,越來越「惹人憐愛」,它們雖是人類製造的「模擬生物」,但卻在「消費者品味」的「汰擇」下,產生了類似自然界的「進化軌跡」。不過不管玩具熊和米老鼠怎麼變,它們的「基本屬性」或「基本人格」則是不變的,也就是只有「形變」而沒有「質變」。中國蛇圖騰與白蛇故事的轉變,不僅「形變」,同時也「質變」,而且是「質變」重於「形變」。值得注意的是,白蛇故事的「質變」主要發生在滿清入主中原的承平時期,漢民族在這個關鍵時刻,不僅已發生了形變(長出了辮子!),同時在心理上也產生了微妙的「質變」,開始「包容」原先被視為「異類」的滿人。撇開歷史的因素不談,蛇圖和*圖*書騰與白蛇故事的轉變,也許反映了漢民族對宇宙萬物「包容」與「情化」的基本心思,而這種「包容」與「情化」不僅含產生「形變」,更會造成「質變」。
許仙毫無困難地接納了他的「生物性內我」與「社會性內我」,但對此一「原型性內我」卻一直懷著深沉的懼怖,她以蛇的形態出現,那腥羶的氣息與纏繞的窒息感,很生動地勾繪了一個男人被其「原型性內我」完全操控時的負面情緒。
先談「生物性內我」,許仙在西湖畔一見白素貞的美艷姿容,不覺「魂魄飛蕩」,「似向火獅子一般,軟作一團」,後來雖三番兩次因白氏而受苦受難,最後總是難捨對白氏的迷戀而愈加恩愛。男人潛意識中的「生物性內我」是一個能勾起他最深邃的情慾本能,身不由己地想要與之結合的女性形象,白素貞之於許仙,就是這樣的一個女性。
2.蛻變期:以《警世通言》裡的〈白娘子永鎮雷峯塔〉為代表,它亦是日後白蛇諸傳的最初形式。白娘子雖已不像前述那樣恐怖,但仍叫人捏一把汗,她多次現出原形,而且恐嚇許仙:「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淪為血水」。而許仙對白蛇亦很快地由初始的愛轉為嫌懼,幸賴法海賜缽收妖,將她「永鎮」於雷峯塔下。但這個故事與前相較,仍有如下的重大轉變:蛇精對人的「實質威脅」已經緩和成口頭的「心理威脅」,不過仍殘留有過去故事裡的「蛋殼與黏液」。而人類對蛇精的態度,不管是許仙或法海,依然是拒斥的。
二十年後,許仙、白素貞與法海在雷峯塔下重見,但多了一個「狀元」許夢蛟,這是一個極具象徵意義的場面。許夢蛟是許仙這個「假面」與自素貞這個「內我」的「結晶」,而「狀元」則是中國人心目中理想的完美人物。用心理分析學的術語來說,這個結局的心理含義是:「假面」必須接納它的「內我」,同時包容它的「暗影」,始能成就「理想的人格」。
「母系原則」著重的是「人間情愛」,而「父系原則」著重的則是「社會秩序」。白素貞為了「人間情愛」而「水淹金山寺」,法海則為了「社會秩序」而將她「永鎮雷峯塔」,這種結局是在故事一開頭,真武大帝要白素貞立誓時就安排好的,是天上與人間「男尊女卑」社會架構的體現。「母系原則」的護法觀世音曾兩次差她的使者搭救白素貞,一次是她為了救夫命而盜取仙草時,一次是法海祭起禪杖,欲奪她和懷中胎兒性命時。這似乎表示,觀世音只有在「父系原則」傷及「人間情愛」時,才消極地伸出援手,但已無權或沒有能力過問「父系原則」對「社會秩序」的安排。
趙景深說:「一個可怕的妖怪吃人的故事,剜心肝,全身化為血水,滿城化為血水,竟能逐漸轉變成一篇美麗的『報恩的獸』系的神仙故事,真是誰也料不到的」。有人認為,白蛇故事因為民間的同情弱者,渴望美滿結局,經文人一再地狗尾續貂,而使它落入了「非狀元不團圓」的戲場巢臼,缺乏希臘悲劇的張力與美感。筆者倒是覺得,在文學上恐怖的女蛇精轉變成惹人憐愛的白素貞之「人性化」過程,與宗教上令人嫌懼的蛇圖騰變成龍圖騰的「神聖化」過程,是相互呼應的,它們都來自同樣的民族靈思。
白素貞——「內我」的三個面貌
當白素貞蛻化為一個具有「十足人性」的世間女子,她和許仙與法海之間的關係就具有雙重的含義,在顯義上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在隱義上則是人與蛇之間的關係。顯隱之間,讓我們體會了更豐富的心靈樣貌。下面筆者以和東方哲學有深厚淵源的分析心理學來剖析這三個要角間的關係,及其關係的演變(以下分析根據的是《白蛇精記雷峯塔》,若提及其他版本,則再加以註明):
集體潛意識中之蛇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