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他們殺了傑,快溜吧。」他說。
組織是很有力量的,它可以控制警方,控制鐵路。我拖著皮箱,沿著鐵軌間,直走到第六軌,而後沿著月台走,貨車部在盡頭,平交道深入濃霧和漆黑之中。警長站在吧檯門口,看著我。快車以高速抵達,慢下來,停止,把我從警長的視線中拭去,駛開。
「試試看吧。」
「不知道什麼?」那女人問我。
如果不是樣樣都出差錯的話,我一下車便該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來和我碰面。這人帶著一個有輪子的行李箱,和我的完全一樣,而且是空的。兩件行李在兩列火車之間旅人雜沓的月台上意外地相撞,這雖然可能是個偶發事件,但那個人見了由我口袋露出的報紙上端的新聞標題,必會傳個有關賽馬的口令給我,「啊!愛莉亞的姿諾率先抵達終點!」同時,我們分別把行李脫手,交換金屬棒,或許還交換些關於賽馬的意見,做些預測,並分析勝算;然後兩人各自推著行李,走向不同的火車。沒人會注意到我拿的是另外一個人的行李,而他也已經帶走我的。
一個十全十美的計畫,完美到不容許細微的破壞。現在,我,人在這裏,在車站中等候的最後一位旅客,不知接下來要做什麼,明天早晨以前不會再有火車進站或離開。這是鄉下小鎮匍匐爬回殼中的時辰。還待在車站酒吧的,都是彼此熟識的當地居民,他們和車站毫無關係,但卻穿過黑暗的廣場遠道而來,可能是附近別無其他地方還開著,或許因為偏遠小鎮的車站仍能發揮吸引力,會帶來一點點人們渴望的新鮮感,或者會教人緬懷舊時光,想起車站還是聯繫世界其他部分的唯一接觸點。
「誰買的?」
酒吧裏的男人拍背交換俏皮話。一項賭注的結果揭曉了:醫生走進酒吧。
「今晚我賣出一個像這種樣子的皮箱。」
這是我第一次提到皮箱,儘管我一直掛念著想它。
她解說給我聽,那是一家皮製品店,賣皮箱和旅行用具,地點不在車站廣場,而在一條邊街上,靠近貨運車站的平交道。
像我的存在就不能預測:我從不知道下半個鐘頭自己會發生什麼事。我無從想像一個悉由細微變化所組成而且又經過小心規劃的生命可以用來打賭。
我絕不是那種會引人注目的人,我不具名地出現在不為人知的背景裏。假如你,讀者,不得不從下車的人群中把我找出來,然後又跟著我在酒吧與電話亭之間走來走去,只因我叫作「我」,這也是你唯一知道關於我的事,但單單這理由,就足以使你投注一部分的自己在此陌生人「我」的身上。就像作者,既然不打算談到他自己,索性把自己藏起來,把這角色叫作「我」,用不著取名字,也不用加以描述,因為其他任何名稱或屬性都比這空泛的代名詞更限定了他的意義;就寫作這件事來說,每當寫到「我」字,便使作者覺得非得要在這個「我」上頭放入一些他自己,他的感受,或想像中的感受。對作者而言,把他和我視為同一人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此刻我的外在行為正是那種錯過聯繫的旅人的行為,這也是每個人都曾經歷過的狀況。但小說開端所發生的狀況總令你聯想到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的其他事情,也就是這其他事情,使得與我認同成為危險的事,你,讀者,還有他,作者都岌岌可危;小說的開始愈是晦暗,普通,平凡,不起眼,你和作者就愈覺得危機四伏,你草率地投注自己在「我」這個和*圖*書角色,卻對其內在的來歷一無所知,就像你不曉得他急欲脫手的行李中到底裝了些什麼。
「但它不在本站停車。」
「不見得。譬如說,我正在想,對我而言,今晚可能是個美妙的夜晚,但我卻回想起來,我必須拖著這只皮箱走,無法顧及其他事項。」
她從凳子上下來,整理一下大衣領子和皮帶。
「格林警長今晚比大家的預測來得更晚,」有人說。因為這時警長正好走進酒吧間。
「那有什麼奇怪的嗎?難道妳不是在賣皮箱嗎?」
甩掉行李成為重建先前情況的首要條件:那是在往後相繼發生的每件事之前。這就是我說我想在時間之長流中逆流而上的意思:我想刪除某些事件的影響,重回起始狀態。但生命中的每一刻皆伴隨著新事件的累積,這每一個新事件又產生新結果;所以我愈是強烈地想要返回出發時的原點,就離它愈遠;雖然我所有的舉動都為了拭去先前行動所造成的後果,雖然我設法做有效的刪除,好使我的心有希望立刻得到解脫,但我必須謹記在心的是,我抹煞先前事件的每一動作都會引發一連串的新事件,使情況更形複雜,接著我又必須試著一一刪除這些新事件。所以我得仔細盤算每一步動作,以求能用最不複雜紊亂的方法獲致最好的刪除效果。
我突然心有所感,覺得不必把它和我其他的感受一樣埋在心裏,我想告訴坐在我旁邊的女人,也就是皮製品店的店主,我想和她交談。「你們鎮上的人都是這樣嗎?」
「快走,不然我就得逮捕你了。」
我保持冷靜,不動聲色,「什麼意思呢?」我問。
你,讀者,相信我在月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老車站圓形時鐘如戟般銳利的指針,徒然以為可以將時間撥慢,好回頭穿越逝去光陰的墓地,死了的時光,動也不動地躺在它們圓形的萬神殿內。但誰說時鐘的數字不正是由長方形的窗戶向外窺探,像我也是從這兒看見每一分鐘如斷頭的利刃咔喳落在我身上?然而結果並沒什麼改變:即使行進在一光亮平滑的世界中,我擺在行李上微微彎曲的手仍然表現出內心的抗拒,無憂無慮的行李在我眼中似乎是既不受歡迎而又累人的負擔。
車站都一樣;不管昏黃的燈光能否照亮光暈以外的地方,這是你所熟知的場景,另外還有火車特有的氣味,在末班列車開出後仍縈繞不去的火車站的氣味。車站的路燈,以及你現在正在讀的句子,似乎都為了使畫面更朦朧,而不是要凸顯那些浮現於夜幕和霧氣之上的事物。今晚,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在這車站下車,進出這間酒吧,穿梭於月台的氣味與盥洗室內濕木屑的味道,所有的味道混合成一種等待的氣氛,電話亭的氣味。你撥了空號,只好重新取回銅板。
她四處環顧,好像在和我開玩笑;我對她翹起下頷,她嘴角揚起一絲笑意,旋又停止;因為她已改變心意,或者因為這就是她微笑的方式。「我不知這是不是恭維,我且當它是恭維好了,然後呢?」
「怎麼樣?亞蜜達,你簽名了嗎?」他們問一個我只能看到她背部的女人。她穿著一件鑲毛草的長大衣,領子翻出,繫著皮帶。一縷煙自她握著玻璃杯柄的指間昇起。「誰說我的店要裝霓虹燈?」她答道。「如果市府打算從街燈上省錢,也不能用我的錢去點亮街道。反正,每個人都知道亞蜜達的皮製品店在那裏。再說,只要我拉下鐵門,整條街就暗暗的,www.hetubook•com•com就是這樣。」
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情報誤傳,行程延誤,或者聯繫中斷:或許早在到達之前,我就該取得聯繫,這多少又和這只令我憂心忡忡的皮箱有關,雖然我搞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害怕失去它,還是等不及想擺脫它。可以確定的是,這不是我可以登記,檢查,或假裝遺漏在候車室的普通行李。不斷地看錶也毫無用處,假如有人曾來等候我,他一定早就走了。我絞盡腦汁想使時光倒流,重回到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之前的那一刻,這似乎也沒什麼意義。假如我要在這個車站和某人碰面,這人也許和車站毫無關聯,只是從一班火車下來,又要搭另一班離去,就像我一樣,然後其中一位把東西遞給另外一位——例如,假設我本應把這只帶輪子的皮箱交給另外一個人,脫手不成,反倒把燙手山芋留在自己手上——那麼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試著重建失去的聯繫。
她沒和任何人說再見就走了。
「他們說些什麼?」我問,「我什麼也不知道,只曉得妳有一家店,沒有霓虹燈標誌,但我也不知道店在那裏。」
「我店裏這型皮箱的存貨很多,本地沒有人買,他們不喜歡,也許他們用不到,或者不知道。但我想這種皮箱一定很方便。」
這些談話形成一陣語音模糊的呢喃,從中冒出一個字眼或一個片語,決定了接下來的話題。你要適當了解的話,必須同時考慮呢喃的效果和其中隱含的意義,但你(我也一樣)尚無從感受。因此,在閱讀中,你必須漫不經心,同時又保持高度警覺,就像我同時豎起耳朵,手肘靠在吧檯上,舉頭支頤。如果此刻小說已經漸漸去除模糊的面紗,開始提供一些人物神情的細節,它要傳達給你的,不只是第一次看到那些面孔的感覺,也是那些看過千百次的面孔的感覺。我們所在的這鄉鎮,居民經常在街上相遇;面孔都有一種慣常的神情,我雖未曾見過他們,也可以由此和他們溝通。這些人的神情從吧檯鏡面看起來,特徵更明顯。日復一日,他們都有了皺紋,也有人的臉漸漸鬆弛,肥滿。而這個女人,過去也許是鎮上的美人;即使現在是第一次看到她,我覺得她從前可以稱做一個迷人的女子。但我想像用酒吧裏其他人的眼光看她時,發現她神情疲倦,也許那只是這些客人的疲倦,(也許是我的或者是你的疲倦,)當她還是個小女孩,他們就認識她,知道一切跟認識她有關的事,也許有些人還曾和她有過關係,不過現在,就像橋下流水,流過去就完了;換句話說,有層紗使她的形象模糊了,似曾相識的回憶使我不能以第一次看到她的眼光去看她,其他人的記憶像燈下的煙霧懸在空中。
「這世界上我最喜歡的事,」我對她說,因為這時我想最好的辦法是繼續和她交談,「是使時鐘倒退。」
哨聲響起,有如火車的鳴笛,一股蒸氣由壓縮咖啡機裏冒出,年老的櫃台服務生努力加壓使水蒸氣通過磨好的咖啡,好像在傳遞某種信號,至少從第二段的這幾句看來是這樣的。看到這暗號,圍在桌前打牌的人不約而同閤上排成扇形的紙牌,貼近自己胸前,分別轉過頭,回身,或者轉動椅子,朝向剛走進來的人;吧檯上的顧客,或舉起杯子,半開著嘴唇和眼睛,輕吹咖啡表面,或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吸吮著杯中的啤酒泡沫,唯恐溢出。貓弓著背,收銀員關掉收銀機,發出叮的一聲。種種hetubook.com.com光景告訴我們,這是個鄉下的小車站,任何人來到這裏都會立即引起注意。
醫生進來,搖手向大家招呼;目光沒有落在前妻身上,不過他顯然注意到有個男子在和她說話。他走到屋子盡頭,背向吧檯;塞了一個銅板到彈球機裏。現在,本應不受人注意的我,開始被審視,被那一雙我無法佯裝自己逃避得了的目光所掃瞄,那雙眼睛……什麼都沒遺忘,卻不去瞄那嫉妒痛苦的對象。那有點沉重,水汪汪的眼睛,足以使我了解,那對夫妻之間的戲還未真正落幕:他繼續每晚到這家館子來看她,又一度打開傷口,也許也想知道誰當晚送她回家;她也每晚來這家館子,也許故意要叫他痛苦,也許是希望他的痛苦會變成和其他習慣一樣,染上虛無的氣味,和那經年累月掩蓋她的生命的虛無一般。
小說在此重複對話的片段,除了描繪一個小城的日常生活以外,似乎別無其他作用。
我大可告訴自己:現在不再有閉塞的小鄉鎮,也許過去也一直沒有:所有的地區都能隨時互相溝通,人只有在兩地之間的旅程中,才覺得孤立,那就是說,當你不在任何特定地點的時候。實際上,我發現自己雖然在此落腳,但卻覺得人不在此地亦不在其他任何地方。本地的人一眼就認出我是外地人,我也一樣一眼就認出在地人而嫉妒起來。是的,嫉妒。我以外地人的眼光觀看著一個平常小城的平常夜生活,感到自己被孤立於平常夜晚之外,天知道,我已經被孤立多久了。我想到數千個像這樣的鄉鎮,千百個華燈初上的地方,彼處,此時,人們任憑夜幕落下,而絲毫沒有我現在的感受,也許他們所想的事,沒什麼好教人嫉妒吧。此刻,我倒想和其中任何一人交換身分,比方說,換成那些年輕人當中的一個,他正為了霓虹燈課稅的問題,拿著要向市府請願的請願書,逐家挨戶蒐集當地小宿店主的簽名,此刻他正向吧檯侍者念請願書。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擱在某個地方?」
「無論怎麼說,好像沒有人懷疑馬因醫生會迴避前馬因夫人吧,」我說。
「會停的。去第六軌,貨運車站後面,你還有三分鐘。」
「皮箱呢?」我問。
他們把我甩給了警察嗎?他是為我們組織工作的警員嗎?我走向販賣機,假裝要買香煙。
馬因醫生離開彈球機,向吧檯走來,他想看看我的面孔,也許想聽聽別人的交談或竊笑。但人們在談論在他身上下的賭注,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在聽,氣氛愉快而親切,在醫生四周,互拍著背,說著舊笑話。不過這嬉鬧之中似乎有一股對醫生的尊敬,永不潰散。不僅因為他是個外科醫生,大眾健康官員,諸如此類的人物,也因為他是個朋友,也許因為他維持做朋友的同時也是個遭逢不幸的可憐的烏龜。
這女人給我一些平常的回答,諸如「你只須動手撥指針就得了。」「不,用意志,我集中精神力量,逼使時間倒退。」我說:或許,我也不清楚我是否真的這樣說了,也許只是我想這樣說,或者也許是,作者如此註釋我咕噥說出的半句話。「我一來到這裏,第一個想法是:也許我憑自己的意志獲致了一項成就,那就是時間的完全革命;此刻我在我第一次旅行所離開的車站,車站和過去一樣,沒有任何改變。我可能度過的一切生活從此開始;有個女孩可能成為我的女朋友但卻沒有,和妳相同的眼睛,相同的頭髮……」
她告訴我她已經拉下鐵門和圖書,但她必須清查存貨,她會在那裏待到很晚。
「有何不可?多個皮箱而已。」
「但是,你怎麼會有興趣呢?」
「我不知道,」我低聲地說。
(初譯:陳雅玲,楊靜如)
車站咖啡店內的壓縮咖啡機喧嘩著與火車有親戚關係,似乎昨天和今天的咖啡機與今天和昨天的火車和蒸汽引擎沾親帶故。我如此這般往來穿梭,正好掉入陷阱裏:那所有的車站準確無誤總會設下的今昔相同的陷阱。鐵路全面電氣化已經好些年了,卻仍有一團煤塵籠罩在車站的空氣中,這本提到火車和車站的小說也免不了帶點這種煤煙味。目前你已經讀了好幾頁了,我早該清楚告訴你,到底我下車的這個車站是老式的,還是現代化的車站;但我卻一直行文含糊,語句晦澀,如在一個經驗已化約成最基本元素的無人之境。小心,這是趁你還沒察覺前,把你漸漸捲進來,困在故事中的方法——陷阱是也。或者也許作者尚未決定要寫些什麼,就像你,讀者一樣,還不確定你最想讀些什麼:倘若是抵達一個古老的車站,便會令你有復古的感覺,感懷逝去的時光和地點;倘若是燈光閃爍,音樂流瀉,則會讓你感到自己活在今日,活在所有人都相信活著便是喜悅的世界裏。不知是近視還是煤灰掉進眼裏,對我而言,我只能隱約看見這模糊黯淡的酒吧,(又名車站小吃店,)然而也可能是因為霓虹燈漫射的光芒籠罩整個酒吧,這麼一來,從鏡子反射出來的光線便自然地貫注每一通道和縫隙,燈火通明處充斥著由「寧靜剋星」轉到最大音量時爆發出來的音樂,震耳欲聾,至於其他彈球戲、模擬賽馬、搜索逃犯等的電動玩具也都在熱烈進行中,五光十色的影子在電視螢幕和熱帶魚水族箱內游移,裏頭的魚不斷往上吐出成行的氣泡,生氣蓬勃。我的手臂可能不提一隻塞滿東西而有些微磨破的手提箱,卻在推一個帶有小輪子並由鉻黃色可摺式長棒引導的塑膠方形皮箱。
「這是有輪子的方形皮箱的夜晚。」她說。
讀者們,你的注意力現在完全集中在這個女人身上,你環繞著她打轉已經好幾頁了。我——不,作者——一直圍繞著這位女性的形影,好幾頁以來,你期待這個女性人物的成形,依照那種女性幽靈在書頁上成形的方式發展。是你,讀者的期望,驅使作者注意她;雖然,我應該考慮別的事,但卻受到影響,對她講話,引出一段交談,我但願能夠儘快結束,以便離開,消失無蹤。你一定想知道她的模樣,可是知道的卻都是表面的,她的面孔依然藏在煙霧中,藏在她的髮茨中。你必須了解她那苦澀扭曲的嘴形在她不苦澀扭曲時是什麼樣子。
我已經來往於咖啡店好幾次,從前門望向那模糊難辨的廣場,每次黑暗之牆總迫使懸盪於錯綜複雜的鐵軌,以及霧濛濛小鎮間的一帶明亮往內撤退。我該到那去?外頭的那小鎮還沒有個名字,我們不知道這小鎮是否將被排除在小說之外,或者,整個故事將永遠被籠罩在這片漆黑中。我只知道這一章花了一會兒功夫想脫離車站和酒吧:但或許還會有人來這裏找我,我離開這兒,或者給其他人看見我帶著沉重的行李,都是不智之舉。所以我繼續不斷地把銅板塞入公共電話,但電話每次都把銅板吐回給我。許許多多的銅板,彷彿要打長途電話:天知道我要去接受指示的那些人到底到哪兒去了。顯然和_圖_書我只是個下屬,不像是那種因私人原因或接洽公事而旅遊的人;相反地,你會說,我正從事的工作,複雜遊戲中的一名小卒,巨大齒輪上的一個小齒,甚至微小到看不見:事實上,按計畫我應不著痕跡地經過這裏,然而我待在這裏的每一分鐘,都留下更多的線索。即使我不和任何人說話,還是會暴露形跡,因為永不開口的人在人群中反而顯眼;如果我和某人講話,必定又留下線索,因為所說的每個字都可能成為把柄,以後不管是否被加上引號,勢必還會再出現。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作者要在沒有對話的長篇段落中,堆砌各式各樣的揣想推測,讓我得以不為人知地穿過一層厚實而不透光的鉛,消失無蹤。
「可是……」
「帶走,現在我們不需要了。趕上十一點那班快車。」
「比方說,一家皮箱店嗎?」我說。
我就是來往於酒吧和電話亭之間的那個人。或者,應該這麼說:那個人叫作「我」,除此之外你對他一無所知,正如這個車站叫作「車站」,除此之外就只有沒人接的電話鈴鈴地響,在遠方城市一個黑暗的房間裏。我掛上聽筒,等著銅板從電話機金屬的喉頭卡嗒卡嗒落下,再一次推開玻璃門,走向吧檯那疊堆起來準備陰乾的杯子。
「然後,我人在這裏,我是此刻的我,帶著這只皮箱。」
「憑這理由,妳就該簽名。」他們對她說,他們熟稔地稱呼她「妳」;彼此間也如此稱呼,聊天大半都用方言;這些人年復一年,天天見面;重複從前談過的話題,互相嘲弄,甚至有些粗魯。「承認吧,妳就是喜歡街道暗暗的,叫人家看不到誰去妳那裏,誰在妳關門後從店後面進去拜訪妳。」
這些酒吧顧客最大的嗜好似乎就是打賭:拿一些日常瑣事作賭注,比方說,有人說「我們來打賭今晚誰會先來,馬因醫生或格林警長。」另一人說道:「還有,馬因醫生一來這裏,會怎麼避開他的前妻?他會玩撞球呢,還是會下注賭足球賽?」
「我但願早點兒到達此地,那我就會走過黑暗的街道,看到妳的店亮著燈光,我會走進去,對妳說:如果妳願意,我來幫妳拉下鐵門。」
他走進來,「晚安,各位!」他走向我,垂下眼,看我的皮箱,報紙,咕噥著說「愛莉亞的姿諾」,然後走向香煙販賣機。
「警長今晚慢了,怎麼回事?」
小說開始於某個火車站,火車嗚嗚地響,活塞冒出的蒸氣瀰漫著本章的開頭,一團煙霧遮掩了這第一段的一部分。車站的氣味中,夾著一股從咖啡店飄來的香味。有個人正透過霧濛濛的玻璃朝內看,他打開酒吧的玻璃門,裏面也是朦朧一片,彷彿是近視眼,或者眼睛被煤渣刺痛時所看到的景象。這本書的內頁正像是老舊的火車的玻璃,煙塵聚積在字句上,晦暗不清。這是個陰雨的夜晚;有個男子走進酒吧,解開潮濕的外套,一團濕氣包裹著他;汽笛聲沿鐵道逐漸隱沒,舉目所及,但見鐵軌上閃亮著雨水。
「一個陌生人,像你一樣。他正要去車站。他正要離開,帶了一個皮箱,剛買的,和你的一模一樣。」
「我就是前馬因夫人,」她回答,「別聽他們的。」
「假如我晚點去敲門,妳聽得到嗎?」
「不,不是這樣,」她回答我。我知道她會如此回答。她堅稱沒有任何事可以預測,不管是那裏或其他地方:可想而知,每日傍晚這個時辰,馬因醫生關了診所的門,格林警長完成警察局的任務,都會來到這裏,總有人先來,但這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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