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年庭院

突然想起了一條新聞,外國有個匪徒闖進了一家幼兒園,以要引爆炸藥為威脅向政府勒索錢財,全世界都在為幼兒園裡孩子們的安全擔心,而幼兒園的一位年輕的保育員卻告訴孩子們這是一個沒有預告的遊戲,她甚至把那個匪徒也描繪成遊戲中的人物,結果,直到事件結束,孩子們都玩得很高興。保育員無力與匪徒抗爭,她也沒有辦法阻止這場災難,她所能做的,衹是在一個庭院裡舖展一場溫馨的遊戲。孩子們也許永遠不知道這場遊戲的意義,也許長大以後會約略領悟到其中的人格和*圖*書內涵。我想,這就是教育工作的一個縮影。面對社會歷史的風霜雨雪,教師掌握不了什麼,衹能暫時地掌握這個庭院,這間教室,這些學生。
我自己,自從二十七年前的那個傍晚闖入嶽麓書院後也終於做了教師,一做二十餘年,其間還在自己畢業的母校,一所高等藝術學院擔任了幾年院長,說起來也算是嘗過教育事業的甘苦了。我到很晚才知道,教育固然不無神聖,但並不是一項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的事業,一個教師所能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我hetubook•com.com們無力與各種力量抗爭,至多在精力許可的年月裡守住那個被稱作學校的庭院,帶著為數不多的學生參與一場陶冶人性人格的文化傳遞,目的無非是讓參與者變得更像一個真正意義的人,而對這個目的達到的程度,又不能企望過高。
是的,人類歷史上,許多躁熱的過程、頑強的奮鬥最終仍會組接成一種整體性的無奈和悲涼。教育事業本想靠著自身特殊的溫度帶領人們設法擺脫這個怪圈,結果它本身也陷於這個怪圈之中。對於一個真正的教育家來說,自己受苦和*圖*書受難不算什麼,他們在接受這個職業的同時就接受了苦難;最使他們感到難過的也許是他們為之獻身和苦苦企盼的「千年教化之功」,成效遠不如人意。「履薄臨深諒無幾,且將餘日付殘編」,老一代教育家頹然老去,新一代教育家往往要從一個十分荒蕪的起點重新開始。也許在技藝傳授上好一點,而在人性人格教育上則幾乎總是這樣。因為人性人格的造就總是生命化的,而一個人的生命又總是有限的,當一代學生終於衰老死亡,他們的教師對他們的塑造也就隨風飄散了。這就是為什hetubook.com.com麼幾個學生之死會給朱熹帶來那麼大的悲哀。當然,被教師塑造成功的學生會在社會上傳播美好的能量,但這並不是教師所能明確期待和有效掌握的。更何況,總會有很多學生衹學「術」而不學「道」,在人格意義上所散佈的消極因素很容易把美好的東西抵消掉。還會有少數學生,成為有文化的不良之徒,與社會文明對抗,使善良的教師不得不天天為之而自責自嘲。
不僅僅是一個親熱的稱呼。不,我們擁有一個庭院,像嶽麓書院,又不完全是。別人能侵凌它,毀壞它,卻奪不走它。很久很久了,和*圖*書我們一直在那裡,做著一場文化傳代的遊戲。至於遊戲的終局,我們都不要問。
為此,在各種豪情壯志一一消退,一次次人生試驗都未見多少成果之後,我和許多中國文化人一樣,把師生關係和師生情分看作自己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我不否認,我對自己老師的尊敬和對自己學生的偏護有時會到盲目的地步。我是個文化人,我生命的主幹屬於文化,我活在世上的一項重要使命是接受文化和傳遞文化,因此,當我偶爾一個人默默省察自己的生命價值的時候,總會禁不住在心底輕輕呼喊:我的老師!我的學生!我就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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