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涯故事

在被貶海南島的大人物中,比「五公」更有名的還是那位蘇東坡。蘇東坡流放到海南島時已六十多歲,那些與他為敵的政界小人捉弄了他那麼多年依然不放過他,最終還要把他驅趕到孤島上來,要說他對此很超然是不真實的。原先他總以為貶謫到遠離京城、遠離故鄉的廣東惠州也就完了,辛辛苦苦地在那裡造了一棟房,把兒孫一一接過來聚居,剛喘一口氣,又一聲令下要他渡海。蘇東坡想,已經這麼老了,到了海南先做一口棺材,再找一塊墓地,安安靜靜等死,葬身海外算了。一到海南,衣食住行都遇到嚴重困難。他自己耕種,自己釀酒,想寫字還自己製墨,憂傷常常爬上心頭。然而,他畢竟是他,很快在艱難困苦中抬起了專門發現生趣、發現美色的雙眼,開始代表中國文明的最高層次,來評價海南島。
他發現海南島其實並沒有傳聞中的所謂毒氣,明言「無甚瘴也」。他在流放地憑弔了冼夫人廟,把握住了海島的靈魂。由此伸發開去,他對黎族進行了考察,還朝拜了黎族的誕生地黎母山,題詩道:「黎母山頭白玉簪,古來人物盛江南」,認為歷來海南島所產生的優秀人物之多並不比江南差。
身騎箕尾歸天上,
氣作山河壯本朝。
(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一九八六年版《二十五史》第六冊,《新五代史》第八七頁)
先說李綱。宋高宗時做宰相,後來宋高宗自己改變了主意,也就把他流放到海南萬安(今萬寧)來了。一一二八年十一月李綱和兒子渡海到瓊州,向人打聽萬安的去處,人家說,萬安離這裡還有五百里路程,僻陋之地,去了根本找不到生活用品。走山路過去難免遭到搶劫,一般人總是先到文昌搭海船過去,如果運氣好遇到順風,三天可以到達那裡。李綱一聽,大吃一驚,已經到了瓊州竟然還有那麼多艱難的路程要走!他搖搖頭長嘆一聲,先找一個地方住下來準備上路,沒想到才三天,大陸方面來人急急通報,他已經被赦免了。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喜事。涕淚交加地高興了好幾天,選了一個吉日,於十二月十六日渡海回去,在海南島共逗留了二十來天,像一次短期旅遊。短期就短期吧,海南島依然認帳,認認真真地算你來過了,而且算你帶著冤屈帶著氣節來過了,供奉在廟堂裡永久地紀念下去。
唐宋君王非寡德,
瓊崖人士有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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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唐世名臣謫死南方者往往有子孫」一句,可以李德裕為證。李德裕是唐朝名相李吉甫的兒子,自己也做過宰相,在宦海風波中數度當政,最後被政敵貶到海南島崖州(即今瓊山縣),才一年就去世了。這麼一個高官的流放,勢必是拖家帶口的,因此李德裕的子孫就在海南島代代繁衍,據說,今天島上樂東縣大安鄉南仇村的李姓,基本上都是他的後裔。在島上住了一千多年,當然已經成了再地道不過的海南人,這些生息於椰林下的普通村民不知道,他們家族在海南的傳代系列是在一種強烈的異鄉感中開始的。
春天來了,景象更美,已經長久不填詞的蘇東坡忍不住又哼出來一闋《減字木蘭花》:
有時他喝酒半醉,迷迷糊糊地去拜訪朋友,孩子們口吹蔥葉迎送,他只記得自己的住處在牛欄西面,一路尋著牛糞摸回去。有兩首可愛的短詩記述這種情景:
於是我們也就觸及到了有關海南島的一個恆久的祕密。蘇東坡用那樣神祕的語氣說「九死南荒吾不恨,玆遊奇絕冠平生」,也一該被人們領悟了。老詩人就像撞到了一樁意想不到的豔遇,不經意地遇上了一種柔麗平和、崇尚自然的女性文明。
本來中國自殷商以來一直以黃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區為經濟、政治中心,但是,因重要而產生爭奪,因爭奪而產生戰亂,因戰亂而產生流離,每次中原的戰亂總引起百姓的紛紛南逃。晉永嘉年間曾發生過因戰亂而有數十萬北方士女南遷的典故,這典故在唐宋年間越演越烈。詩人李白曾多次看到北方人因社會大亂而像永嘉年間那樣奪命南奔的景象,寫詩道:「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除了大規模的南奔之外,在政治傾軋中失敗的勢力常常被貶謫到嶺南,某些有隱潛思想的仕人則通過多方選擇把這裡看作安全地帶。

歐陽修編撰的《新五代史》卷六十五中有一篇傳記寫一位叫劉隱的嶺南軍官如何保護由於種種原因而南下的「中朝人士」的,其中提到當時的整體背景:
海南島人民把他和其他貶謫海南的四位官員通稱為「五公」進行紀念,認認真真造了廟,端端正正塑了像,一代又一代。「五公」中的其他四位都產生在宋代,都是為主張抗金而流放海南的,而且都是宰相、副宰相的級別。一時間海南來了那麼www.hetubook•com.com些宰相,煞是有趣。主張求和的當權者似乎想對這些慷慨激昂的政敵開個小玩笑:你們怎麼老是盯著北方疆土做文章,沒完沒了地唸叨著抗金、抗金?那就抗去吧——一下被扔到了最南面。
至此我們不妨重新來端詳一下唐宋時代海南島的整體形象。無論是「五公」的恨,還是蘇東坡的冤,它都不清楚。唐宋朝廷的派別和政見,對它來說都太艱深。它沒有準備太多的言詞可以豉勵受屈者報仇雪恨,它更沒有心思和力量去動員人們對抗朝廷。它只有滋潤的風,溫暖的水,暢快的笑,潔白的牙齒,忽閃的眼,大陸的人士來了不管如何傷痕斑斑先住下,既不先聽你申訴也不陪著你嘆息,只讓你在不知不覺間稍稍平靜,然後過一段饒有趣味的日子試試看。來了不多久就要回去熱烈歡送,盼不到回去的時日也儘管安心。回去時已經恢復名譽為你高興,回去時依然罪名深重也輕輕慰撫。初來時是青年是老年在所不計,是獨身是全家都可安排。離開時徹底搬遷為你挎包抬箱,要留下一些後代繼續生活更悉聽尊便,椰林下的木屋留著呢。
但這些人不管誰來了都是島上大事,都應該說幾句。
這麼說來,海南之行竟是他一生中最奇特,也最有意思的一段遭遇!文化大師如是說,海南島也對得起中國文化史了。
他甚至並不盼望自己被赦回歸,而是浪漫地幻想著如何在瓊州海峽間架起一座長橋,把海南島與大陸聯結起來:
意思是,這些氣節學識都很高的人傑被流放到海南島,並不是唐代和宋代的統治者缺德,而是我們海南島的一種緣分,要不然我們怎麼結交得了這樣的大人物呢!這番意思,這番語句,出於海南人之手,真是憨厚之至,我仰頭一讀就十分感動。
唐世名臣謫死南方者往往有子孫,或當時仕宦遭亂不得還者,皆客嶺表。
他有好幾位姓黎的朋友,經常互相往訪,遇到好天氣,他喜歡站在朋友的家門口看行人,下雨了,他便借了當地的椰笠、木屐穿戴上回家,一路上婦女孩子看他怪模怪樣哈哈大笑,連狗群也向著他吠叫。他衝著婦女孩子和狗群發問:「笑我怪樣子吧?叫我怪樣子吧?」
在交通工具十分落後的古代,水急浪高的瓊州海峽所造成的心理障礙幾乎難以逾越。當時朝廷的當權者也因為這個海峽的存在而把流放海南看作是最嚴厲,也是最後的一個流放等級,離滿門抄斬只有幾步之遙了。像李德裕這樣被流放到這兒還和圖書保留著濃重的「帝京意識」的人,痛苦自然就更大。從留下的詩作看,他也注意到了海南島的桄榔、椰葉、紅槿花,但這一切反都引發起他對故鄉風物的思念,結果全成了刺心的由頭,什麼美感也談不上了。他沒有想到,這種生態環境遠比他時時關切著的政治環境重要,當他的敵人和朋友全都煙消雲散之後,他的後代卻要在這種生態環境中永久性地生活下去。他竟然沒有擦去淚花多看一眼,永遠的桄榔、椰葉、紅槿花。
從海南島黎族姊妹手中汲取了技能,竟然給整個中原都帶來了溫暖!黃道婆北返時元朝滅宋已有十七、八年,流放海南的主戰派人士的幻想早成泡影,海南給予中原的,不是舊朝的殘夢,不是勃鬱的血性,而只是纖纖素手中的縷縷棉紗、柔柔布帛。元代統治者是騎著蒙古馬、挾著朔風南下的,元代寒冷嗎?不怕,海南回來的黃道婆已經「衣被天下」。改朝換代的是非曲直很難爭得明白,但不必爭論的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前輩都穿過棉衣棉布,都分享過海南島女性文明的熱量。
九死南荒吾不恨,
玆遊奇絕冠平生。
半醒半醉問諸黎,
竹刺籐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
家在牛欄西復西。
總角黎家三四童,
口吹蔥葉送迎翁。
莫作天涯萬里意,
溪邊自有舞雩風。
宋朝的流放把海南搞得如此熱鬧,海南迎來送往,溫和地一笑;宋朝終於氣數盡了,流亡將士擁立最後一個皇帝於南海崖山,後又退據海南島抗元,海南接納了他們,又溫和地一笑;不久元將收買叛兵完全佔領海南,海南遲疑片刻也接受了,依然溫和地一笑。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間,驚心動魄的政治、軍事事件接連不斷,有一個非常瑣碎的歷史細節肯定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有一天,一艘北來的航船在海南島南端的崖州靠岸,船上走下來一名來自江蘇松江烏泥徑的青年女子,抖抖縮縮,言語不通,唯一能溝通的也就是那溫和的一笑,當地的黎族姊妹回以一笑,沒多說什麼就把她安頓了下來。就在這些青年女子間,將會發生一個真正的大事件,使那些名震一時的社會和圖書抗爭相形見絀。
這一切,使我想到帶有母性美的淳樸村婦。
有時酒沒有了,米也沒有了,大陸的船隻好久沒來,他便掐指算算房東什麼時候祭灶,準備美滋滋地飽餐一頓:
這位青年女子原是個童養媳,為逃離婆家的凌|辱躲進了一條船,沒想到這條船走得那麼遠,更沒想到她所到達的這個言語不通的黎族地區恰恰是當時中國和世界的紡織聖地。女人學紡織天經地義,她在黎族姊妹的傳授下很快也成了紡織高手。一過三十年她已五十出頭,因思鄉心切帶著棉紡機具坐船北歸。她回到松江老家後被人稱為黃道婆,成了一位聞名遐邇的棉紡織改革家,從彈花、紡紗到織布的每一道工藝都根據黎族已有的先進技術進行了系統的傳授,一種全新的紡織品馳譽神州大地,四方人士讚美道:「松郡棉布,衣被天下」。

北船不到米如珠,
醉飽蕭條半月無。
明日東家當祭灶,
隻雞斗酒定膰吾。
由唐至宋,中國的人文版圖漸漸發生了變化,越來越多的文明因子向南傾注。海南島,是這種整體變化的終極性領受者。
蘇東坡在海南過得越來越興致勃勃。病弱,喝幾口酒,臉紅紅的,孩子們還以為他返老還童了:
這種壓抑不住的喜悅節奏,誰能想得到竟然出自一位年邁貶官的心頭呢。蘇東坡在海南島居留三年後遇赦北歸,歸途中所吟的兩句詩可作為這次經歷的總結:
最後兩句,詩人已把萬里天涯當作了理想境界。
李光喜歡上了海南,由衷地希望它好起來。他支持發展當地的教育事業,遙想當年孔子曾希望魯國變成一個文明的周王朝,如果海南也能大力推進儒學教化,孔子的理想說不定要在這裡實現呢!「尼父道行千載後,坐令南海變東周」——他用詩句寫出了自己對海南島的信心。郡學落成那一天,他比誰都高興。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
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恃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
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
這裡所說的女性文明,與老子「貴柔守雌」的主張有點關係。老子說,養育萬物的母性文明(玄牝之門)是綿綿不斷的,有時好像若有若無,需要時卻用之不盡。他又說,這種文明不管多麼雄剛都保持著一https://m.hetubook.com.com種溫柔的女性態,雖然不見得多麼機智卻能固守尋常道義,純真如嬰兒,寬容如溪谷,外部名聲欠佳不去管它,內心有點糊塗也不在乎,只見清清濁濁的水流向著自己歸注。
是時天下已亂,中朝士以嶺外最遠,可以闢地,多遊焉;
再說趙鼎。也在宋高宗時兩度擔任宰相,因主張抗金與秦檜鬧翻,貶謫海南島吉陽軍(今崖城)。他是一一四五年上島的,門人故吏不敢再與他通信往來而秦檜卻時時隔海關注著他,他又一直在疾病和飢餓中掙扎。上島第三年他託人渡海帶話給兒子:「秦檜不會放過我,我如果死了,你們也沒事了,我如果不死,你們卻會麻煩。」於是絕食而死,死前為自己手書了出喪銘旌,文為:
與趙鼎同案的是曾任副宰相的李光和曾任樞密院編修官的胡銓,他們也在差不多的時候被流放到海南島。李光與趙鼎有過詩作上的唱和,胡銓來時趙鼎剛剛絕食自盡。李光和胡銓在海南島住的時間很長,直到一一五六年秦檜死後才返回大陸。這樣,他們就有可能平心靜氣地來體驗海南島了。尤其是李光,他在海南島居留十餘年直至八十多歲,他的案子曾禍及五十餘家,跟隨自己一起來海南島的長子又死在自己前面,自己的案情由於不斷被人告發而一再升級,實在也是夠慘的,但他的心態越來越強健,原因是他與海南島產生了認同,可以有滋有味地享受四周的自然風物了。生活十分艱苦,但只要聽說市上有豬肉賣,他也會樂呵呵地讓小兵通知幾個朋友來吃飯:
顏樂草瓢孔飯蔬,
先生休嘆食無魚。
小兵知我須招客,
市上今晨報有豬。
海北與海南,各在天一方。
我老歸無期,兩地遙相望。
宴坐桄榔庵,守此歲月長。
顧子一咄嗟,跨空結飛樑。
度此往來人,魚鹽變耕桑!
這便是「海南五公」。五公祠二樓的大柱上有一副引人注目的楹聯,文曰:
寂寂東坡一病翁,
白鬚蕭散滿霜風。
小兒誤喜朱顏在,
一笑那知是酒紅!
實在是一種異想天開的祝願,海南島已經讓他放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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