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遙遠的絕響

我們,曾經擁有!
還有一件後事。
我想,時至今日,我們勉強能對他們說的親近話衹有一句當代熟語:不在乎天長地久,衹在乎曾經擁有。
不管怎麼說,我不會去聆聽今人演奏的《廣陵散》。《廣陵散》到嵇康手上就結束了,就像阮籍和孫登在山谷裏的玄妙長嘯,都是遙遠的絕響,我們追不回來了。
——寫作此文,與嵇康和_圖_書彈完《廣陵散》而赴死的日子同樣是炎熱的八月,其間相隔一千七百三十二年。
有過他們,是中國文化的幸運,失落他們,是中國文化的遺憾。
然而,為什麼這個時代、這批人物、這些絕響,老是讓我們割捨不下?我想,這些在生命的邊界線上艱難跋涉的人物似乎為整部中國文化史作了某種悲劇性的人格奠基。www.hetubook•com.com他們追慕寧靜而渾身焦灼,他們力求圓通而處處分裂,他們以昂貴的生命代價,第一次標誌出一種自覺的文化人格。在他們的血統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傳代者,但中國的審美文化從他們的精神酷刑中開始屹然自立。在嵇康、阮籍去世之後的百年間,大書法家王羲之、大畫家顧愷之、大詩人陶https://m•hetubook.com•com淵明相繼出現,二百年後,大文論家劉勰、鍾嶸也相繼誕生,如果把視野再拓寬一點,這期間,化學家葛洪、天文學家兼數學家祖沖之、地理學家酈道元等大科學家也一一湧現,這些人,在各自的領域幾乎都稱得上是開天闢地的巨匠。魏晉名士們的焦灼掙扎,開拓了中國知識分子自在而又自為的一方心靈祕土,文明的成果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是從這方心靈祕土中蓬勃地生長出來的。以後各個門類的千年傳代,也都與此有關。但是,當文明的成果逐代繁衍之後,當年精神開拓者們的奇異形象卻難以復見。嵇康、阮籍他們在後代眼中越來越顯得陌生和乖戾,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怪。
那曲《廣陵散》被嵇康臨終彈奏之後,杳不可尋。但後來據說在隋朝的宮廷中發現了曲譜,到唐朝又和_圖_書流落民間,宋高宗時代又收入宮廷,由明代朱元璋的兒子朱權編入《神祕曲譜》。近人根據《神祕曲譜》重新整理,於今還能聽到。然而,這難道真是嵇康在刑場高臺上彈的那首曲子嗎?相隔的時間那麼長,所歷的朝代那麼多,時而宮廷時而民間,其中還有不少空白的時間段落,居然還能傳下來?而最本源的問題是,嵇康那天的彈奏,是如何進入隋朝宮廷的?
一切都難於彌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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