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既有高明的技巧,如果兩個一合作,和另外兩個客人湊一桌麻將,那倆客人安有不被下個精光之理?「下」是個動辭,如輪船卸貨也可說做下貨,等於說把客人的錢卸個清潔溜溜一樣。客人既被卸光還博個美名,叫做「凱子」。從前在北平叫做「秧子」。各行各業的人全有被封為凱子的機會,惟有爬格子的這一行無此可能——我為了省兩塊錢能從北投走到士林再上公車去臺北,窮得如此,那能夢想成為凱子呢。就算把皮剝下來,製革廠還嫌太老、太薄都不肯收。
開個賭場並不簡單,主持人第一得交遊廣闊,得認識不少有錢的「腳」(臺語念為ㄎㄚ)才行。這不是能登廣告的買賣。那在分類廣告上的「高尚娛樂,服務親切」是另一行,讀者不要誤會。如果主持人有才而無財,腳雖多,可是本錢不夠,那得另找一位財東來合作,這全稱之為內場。有的輸家把現金輸光了,勢必開支票。但是贏家必須領取現金,才好飽載而歸,有了財東才好先把這些支票墊上。至於地點可很不一定,大廈、公寓、工寮,甚至於山上,或旅行車裡全行。反正在某一地點至多待三四天,就得轉移陣地。所以警方難以破獲。所選的地點一定要有後路可逃才行,如此萬一警員來了,才不致成為甕中之鱉。到了腳
和-圖-書們來了,營業開始之時,在所在地附近全插上旗——閣下別以為是五彩布旗,這所謂旗者全是有腿有頭的,換個軍中的術語,叫做斥候。其實可以尊稱之為雷達員。他們瞧著警員來了,趕快報告內場,還得靠腿跑。故而我建議配備要現代化,多少該每面旗都得有個對講機。
梭哈和麻將,客人每推一回或一圈,莊家都得抽頭百分之五,二十次就是百分之百,一桌的錢全歸了他。也有的要抽百分之十的,更狠的要百分之二十。所以平心而論,客人只有大輸家和小贏家,莊家才是最大的贏家。古人云:「家中一桌賭,賽過清知府。」就是說比做知府(清代官名,管轄幾縣)都強。比那清廉的知府當然更強。
至於賭的歷史,可惜資料不多,中國古代有雙陸、圍棋、投壺、吊馬等等,其中圍棋算不得是賭具。如果用它來賭,一盤下上幾小時或兩三天,哪有一翻兩瞪眼的牌九痛快。近年在大陸上出土的漢墓很多。可惜墓中沒有殉葬的賭具。據我想那時不是沒有,而是子孫怕他們的先人死後變成賭鬼之故。
賭的種類有骰子、麻將、四色牌、牌九、梭哈……等等。不過麻將太慢,得改良改良,打十六張就快了,甭算番,「胡」了就算。玩四色牌得有一雙好眼睛https://www.hetubook.com•com,色盲的可不行。我朋友中雖有色盲而得到駕駛執照的(當然是在外國,咱們這兒不可能有這等樣的事兒),可沒聽說有色盲而敢打四色牌的。開車的看錯了燈,頂多撞死行人,過失致人於死,罪過不重。輸了錢可心裡真難過——於是下次非去翻本不可。賭癮大的人,就算瞎了都能打麻將和牌九,摸得出來。可不能打梭哈和四色牌。車馬炮、中發白可摸不出來,不免美中不足。
至於有些開小賭場的人,被客人贏走了,追出去要拿回錢來,更要打人,那是此道中的下下之品,算不得人物。
有人說人之所以異於動物者端在乎靈魂之有無。不過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他不去討論,一推了之。有人說人是會用工具的動物,我瞧這也不對。鳥用樹枝做窩。海獺用石塊砸海蛤,豈不全會利用外物嗎。所以近來有位半瓶子醋的生物學家——別瞧他雖只有半瓶,卻也有點微名——給人類立了個定義:「人是會賭博的動物」。不論猩猩有多聰明,可想不到用樹葉兒來賭蘋果。賭是人類的偉大發明之一。中美洲的古印加族沒發明出車輪和冶金,可也能做成一切的巨石工程。可見車輪和冶金在人類文化上並不太重要,比起「賭」來差多了。
也有的莊家很客氣https://www•hetubook•com•com,由兩家打賞,給兩千則夠今晚的開支,給一萬則賸八千。何況現在的場面大、數目大,那能出手不顧面子,豈止這區區之數。可是要湊上若干闊客卻也不容易。
賭債不是法院所承認的債務,可是不能不還。開出去的支票到時必須兌現,否則晚上出門可得小心點兒。話雖如此,其實內場所收的支票也常有換不到錢的。如果幾人合作的,那精明的不妨自去領那靠得住的支票。而把那些爛票推給別人。所以有錢的老實人幹不得。這買賣,照樣的會被騙。
開這行業的人,有些是臺語所謂的「兄弟」,也就是外省人所叫的「矮螺子」。在臺灣不像美國黑手黨那樣有一定的地盤。他們同業之間也有個來往,互相帶些錢去捧捧別人的賭場。以前我有個此道中的朋友,結果輸了個掃地出門。所以幹這一行雖能三四天就賺上一百多萬,可也有的是破產的機會在四周潛伏著,何況還說不定那天有上綠島旅行的可能。
有人說這些地方有郎中——現稱「來人」——會用藥水在牌背面作暗記,用鉛心的骰子。那也許是傳說,就算有也不足為武林高手。聽說真的高手真能隨手拿起一副任何骰子來隨心所欲的擲出他要的點子來。拿起一副撲克牌來,洗過,再請任何一位客人倒多少次,他能記得住這一張hetubook•com•com是什麼,那一張是什麼。對於麻將也是如此,他也能記得。寫「環游見聞」的楊乃藩先生說我博聞強記,固然誇獎過當,就算我有此項的記憶也用錯了地方,盡記些古今雜事,只好派點爬格子的用場,如蒙副刊主編垂憐採用,也不過一毛錢一個字。吃碗牛肉麵少說也得寫三百字(大碗的還不行)。如果當初遇上位高手,經他指點一番,把我天賦的記性用在記牌上去,豈不比爬格子高明萬倍。真是自歎命薄。提起謀生之道來,得把古人的兩句成語略改二字:「萬般皆上品,惟有爬格糟。」不過當來人不僅要有好記性,手的技巧也極重要,和變魔術一樣的快。快到對方看不出快來,才是真本事,老子在道德經上說:「大智若愚」。來人的手法要做到「大快若遲」。爬格子的這一行也是如此,要做到「長文若短」,能引讀者不知不覺的就一口氣看完,仍覺意猶未盡,就能值得上一毛五一個字了。
聖經上說的亞當和夏娃當然也真有。因為在人類進化過程中必有一對是他倆。
譬如輪盤賭,老闆方面吃幾門,賠一門,也許連一門都不必賠。他靠輪贏的差額,穩賺大錢。也用不著來人,有的大賭場看見客人大贏了,怕他身挾巨資,回去不安全,還派保鏢送他回去。這樣才能創下信譽。
人類的歷史到底有多久,五十萬年?二和*圖*書
百五十萬年?……很難決定。這要看人類學家所指的「人的標準」而定。什麼樣子的體形才配稱為「人」。如果說只要能站著走道兒,手裡會拿根棍子或一塊石頭就夠資格的話,那麼三百萬年前的非洲南猿就能當咱們的老祖先。如果說斜著個腦門兒,尖著個嘴,背還略有點駝,好歹有些人形就算咱們的祖宗,那麼北京人就有資格來參加我們的祭祖大會,高高上坐首席。再嚴格一點,非像現代人圓顱、方趾,額和下巴在一條直線上才算真正的人,那麼只有在四萬年前的克羅馬儂人才夠當歐洲人的祖先。至於中國呢,最正確的祖先大概請周口店的山洞老人(兩萬年前的)來當,都錯不了的。
賭的大害是什麼?是令人看不起一切生財之道,贏一次就勝過幾個月或幾年的辛苦工作。換言之,多少天的工作也不夠一次輸的;那麼看得工作就毫無價值了。因此而沉淪不能自拔。為了賭債的支票要補足存款,鋌而走險,身敗名裂的更屢見不鮮。
開場的序言講完,把觀點拉到現在來,就是此時此地。家庭中的衛生麻將是消遣之一,算不得什麼,不值一提。要說的是職業性的賭。操之者贏利鉅萬,而且不必報稅。輸之者傾家蕩產,可是出乎自願。天下有如此不合情理之事,而能自古長傳,怎的不該討論討論。人不必諱疾忌醫,這是社會上真有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