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主編的個性當然也很不一樣,大致可分動靜二種。最能動的大概可算是蔡文甫先生,凡有點名氣的作家,他莫不相邀。雖素不相識,他只要知道你的電話,就會客客氣氣的拜託你寫,說得你不想寫都不好意思推卻。還有一類主編正好和他相反。是「守株待兔」式的,你不自動來稿,他絕不去找你。換句北平土話就是「愛投不投」反正他不來搭理你。不論誰的稿子一律兩毛半錢一個字。半年後再付,說不定還得你攜章去領。當然也有人去投。報紙銷路如何毫無關係,反正這些報社是不容易倒的。
一個人總有他自己的主觀,喜惡有所偏向。副刊主編第一先要忘掉自己。修練到佛教中「無我」的程度,然後再選稿,因為你個人的喜惡絕不能全合乎廣大的讀者。譬如有些主編喜歡新文藝、新hetubook.com.com詩,天天登這套。那麼許多退休在家年紀較長的人就看不下去,只好退報完事。報社也就損失一個訂戶,而這家訂戶也許正是推銷員苦口婆心遊說了兩個鐘頭才勸來的。
如此這般,往下不必詳記。這僅是一個人對付一個人的事,尚且如此為難。所以各處當總務的,好也是挨罵,壞更是挨罵。一個人對付一群人當然更是難上加難。
(六十七年十月)
再說到作家,就一般而言也各有所專。文筆固然不同——但是有名的作家們絕不會有:洋文華寫的,車輪式的,滿嘴仁義道德的,麥芽糖式、粘粘轉轉的。全用令人看得懂的「人話」來寫,才能有廣大的讀者捧場。
報紙上的副刊主編,他所對付的人
和圖書比總務主任所對付的更多上千千萬萬倍。他的處境可說是世人最麻煩的職業中的一種。讀者的種類繁多,教育程度不同,喜惡不同,老少年齡不同。往細裡分析可說人人不同。在這種廣大的顧客之下,要討人人的歡喜,勢不可能。
反過來說,天天登些千年古、萬年陳的往年老事。年輕人根本無從了解,怎麼也看不下去,也只好另換別報,所以一版副刊的材料真極難配合得人人喜歡。現在主編挖空心思想點子。點子雖多,卻不可太長。長得幾週不斷,那就令人看不下去了,正如臉上有粒小小痣,毫不足慮,長在美人臉上也許能增加幾分媚氣。假如這顆痣擴大到直徑五寸,那就成水滸傳裏的青面獸楊志了。所以凡事都要適可而止,不要過分。原是好點子卻令讀者有了壞印象。
https://m.hetubook.com.com臺灣時報創辦已經七年了,名聲很好。副刊的內容也很不錯。在南部的名氣更大過北部。我和該報素無來往。忽然有位先生來電找我,約時相見。我的腦子皺紋日漸減少(大有變為饅頭的趨勢)。記性極壞。章先生竟在相約之地鵠立相待的等了幾近一小時。揆諸古人,劉皇叔南陽請諸葛,庶幾似之。其實他這片熱心,是看走了眼了。我那是什麼作家,成天的瞎說說、亂蓋蓋而已。爬爬格兒,也不過是為了圖幾文錢,想在冬天買件新棉襖,過春節時穿穿,光彩一番。如此的積少成多,居然湊和出八本書來。讀者中不乏仁人君子,本著恤老憐貧之心都肯解囊相助,因此「萬馬奔騰」已賣了一萬四千冊,剛印出的「流星雨」四千本,尚未上市就被預約出一半兒出去。今冬能在棉襖之外,再https://www.hetubook.com.com買雙新襪子了,這全是讀者之賜。從此以後也許會和南部的讀者多一個相談的機會。
各作家文章的內容當然各有其作風,但絕不可以只認準一個牛角尖,非在這牛角尖裡活動不可,好像脫不了殼的蝸牛一般。其實在這牛角尖以外的世界大得很呢。文章的題材不像檢查電影那麼繁瑣,更不需要佈景和道具。升天入地,古今中外,全是題材。大可今天高談國際風雲,明天忽然笑語如珠,詼諧之中卻隱藏著真才實學,或是金玉良言。寫副刊文章不是只給專業的人看的,是給一般平常人看的,譬如做一道菜,不限於只有某一省人能吃,要各省人都吃得下去,這樣的餐廳才能生意興隆。換言之,有這樣副刊的報紙也定會訂戶眾多。現在教育普及,看報的人多得多了,副刊成了報紙的一個重要部門。
今天上街,瞧和圖書見一群女人圍著個成衣攤子,真便宜,八十塊錢一件的女裝,隨便挑。老夫生性高雅,凡事有便宜可撿的事絕不放過。也挑了一件自以為素雅宜人的花色,給我家的那另一半兒穿。她大概這輩子還沒穿過如此漂亮的衣服。要是見了它,非笑得舌頭都吐出來不可——因沒有門牙攔著。於是咱拿著這件衣服高高興興地回了家,她倒眼快,一眼就瞧見了,問我道:「你手裏拿著什麼灰不灰、藍不藍,爛抹布似的東西?」咱一聽這十一個形容字可不妙,不由得心裏涼了半截——膝蓋也軟了,背也彎了。只好兩手捧上到:「這是買來送給你的,你瞧瞧這花樣好不好?」她接過略一翻視,一臉怒容,登時年少了二十歲——把一臉皺紋全氣得繃平了。向我劈面扔過來到道:「虧你瞎了狗眼,挑出這等晦氣色兒來。我要是穿出去非變煮飯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