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上的低級趣味(上)
——關於作品內容

第五是口號教條。文藝是不是一種宣傳工具呢?關於這一點,我知道我的意見和許多人的不相同,話說來很長,我在文藝心理學已說得相當詳細,在這裏我只能說一個梗概。這問題在古今中外都鬧得很久,雙方都有很有力的人提出很有力的理論,我們用不著固執成見。從一方面看,文藝對於人生必有徹底的瞭解與同情,把這瞭解與同情滲透到讀者的心裏,使他們避免狹陋與自私所必有的惡果;同時,它讓心靈得到自由活動,情感得到健康的宣洩和怡養,精神得到完美的寄託場所,超脫現實世界所難免的穢濁而徜徉於純潔高尚的意象世界,知道人生永遠有更值得努力追求的東西在前面——這一切都可以見出文藝對於人的影響是良好的,人可以從文藝中得到極好的教訓,最好的宣教工具就莫過於文藝。但從另一方面看,文藝在創作與欣賞中都是一種獨立自足的境界,它自有它的生存理由,不是任何其它活動的奴屬,除掉創造出一種合理慰情的意象世界叫做「作品」的東西以外,它沒有其它目的,其它目的如果闖入,那是與藝術本身無關的。存心要創造藝術,那是一種內在的自由的美感活動;存心要教訓人,那是一種道德的或實用的目的。這兩樁事是否可合而為一呢?一箭射雙鵰是一件很經濟的事,一人騎兩馬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拿文藝做宣傳工具究竟屬於哪一種呢?從美學看,創作和欣賞都是聚精會神的事,顧到教訓就顧不到藝術,顧到藝術也就顧不到教訓。從史實看,大文藝家的作品儘管可以發生極深刻的教訓作用,可是他們自己在創造作品時大半並不存心要教訓人,存心要教訓人的作品大半沒有多大藝術價值。所以我對於利用文藝作宣傳工具一事極端懷疑。我並不反對宣傳,但是我覺得用文藝作宣傳工具,作品既難成功,就難免得反結果使人由厭惡宣傳所取的形式因而厭惡到所宣傳的主張。我也很瞭解甚至同情宣傳者要冒文藝的名,但是我覺得從事於文藝的人要明白此中底細,立定腳跟,不要隨聲附和。我本不想說出這番不合時宜的話來開罪許多新作家,但是我深深感覺到「口號教條文學」在目前太流行,而中國新文學如果想有比較偉大的前途,就必須作家們多效忠於藝術本身。他們和_圖_書須感覺到自己的尊嚴,藝術的尊嚴以至於讀者的尊嚴;否則一昧作應聲蟲,假文藝的美名,做吶喊的差役,無論從道德觀點看或從藝術觀點看,都是低級趣味的表現。
總觀上述五種弊病,公同的病根在離開藝術而單講內容。離開藝術,內容本身就可以使我們愛好或厭惡,那自然也是常有的事,但那並不是藝術觀點上的好惡;我們要愛它惡它,並不一定要在藝術作品中去找它。許多偉大的作品所用的材料都很平凡,許多美麗的作品所用的材料都很醜陋。藝術之為藝術,並不在所用的材料如何,而在取生糙的自然在情感與想像的爐火裏鎔鍊一番,再雕琢成為一種超自然的意象世界。一種內容既經過藝術的表現,就根本變成另外一回事,我們就應把它當作內容形式不可分的有機體看待。我們鑑賞的對象不是未經藝術點化以前生糙的內容(如偵探故事,愛情故事,黑幕,自然風景,抽象的道理之類),而是藝術點化以後的作品。藝術點化的成功或失敗就是美醜好惡所應有的唯一的標準。離開這標準而對於藝術作品判美醜,起好惡,那就是低級趣味。
其次是色情的描寫。文學的功用本來在表現人生,男女的愛情在人生中佔極重要的位置,文學作品嘗用愛情的「母題」,本也無足深怪;一般讀者愛好含有愛情「母題」的文學作品更無足深怪。不過我們必須明白一點重要的道理。愛情在文藝中只是一種題材,像其它題材一樣,本身只像生銅頑石,要經過鎔鍊雕琢,得到藝術形式,纔能成為藝術作品。所以文藝所表現的愛情和實際人生的愛情有一個重要的分別,就是一個得到藝術的表現,一個沒有得到藝術的表現。西廂記裏「軟玉溫香抱滿懷,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幾句所指的是男女交媾。普通男女交媾是一回事;這幾句詞卻不只是這麼一回事,它在極淫猥的現實世界之上造成另一個美妙的意象世界。我們把這幾句詞當作文藝欣賞時,所欣賞的並不是男女交媾那件事實,而是根據這件事實而超出這件事實的意象世界。我們驚讚這樣極平凡的事實表現得這樣美妙。如果我們所欣賞的只是男女交媾那件事實,那末,我們大可以在實際人生中到處找出這種欣賞對象,不必求https://m.hetubook.com.com之於文藝。這個簡單的說明可以使我們明白一般文藝欣賞的道理。我們在文藝作品中所當要求的是美感,是聚精會神於文藝所創造的意象世界,是對於表現完美的驚讚;而不是實際人生中某一種特殊情緒,如失戀,愛情滿意,窮愁潦倒,恐懼,悲傷,焦慮之類。自然,失戀的人讀表現失戀情緒的作品,特別覺得痛快淋漓。這是人之「常情」,卻不是「美感」。文藝的特質不在解救實際人生中自有解救的心理上或生理上的飢渴,它不應以刺|激性|欲或滿足性|欲為目的,我們也就不應在文藝作品中貪求性|欲的刺|激或滿足。但是事實上不幸得很,有許多號稱文藝創作者專在逢迎人類要滿足實際飢渴一個弱點,盡量在作品中刺|激性|欲,滿足性|欲;也有許多號稱文藝欣賞者在實際人生中的慾望不能兌現,盡量在文學作品中貪求性|欲的刺|激和滿足。鴛鴦、蝴蝶派小說所以風行,就因為這個緣故。這種低級趣味的表現在「血氣方剛」的男男女女中最為普遍。
在這兩篇文章裏我想把文學上的低級趣味分為十項來說。弊病並不一定只有十種,我不過仿章實齋古文十弊的先例,略舉其成數而已,其餘的不難例推。我把我所舉的十種低級趣味略加分析,發現其中有五種是偏於作品內容的,另外五種是偏於作者態度的。
本篇先說關於內容方面的低級趣味。本來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在內容與形式構成不可分析的和諧的有機整體。如果有人專從內容著眼或專從形式著眼去研究文學作品,他對於文學就不免是外行。比如說崔灝的長干行:「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移舟暫相問,或恐是同鄉,」一首短詩,如果把內容和形式拆開來說,那女子攀問同鄉一段情節(內容)算得什麼?那二十字所排列的五絕體(形式)又算得什麼?哪一個船碼頭上沒有攀問同鄉的男女?哪一個村學究不會胡謅五言四句?然而長干行是世人公認的好詩,它就好在把極尋常的情節用極尋常的語言表現成為一種生動的畫境,使讀者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見其情。這是一個短例,一切文學作品都可作如此觀。但是一股人往往不明白這個淺近的道理,遇到文學作品,不追問表現是否完美,而專去問https://m.hetubook.com.com內容。他們所愛好的內容最普遍的是下列五種:
第四是風花雪月的濫調。古代文藝很少有流連風景的痕跡,自然通常只是人物生活的背景,畫家和文人很少為自然而描寫自然。崇拜自然的風氣在歐洲到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起來以後纔盛行。在中國它起來較早,從東晉起它就很佔勢力,所謂「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陶謝的詩是這種新風氣之下最燦爛的產品。從藝術境界說,注意到自然風景的本身,確是一種重要的開拓。人類生長在自然裏自然由仇敵而變成契友,彼此間互相的關係日漸密切。人的思想情感和自然的動靜消息嘗交感共鳴。自然界事物常可成為人的內心活動的象徵。因此文藝中乃有「即景生情」,「因情生景」,「情景交融」種種勝境。這是文藝上一種很重要的演進,誰都不否認。但是因為自然在大藝術家和大詩人的手裏曾經放過奇葩異彩,因為它本身又可以給勞苦困倦者以愉快的消遣和安息,一般人對於它與藝術的關係便發生一種誤解,以為風花雪月花鳥山水之類事物是美的,文藝用它們做材料,也就因而是美的。這是誤解,因為它假定藝術的美醜取決於題材的美醜。有些作家相信要寫成偉大的作品,必選擇偉大的題材如英雄事蹟之類,和相信作品裏有風花雪月花鳥山水等等就可以美,是犯了同樣的錯誤。他們不明白「連篇累牘盡是月露風雲」,其中有許多實在是空洞腐濫,不表現任何情感,也不能引起任何情感。從前號稱風雅的騷人墨客嘗犯這毛病,現在新文學家有時也「雅到俗不可耐」。許多關於自然的描寫都沒有情感上的絕對必要,只是相習成風,人家盲目地說這纔美,自己也就跟著相信這真是美。這種習慣就是心理學家所謂「套板反應」(Stock Response),是一切低級趣味的病根。
第一是偵探故事。人生來就有好奇心,一切知識的尋求,學問的討探,以及生活經驗的嘗試都由這一點好奇心出發。故事的起源也就在人類的好奇心。小孩子略懂人事,便愛聽故事,故事愈穿插得離奇巧妙,也就愈易發生樂趣。穿插得最離奇巧妙的莫過於偵探故事。看這種故事有如猜謎,先有一個困難的疑團,產生疑團的情境已多少埋伏著可以解釋疑團的線索,和-圖-書若隱若現,忽起忽沒,舊線索牽引新線索,三彎九轉,最後終於轉到答案。在搜尋線索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一種樂趣;在窮究到底細時,「一旦豁然貫通」更是一種樂趣。貪求這種樂趣本是人情之常,而且文學作品也常顧到要供給這種樂趣,在故事結構上做工夫。小說和戲劇所嘗講究的「懸揣與突驚」(Suspense and Surprise)便是偵探故事所賴以引人入勝的兩種技巧。所以愛好偵探故事本身並不是一種壞事,在文學作品中愛好偵探故事的成分也不是一種壞事。但是我們要明白,單靠尋常偵探故事的一點離奇巧妙的穿插絕不能成為文學作品,而且文學作品中有這種穿插的,它的精華也絕不在此。文學作品之成為文學作品,在能寫出具體的境界,生動的人物和深刻的情致。它不但要能滿足理智,尤其要感動心靈。這恰是一般偵探故事所缺乏的,看最著名的福爾摩斯偵探案或春明外史就可以明白。它們有如解數學難題和猜燈謎,所打動的是理智不是情感。一般人的錯誤就在把這一類故事不但看成文學作品,而且看成最好的文學作品,廢寢忘餐,手不釋卷,覺得其中滋味無窮。他們並且拿讀偵探故事的心理習慣去讀真正好的文學作品,第一要問它有沒有好故事,至於性格的描寫,心理的分析,情思與語文的融貫,人生世相的深刻瞭解,都全不去理會。如果一種文學作品沒有偵探故事式的穿插,儘管寫得怎樣好,他們也嘗不出什麼味道。這種低級趣味的表現在一般讀者中最普遍。
第三是黑幕的描寫。拿最流行的小說來分析,除掉偵探故事與色情故事以外,最常用的材料是社會黑幕。從前上海各報章所嘗披露的黑幕大觀之類的小說(較好的例有官場現形記和二十年來目睹之怪現狀)頗風行一時,一般人愛看這些作品,如同他們打開報紙先看離婚案,暗殺案,騙案之類新聞一樣,所貪求的就是那一點強烈的刺|激,西方人所說的Sensation。本來社會確有它的黑暗方面,文學要真實地表現人生,並沒有把世界渲染得比實際更好的必要。如果文藝作品中可悲的比可喜的情境較多,唯一的理由就是現實原來如此,文學只是反映現實。所以描寫黑幕本身也並不是一件壞事。歐洲文www.hetubook•com.com學向推悲劇首屈一指,近代比較偉大的小說也大半帶有悲劇性;這兩類文學所寫的也還可以說都是黑幕,離不掉殘殺,欺騙,無天理良心之類的事件。不過悲劇和悲劇性的小說所以崇高,並不在描寫黑幕,而在達到藝術上一種極難的成就,於最困逆的情境見出人性的尊嚴,於最黑暗的方面反映出世相的壯麗。它們令我們對於人生朝深一層看,也朝高一層看。我們不但不感受實際悲慘情境所應引起的頹喪與苦悶,而且反能感發興起,對人生起一種虔敬。從悲劇和悲劇性的小說我們可以看出藝術點染的功用。大約情節愈慘酷可怕,藝術點染的需要也就愈大,成功也就愈難。所以把黑幕化為藝術並不是一件易事。如果只有黑幕而沒有藝術,它所賴以打動讀者就是上文所說的那一點強烈的刺|激。我們在作品中愛看殘酷,欺騙,卑污的事蹟,猶如在實際人生中愛看這些事蹟一樣,所謂「隔岸觀火」,為的是要滿足殘酷的劣根性。刑場上要處死犯人,不是常有許多人搶著去看麼?離開藝術而欣賞黑幕,心理和那是一樣的。這無疑地還是一種低級趣味。
一般討論文學的人大半側重好的文學作品,不很注意壞的文學作品,所以導引正路的話說得多,指示迷途的話說得少。劉彥和在文心雕龍裏有一篇指瑕,只談到用字不妥一點。章實齋在文史通義裏有一篇古文十弊,只專就古文立論,而且連古文的弊病也未能說得深中要害,例如譏刺到「某國某封某公同里某人之柩」之類好襲頭銜的毛病,未免近於瑣屑。嗣後模倣古文十弊的文章有張鴻來的今文十弊(見北平師大月刊第十三期)和林語堂的今文八弊(見人間世第二十七期),也都偏從文字體裁和文人習氣方面著眼,沒有指出文學本身上的最大毛病。我以為文學本身上的最大毛病是低級趣味。所謂「低級趣味」就是當愛好的東西不會愛好,不當愛好的東西偏特別愛好。古人有「嗜痂成癖」的故事,就飲食說,愛吃瘡疤是一種低級趣味。在文學上,無論是創作或是欣賞,類似「嗜痂成癖」的毛病很多。許多人自以為在創作文學,或欣賞文學,其實他們所做的勾當與文學毫不相干。文學的創作和欣賞都要靠極銳敏的美醜鑑別力,沒有這種鑑別力就會有低級趣味,把壞的看成好的。這是一個極嚴重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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