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

以上只是隨便舉幾個實例,說明咬文嚼字的道理。例子舉不盡,道理也說不完。我希望讀者從這粗枝大葉的討論中,可以領略運用文字所應有的謹嚴精神。本著這個精神,他隨處留心玩索,無論是閱讀或寫作,就會逐漸養成創作和欣賞都必須的好習慣。他不能懶,不能粗心,不能受一時興會所生的幻覺迷惑而輕易自滿。文學是艱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勵,推陳翻新,時時求思想情感和語文的精鍊與脗合,他纔會逐漸達到藝術的完美。
「李廣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更復射,終不能入石矣。」這本是一段好文章,王若虛在史記辨惑裏說它「凡多三石字」,當改為:「以為虎而射之,沒鏃,既知其為石,因更復射,終不能入。」
我改為:「嘗見草中有虎,射之,沒鏃。視之,石也。」在表面上改的似乎簡潔些,卻實在遠不如原文。見「草中石,以為虎」並非「見草中有虎」。原文「視之,石也」有發見錯誤而驚訝的意味,改為「既知其為石」便失去這意味。原文「終不能復入石矣」有失望而放棄得很斬截的意味,改為「終不能入m.hetubook.com.com」便覺索然無味。這種分別稍有文字敏感的人細心玩索一番自會明白。
無論是閱讀或是寫作,字的難處在意義的確定與控制。字有直指的意義,有聯想的意義。比如說「煙」,它的直指的意義見過燃燒體冒煙的人都會明白,只是他的聯想的意義迷離不易捉摸,它可聯想到燃燒彈,鴉片煙榻,廟裏焚香,「一川煙水」,「楊柳萬條煙」,「煙光凝而暮山紫」,「藍田日暖玉生煙」……種種境界。直指的意義載在字典,有如月輪,明顯而確實;聯想的意義是文字在歷史過程上所累積的種種關係,有如輪外圓暈,暈外霞光,其濃淡大小隨人隨時隨地而各各不同,變化莫測。科學的文字愈限於直指的意義就愈精確,文學的文字有時必須顧到聯想的意義,尤其是在詩方面。直指的意義易用,聯想的意義卻難用,因為前者是固定的,後者是游離的;前者偏於類型,後者偏於個性。既是游離的,個別的,它就不易控制,而且它可以使意蘊豐富,也可以使意思含糊甚至於支離。比如說蘇東坡的惠山烹小龍團詩裏三四兩句「獨攜天和-圖-書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天上小團月」是由「小龍團」茶聯想起來的,如果你不知道這個關聯,原文就簡直不通;如果你不瞭解明月照著泉水和清茶泡在泉水裏那一點共同的清沁肺腑的意味,也就失去原文的妙處。這兩句詩的妙處就在不即不離若隱若約之中。它比用「惠山泉水泡小龍團茶」一句話來得較豐富,也來得較含混有蘊藉。難處就在於含混中顯得豐富。由「獨攜小龍團,來試惠山泉」變成「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這是點鐵成金。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就在這一點生發上面。
「咬文嚼字」這個成語的涵義通常不很好。但是在文學,無論閱讀或寫作,我們必須有一字不肯放鬆的謹嚴。文學藉文字表現思想情感;文字上面有含糊,就顯得思想還沒有透徹,情感還沒有凝鍊。咬文嚼字,在表面上像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實際上就是調整思想和情感。從來沒有一句話換一個說法而意味仍完全不變。例如史記李廣射虎一段:
這是一個善用聯想意義的例子。聯想意義也最易誤用而生流弊。聯想起於習慣,習慣老是歡喜和_圖_書走熟路。熟路抵抗力最低,引誘性最大,一人走過,人人就都跟著走,愈走就愈平滑俗濫,沒有一點新奇的意味。字被人用得太濫,也是如此。從前做詩文的人都倚靠「文料觸機」、「幼學瓊林」、「事類統編」之類書籍,要找詞藻典故,都到那裏去乞靈。美人都是「柳腰桃面」,「王嬙、西施」,才子都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談風景必是「春花秋月」,敘離別不離「柳岸灞橋」;做買賣都有「端木遺風」,到現在用鉛字排印書籍還是「付梓」「殺青」。像這樣例子舉不勝舉,它們是從前人所謂「套語」,我們所謂「濫調」。一件事物發生時立即使你聯想到一些套語濫調,而你也就安於套語濫調,毫不斟酌地使用它們,並且自鳴得意。這就是近代文藝心理學家們所說的「套板反應」(stock respones)。一個人的心理習慣如果老是傾向「套板反應」,他就根本與文藝無緣,因為就作者說,「套板反應」和創造的動機是仇敵;就讀者說,它引不起新鮮而真切的情趣。一個作者在用字用詞上面離不掉「套板反應」,在運思佈局上面,甚至於www.hetubook.com.com在整個人生態度方面也就難免如此。不過習慣力量的深廣常非我們意料所及。沿著習慣去做,總比新創較省力,人生來有惰性,常使我們不知不覺地一滑就滑到「套板反應」裏去。你如果隨便在報章雜誌或是尺牘宣言裏面挑一段文章來分析,你就會發見那裏面的思想情感和語言大半都由「套板反應」起來的。韓愈談他自己做古文,「惟陳言之務去」。這是一句最緊要的教訓。語言跟著思想情感走,你不肯用俗濫的語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濫的思想情感;你遇事就會朝深一層去想,你的文章也就真正是「作」出來的,不至落入下乘。
一般人根本不瞭解文字和思想情感的密切關係,以為更改一兩個字不過是要文字順暢些或是漂亮些。其實更動了文字,就同時更動了思想情感,內容和形式是相隨而變的。姑舉一個人人皆知的實例。韓愈在月夜裏聽見賈島吟詩,有「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兩句,勸他把「推」字改成「敲」字。這段文字因緣古今傳為美談,於今人要把咬文嚼字的意思說得好聽一點,都說「推敲」。古今人也都讚賞「敲」字比「推」字下得好。其實這不僅是文https://m•hetubook.com.com字上的分別,同時也是意境上的分別。「推」固然顯得魯莽一點,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歸寺,門原來是他自己掩的,於今他「推」。他須自掩自推,足見寺裏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和尚。在這冷寂的場合,他有興致出來步月,興盡而返,獨往獨來,自在無礙,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氣度。「敲」就顯得他拘禮些,也就顯得寺裏有人應門。他彷彿是乘月夜訪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裏假如不是熱鬧場合,至少也有一些溫暖的人情。比較起來,「敲」的空氣沒有「推」的那麼冷寂。就上句「鳥宿池邊樹」看來,「推」似乎比「敲」要調和些。「推」可以無聲,「敲」就不免剝啄有聲,騖起了宿鳥,打破了岑寂,也似乎頻添了攪擾。所以我很懷疑韓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稱賞的那麼妥當。究竟哪一種意境是賈島當時在心裏玩索而要表現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想到「推」而下「敲」字,或是想到「敲」而下「推」字,我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問題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個比較恰當,而在哪一種境界是他當時所要說的而且與全詩調和的。在文字上推敲,骨子裏實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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