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愛的理論
一、愛——對人類存在問題的解答

達到融合的第三種方式在於創造性活動,無論是藝術家的創造性活動,還是手藝人的創造性活動。在任何一種創造性活動中,創造者都把自身和他的材料融為一體,而材料則代表著外在於他的世界。無論是一位木匠做了一張桌子,還是一位金銀製造商鑄了一塊寶玉,無論是農民種植糧食還是畫家作了一幅畫,在所有各類創造性活動中,工作者和他的對象成為一體,在創造過程中,人將自身和世界結成一體。然而,這種情況只發生於生產性工作中,只發生於那種由我來計劃,由我來生產,由我來看到工作結果的工作中。在現代社會裏,在一個無止境的生產線旁的工人或職員的工作過程中,這種工作的融合性質已所剩無幾了。工作者成為機器或官僚機構的附屬品。他不再是他——因此,不會產生出超越相一致水平的融合。
大多數人甚至還沒有意識到他們需要遵從。他們生活在幻想中,幻想他們追隨著各自的思想和愛好,幻想他們是個人主義者,幻想他們所形成的觀點是自己思考的結果,幻想他們的想法只是湊巧和大多數人的想法一模一樣。而大家思想上的完全一致,又被當作「他們的」思想的正確性的一種證明。由於依然存在著體會個性的需要,這種需要就在細微的差別上得到滿足。手提包或毛線衣上的縮寫名稱啦、銀行的金屬名片標誌啦、屬於埃爾克派而不是聖殿派啦,這些都成為表現個性區別的東西。廣告口號「它與眾不同」表現出這種對區別情感的需要,儘管事實上這種區別已所剩無幾。
所有狂歡型融合形式都有三個特徵:它們是強烈的,甚至是狂暴的;它們發生在整個人格、精神和肉體中;它們是短暫的和週期性的。然而,人類在過去和現在都更為頻繁地選用的一種融合方式,卻導致了與之恰恰相反的情形:這裏,又有一個值得重視的發展過程。
我對弗洛伊德理論的批評並不是因為他過分強調性問題,而是他未能更深刻地理解性問題。他在發現人際情感的重要意義上跨出了第一步,他根據自己的哲學前提,對這些情感進行了生理學解釋。然而,在心理分析的進一步發展中,通過把弗洛伊德的觀點從生理學轉向生物學的和存在的範圍,以修正和深化弗洛伊德的概念則勢在必行
在某種程度上,問題的解答依賴於個人所達到的個性化程度。在嬰兒身上,自我(I-ness)的意識發展不快;嬰兒仍然感到和母親是一體,只要母親在場,他便不會有分離感。他的孤獨感為母親的身體、乳|房和皮膚的在場所彌補。只有當孩子發展了其孤獨感和個性時,母親的身體在場才不足以再治癒這些感覺,克服分離的需要才以其它的方式產生出來。
瞭解我們自己和瞭解我們的同胞的渴望在特爾斐格言中被表述為「認識汝自己」。它是全部心理學的主要動機,但是由於這一願望是為了瞭解人的全部,瞭解人內心最深處的祕密,因此這個願望在一般的認識中、在理性的認識中是決不能實現的。即使我們上千次地瞭解我們自己,但是我們還是沒有達到心靈的最底層。我們對於自己仍然是個謎,就像我們的同胞對於我們仍然是個謎一樣。全面認識的唯一方式就在於愛的行動:這種行動超越思想、超越語言。它是勇敢地投入融合的體驗。然而,思維認識是心理學的知識,是在愛的行動中獲得全面認識的必要條件。為了能認識他人的本質,或者說克服幻想,克服我對他的非理性曲解,我必須客觀地瞭解他人和我自己。只有當我客觀地瞭解了人,我才能在他的終極本質、在愛的行動中認識他
認識人的問題與宗教上認識上帝的問題是一致的。傳統的西方神學曾試圖通過思維認識上帝,作出一些關於上帝的陳述。據說人能夠在他們的思想中認識上帝。在神祕主義中(正像後面我試圖要說明的那樣,這是一神論的必然結果),通過思想瞭解上帝的意圖被摒棄,而代之以與上帝融合為一體的體驗,在這種融合中,不再有關於上帝的認識的地盤——當然也不需要這種認識。
共生性融合的消極形式是屈從共生性融合,或者如果我們使用心理分析的臨牀術語,就是受虐狂。受虐狂通過使自己成為另一個人的重要部分來逃避不堪忍受的孤獨和分離感,而那個人則指揮著他,引導著他,保護著他,彷彿是他的生命和氧氣。一個人的屈從使另一個人的力量膨脹,不管那個人是人還是神;他是一切,我什麼也不是,只是他的一部分。作為一部分,我是崇高、權利以及確定的一部分。受虐狂者不必做出決定,也不必冒任何風險;他從不獨處,但也沒有獨立;他沒有完整性;他尚未全部出生。在宗教領域內,崇拜的對象被稱作偶像;在世俗的範圍內,在一個受虐狂者的愛的關係裏,基本的機制,即偶像崇拜的機制,則是一樣的。受虐狂可以和生理的、性|欲的關係攪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就不僅僅是精神參與的屈從,而且也是整個肉體的屈從。受虐狂可以屈從於命運,屈從於疾病,屈從於有節奏的音樂,屈從於由毒品或催眠昏睡下所產生的狂歡狀態——在所有這些情況下,人皆會拋棄自我的完整性,使自己成為他人或它物的工具;他無需通過生產性活動來解決生存問題。
共生性融合以孕婦與胎兒之間的關係為其生物學模式。她們是兩個人,但也是一個人。她們生活「在一起」(共——生的),她們互為需要。胎兒是母親的一部分,他從母親那裏吸收所需要的一切;母親彷彿是他的世界;母親哺育著胎兒,保護著胎兒,而母親自己的生命力也被嬰兒所增強。在心理共生的融合中,兩個肉體是獨立的,但也存在著同樣的心理上的依附。
認識與愛的問題之間還有一個更為基本的關係:融合另一個人以便超脫自身的分離之牢獄這一基本的需要是與另一個人的特殊慾望——瞭解「人的祕密」——密切相關的。不僅生命在其生物學方面是一個奇蹟和祕密,人在人性方面對他自己和他的同胞也是一個深奧的祕密。我們認識我們自己,然而即便是使出全身解數,我們也並不瞭解我們自己。我們認識我們的同胞,然而我們並不瞭解他,因為我們不是一樣東西,我們的同胞也不是一樣東西。我們越是深入到我們的存在或他人的存在之深處,我們就越是遠離認識的目的。但是我們禁不住地期望深入到人的靈魂的祕密中去,深入到內心世界最核心的地方中去,這個地方就是「他」。
施虐狂者依賴屈從者,恰似後者依賴前者;沒有另一者,二者皆無法生存。區別僅僅在於施虐狂命令人、利用人、傷害人、凌|辱人,而受虐狂則被命令、被利用、被傷害、被凌|辱。在現實的意義上,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區別;而在更深的情感意義上,它們之間的差別就不如它們的共同點——不完整的聯合——來得重要了。如果明白了這一點,那麼,通常發現某人以施虐狂或受虐狂兩種態度行事,以不同的方式對待不同的對象,就不會大驚小怪了。希特勒主要是以一種施虐狂的方式對待人民,但又以受虐狂的方式對待命運、歷史和自然的「更高力量」。他的結局——在普遍毀滅中自殺——和他的成功之夢一樣地具有特色——完全的統治https://www.hetubook.com.com
是啊,從未有過愛人追求而不為所愛的人追求。當著愛之閃電射入這顆心,便知道了愛也存在於那顆心。當著對上帝的愛溢滿你的心房,不用懷疑,上帝也愛著你。孤掌難鳴,沒有那隻手怎能拍得響這隻手。神聖的智慧是為彼此相愛的人造就的命運與命令。為著那神定的目的,世界的每一片都是成雙成對。智者說,天是男人地是女人;大地養有天降之物。地缺熱,天便送來熱;地失去了潤澤,天便復送潤澤。天轉天轉,好像丈夫為妻子尋找食物;地忙地忙,忙著照料家務,生養、哺乳孩子。把天地看作是有靈性的把,因為他們做著有靈性的人做的事。沒有地,哪有花樹能開花?天降水、熱有何用?上帝賦予男女以慾念,好讓他們的結合繁衍世界。上帝也將慾念種植於存在的各處以尋伴侶。白晝和星夜形似敵人;但二者都為一個目的盡力。每個人都為完善共同的職責愛著另一個。沒有夜,人性受不到補益,日也就無從耗用了。
在兒童身上,我們常常清楚地見到這條通往認識的途徑。孩子把某樣東西拆開、打碎以便認識它;或者「拆開」一隻動物,殘酷地扯下蝴蝶的翅膀以便認識它,硬要瞭解他的祕密。這種殘酷本身是以某種更深刻的東西為動機的:即瞭解事物和生命之祕密的渴望。
男女兩性也是人際之間創造力的基礎。生物學上的一個明顯事實就是精|子和卵子的融合是一個孩子誕生的基礎。而在純心理範圍內,情況也沒有什麼不同;男子和女子之間的性|愛使他們各自獲得了新生(同性戀者的偏向是不能得到這種兩性的融合的,因此同性戀者處在無法解決的分離痛苦之中。然而,這種失敗的痛苦是由同性戀者與那些不能性|愛的異性戀者分擔著的)。
同樣,人類在其幼年時期,仍然感到他和自然是合一的。土壤、動物、植物依然是人的世界。人視自己與動物相同一;早期人類穿著獸皮製衣,崇拜圖騰動物或動物神就說明了這一點。但是,人類越是從這些原始的結合中擺脫出來,他和自然界就越是分離,尋找擺脫分離的新途徑之需求就越是強烈。
對於生產性性格,給予則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給予是潛能的最高表達。正是在給予的行為中,我體驗到我的力量、我的財富、我的能力。這種提高生命力和潛能的體驗使我充滿了歡樂。因為我作為流溢、消耗、活著的我而體驗著我自身,因此是快樂的。給予比接受更快樂,並不是因為它是一種被剝奪,而是因為在給予的行為中表示了我生命的存在。
幾乎無需強調這樣一個事實,即作為給予行為表現出來的愛的能力依靠人的性格發展。它以獲得某種以生產性為主的取向為前提;在這種取向過程中,人克服了依賴、自戀的無限權力和利用他人的願望或囤積的願望,而且獲得了對其自身的人之能力的信心,獲得了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實現自己的目標的勇氣。缺乏這些,他便會害怕給予他自己,——因此也就害怕愛。
除了給予這一因素外,愛的主動性還在這一事實中顯明自己:它總是包含著一些基本因素,這些因素在愛的所有形式中都存在著。它們是關心、責任、尊重和認識。
在生產性工作中所實現的聯合不是人與人之間的聯合;在狂歡的聚合中所實現的聯合只是短暫的聯合;憑藉一致所實現的聯合僅僅是虛假的聯合。因此,它們都只是對存在問題的片面回答。全面的答案在於實現人與人之間的融合,在於實現與另一個人的融合,在於愛。
至此,我已談到作為克服人的分離,作為尋求融合之實現的愛。但是在普遍的、生存的融合需求之上,有一個更為特殊的生理需求:男女兩極之間的融合需求。這種關於兩極相分的思想在神話故事中得到過最明顯的表達。最初男和女本是一個人,他們被一分為二,從那時起,每個男性就一直在尋求著所失去的自身的女性部分,以便與她再度融合(這種異性原初結合的思想也體現在《聖經》故事中。夏娃是抽取了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而造出來的。儘管在這個故事裏,按照父權制精神,女子被看作是次於男子的)。這個神話的含義是極其清楚的。性的兩極相分引導著男子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尋求融合,尋求與另一性別的融合。男性與女性之間截然相反的原則也存在於每一男子和每一女子之中。正像在生理上,每一男子和女子都具有相反的性激素一樣,它們在心理上也是兩性的。他們自身帶有接受和滲入的本性、肉體和精神的性能。男子——女子也是如此——只有在他的女性和男性的兩極融合中才能找到其自身的融合。這種極性是一切創造力的基礎。
如果我們說愛是一種活動,我們面對的困難在於「activity」一詞的意義不明確。按照這個詞的現代用法,它通常指一種行動,一種由於耗用精力而造成現存情形發生變化的行動。這樣,如果一個人從事商業、研究醫學、在無盡頭的生產線旁工作、製造一張桌子或從事體育運動,都可以被看作在活動著。所有這些活動的共同特徵是趨向於實現一個外在的目的。沒有考慮到的是活動的促動因素。例如,一個人被深深的不安全感和孤獨感驅使而不停地工作,或者被野心——貪婪錢財驅使而工作。在所有這些情況下,人是一種情感的奴隸,他的活動實際上是一種「被動」,因為他是被驅使的;他是受害者,而不是「行動者」。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靜坐出神,除了體驗自身以及他與世界合為一體外毫無其它意圖或目的,則被認為是「被動的」,因為他沒有「幹」任何事情。實際上,這種凝神療法的態度是最高的主動活動,它是靈魂的主動活動,它只是在內心自由和獨立的條件下纔是可能的。主動性的一個觀念,一個現代的主動性概念指的是花費精力以實現外在目的;而主動性的另一個概念則是指人的內在力量的使用,它不管是否引起外在之變化。斯賓諾莎對後一種主動性概念已作了極其清楚的闡述。他區別了主動和被動情感之間、「行動」和「情慾」之間的不同。在主動情感的運動中,人是自由的,他是情感的主人;在被動情感的運動中,是人被動驅使的,什麼是動力的對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樣,斯賓諾莎得出結論:善和力量是同一個東西,妒忌、猜疑、野心、任何的貪慾都是情慾;愛是一種行動,是人的某種能力的實踐,它只能在自由的情況下實踐,從來都不是強迫的後果。
關心、責任、尊重和認識是相互依存的。它們是在一個成熟的人身上所能發現的共存因素;也就是說,在一個生產性地發展了自己的能力,只想擁有自己曾為之出過力的東西,放棄了全知全能的自戀夢想,已經獲得了基本內在力量——而這種內在力量又只能由真正的生產性主動活動hetubook•com.com所給予——的謙卑的人身上的共存因素。
因此,人類最深切的需要,就是克服這種分離,脫離其隻身一人的牢獄。實現這一目的的絕對失敗意味著理性的喪失,因為,只有通過這樣一種從外部世界的根本回撤,以使分離感消失——因為這個使人分離的外部世界似乎已經消失了——才能克服這種令人恐慌的完全孤獨的狀態。
討論陰陽兩極的問題必然要對愛和性這一題目作進一步的討論。以前,我已討論過弗洛伊德的錯誤,他把愛看作只是性本能的表達——或者說性本能的昇華,而沒有認識到性|欲是愛和融合之需求的一個表現方式。然而,弗洛伊德在錯誤的路上走得更遠。與生物學物質論相一致,他把性本能看作是身體內部化學反應所產生的壓力而帶來的結果,在這種壓力下人們痛苦不堪,要尋求解脫。性|欲的目的在於排除這種痛苦的壓力;性滿足則是這種排除的實現。這種觀點只是在這個範圍內纔有合理性:即當有機體營養不良時,性|欲以飢餓、口渴的同樣方式起作用。按照這個概念,性|欲是一種渴望,性|欲的滿足就是這種渴望的排除。事實上,以這種性行為的概念而論,手|淫也可算是一種理想的性|欲滿足方式了。弗洛伊德的自相矛盾之處在於,他忽視了性|欲的心理─生理方面,忽視了男─女兩極,以及通過融合在這兩極間架起強梁的慾望。這個有趣的錯誤也許是由於弗洛伊德的極端父權主義造成的,這種父權主義使他假定性特徵是男性的,從而他忽視了特殊的女性特徵。他在《性|欲理論三講》一書中表達了這個思想,他說:里比多表現出有規律的「男性本質」,而沒有考慮到,這是男子身上還是女子身上的里比多。同樣的思想也在弗洛伊德的另一個理論中改頭換面地得到闡述,這種理論認為一個男孩體驗婦女就像體驗一個被閹割的男子,而婦女自己也在尋求各種補償男性生殖器喪失的方法。但是,女子並不是被閹割的男子,她的性特徵按其本質是女性的,而不具有什麼「男性的本質」。
給予什麼?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似乎很簡單,但實際上它充滿著含糊不清的意義和複雜性。最普遍的誤解是認為,給予就是「讓出」什麼東西,就是被剝削,就是犧牲。一個人的性格如果還沒有超越接受取向、剝削取向、或者囤積取向的階段,他就會以這種方式體驗給予的行為。市場性格願意給予,但這僅僅是為了換取接受;沒有接受的給予對於他來說就是被欺騙。非生產性取向佔主要地位的人都把給予當作一種力量的枯竭。因此這類人中大多數都拒絕給予。有的人認為給予是犧牲,因而以此為德行。他們感到這是正義,因為這種給予是痛苦的,人應該給予;對於他們,給予中的善在於承認了犧牲的行為。對於他們,給予比接受是更高的道德標準就意味著經歷被剝削比體驗享樂更好。
通過相一致達到的融合並不是強烈而狂暴的;它是平靜的,為常規所支配著,而正因為如此,它常常不足以撫慰分離的焦慮。當代西方社會中酗酒、吸毒癮、強迫性性行為、以及自殺現象的增多趨向,正是群體一致相對失敗的症候。不僅如此,而且由於這種解決方法所關注的主要是精神而不是肉體,因此與狂歡型解決方法相比,更加不足以撫慰分離的焦慮。群體相一致只有一個好處:它是永久的,而不是短暫的。個人在三至四歲時,被引導入這種相一致的樣式中,此後,從未失去過與群體的聯繫。甚至他的葬禮——他期望這是他在世上最後一樁大的社會事務——也恪守著這一模式。
對一個人來說,沒有認識就不可能有尊重;沒有認識的引導,關心和責任將是盲目的。沒有關心的推動,認識也是空虛的。認識有許多層次,作為愛的一個方面的認識,並不淹留在認識的外圍,而是深入它的核心。這只有當我超越對我自身的關心並且在另一個人中看到他自己的時候纔是可能的。例如,我也許知道一個人在生氣,儘管他並沒有明顯的表露,但我對他的瞭解可能比這更深;那麼我知道他在焦慮,在煩惱,他感到孤獨,也感到內疚。因而我知道他的生氣只是某種更深的東西的外在表現,於是我就把他看作一個焦慮和窘迫的人,也就是說,一個受苦的人,而不是把他看作一個生氣的人。
任何愛的理論都必須以一種關於人和人類存在的理論為起點。儘管在動物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愛,或者說相當於愛的一種東西,但動物的親戀主要是它們本能特性的一部分;而在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本能特性只是作為殘餘的痕跡而起作用。在人的生存中,本質的東西恰恰就在於:他已經從動物的王國中、從本能的適應中脫穎而出。雖然他絕不曾離開自然,他仍是自然的一部分,但他已經超越了自然;而一旦從自然中掙脫出來,他便不可能返回於自然了;一旦從天國中被拋擲出來,——在這天國中他和自然處於原始的同一狀態——假如他還想返回天國,小天使手中的閃光之劍便擋住了他的去路。人只能通過發展他的理性,通過找到一種新的和諧、一種人間的和諧而向前發展,而不能去追求那一去不復返的前人類的和諧。
人天生賦有理性,他是「意識到自己存在的生物」;他有自我意識,有對其同伴的意識,有對過去的意識,也有對未來可能性的意識。他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分離的實體,意識到自己生命的短促;他意識到自己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他意識到他將先於他所愛的人死去,或者他所愛的人死在他的面前;他意識到自己隻身一人,孤苦伶仃,在自然和社會的壓力面前無依無靠,這一切使得這種分離不和的存在對他來說成為一個不堪忍受的牢獄。如果他不能從這個牢獄中解放自己,不能伸出手來,以這種或那種形式,與他人、與外界擁抱結合,他就會喪失理性。
異性之間的性吸引只是部分地由排除壓力之需求所引起,而主要地是由於另一性極融合需求引起的。事實上,性|愛的吸引決非只表現為性吸引。不僅在性功能中,而且在性格中也有男性特徵和女性特徵。男性特徵可以界定為滲透、引導、積極、紀律和冒險等品質;女性特徵則可界定為生產性接受、保護、現實、忍耐和母愛等性質(我們必須永遠記著,在每個個人身上都混合著兩類特徵,只不過與「他」或「她」的性別相一致的性格特徵更佔多數而已)。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況,如果一個男子的男性特徵由於他在情感上還只是個孩子而受到削弱,他就會試圖通過只強調自己在性別上的男性角色彌補這種不足。結果就是唐璜式的人,他需要在性上證明他的男性能力,因為他不敢確信自己在性格方面的男性特徵。當男性無能更加嚴重時,施虐狂(使用壓力)成為主要的——也是變態的——男性特徵的替代物。如果女性的性特徵變弱或變惡,那麼它就轉而成為色情受虐狂或佔有慾。
實現這個目的的一種方式是各種各樣的狂歡狀況。這些狂歡可以用一種自我迷醉的形式,有時還藉助於麻醉品。原始部落的許多儀式提供了一幅這類解決方法的生動畫面。在這種迷狂的瞬間狀態中,外部世界消失了,由外部世界而產生的分離感也隨之消失了。又由於這種儀式是一種共同的實踐,因此,增加了一種與群體混同為一的體驗。與之緊密相關,並且常常和這種狂歡的解決方法混合在一起的是性的體驗。性高潮能夠產生一種狀態,類似於出神所產生的狀態或某些麻醉劑所達到的效果。群|交的性狂歡儀式是許多原始部落儀式和*圖*書的一部分。狂歡的體驗之後,人們似乎能有一陣少受分離之苦。慢慢地,焦慮的壓力逐漸上升,然後通過重複先前的儀式,使這種焦慮再次減少。
愛是一種主動活動,而不是一種被動的情感;它是「分擔」,而不是「迷戀」。在最一般的意義上,愛的主動性特徵可以這樣描述: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接受。
與人融合的體驗,或者就宗教意義而言與上帝融合的體驗,絕不是非理性的。恰恰相反,就像A.施韋澤所指出的,它是理想主義的結論,是理性主義最大膽、最基本的結論。它不是偶然的,而是以我們對自己認識之基本侷限性的認識為基礎的。我們知道,我們永遠無法「抓住」人的祕密,無法「抓住」宇宙的祕密,但我們又知道,我們能夠在愛的行動中瞭解人和宇宙的祕密。作為一門科學的心理學有它的限度,因此正像神學的邏輯結論是神祕主義那樣,心理學的終極結論就是愛。
人類——在任何時代、任何文化中——都面臨著同一個問題,都要解決同一個問題:怎樣克服分離,怎樣實現結合,怎樣超越個人的自身生活,並找回和諧。無論是居住在洞穴裏的原始人、照看著羊群的遊牧人,還是對埃及的農民、腓尼基的商人、羅馬的士兵,無論是對中世紀的僧侶、日本的武士,還是對現代的職員和工廠的工人,問題都是一樣的。因為它產生於同一個基礎:人類的情境,人類存在的處境。答案則是多樣化的。它可以通過動物崇拜而得到解決,可以通過人類犧牲或軍事征服得到解決,也可以通過縱慾奢華、禁慾克己、拼命工作、藝術創造、愛上帝、愛人類以及其它不同的方法加以解決。儘管有過許多種答案——人類歷史就是這些答案的記錄——但是答案卻不是數不清的。相反,一旦我們省略去那些屬於枝微末節的細小差別,我們就會發現已得出的答案是很有限的,並且這些答案只能是由人類在其所生活的多種文化中得出。宗教和哲學的歷史就是這些答案的歷史,就是這些答案的多樣性的歷史,也是它們在數量上的有限性的歷史。
陰陽兩極的原理同樣也存在於自然界;這不僅在動物和植物中顯而易見,而且在接受和滲透這兩種基本功能的兩極中也是明顯的。例如,土和水、河與海、夜與晝、暗與明、物質和精神,等等。偉大的穆斯林詩人和神祕主義者魯比極其美妙地表述過這一思想:
如果解決這一困難同解決所有的語意困難是一樣的,那麼,答案只能是主觀武斷的。問題是我們應當明白,當我們說愛的時候,我們所談論的是哪一類融合。我們所說的愛是作為對存在問題的成熟回答呢,還是我們說到的那些可以稱之為「共生性融合」的愛的不成熟形式呢?下面,我將只把前者稱為愛,但是討論卻從後一類「愛」開始。
當人降臨世上(人類和個人都一樣),他便從一種確定的狀態——像本能那樣地確定——中被扔進一種不確定的、易變的和開放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唯有過去是確定的,關於未來則是只有死亡纔是確定的。
如果不是愛的第三個因素——尊重,責任就會很容易地墮落為統治和佔有。尊重並不是懼怕和敬畏。根據它的詞根(respicere,看),尊重意味著能夠按照其本來面目看待某人,能夠意識到他的獨特個性。尊重意味著關心另一個人,使之按照其本性成長和發展。這樣,尊重意味著無利用。我希望所愛的人以他自己的方式,為他自己而不是為著服務於我的目的而成長和發展。如果我愛另一個人,那麼我就會感到和他或她是一體,但他還是他,並非把他作為為我所用的對象而需要他。很顯然,只有我實現了獨立,只有我不需要枴棍就能站立和行走,不統治也不利用任何他人,尊重纔是可能的。尊重的存在在於只有建立在自由的基礎上;正像一首古老的法國歌曲這樣唱道:「I'amour est I'enfant de la liberte'」(愛是自由之子),從不是統治之後。
瞭解「祕密」的另一途徑是愛。愛是對另一個人的主動滲透,在滲透中,我的求知慾被融合所平息了。在融合的行動中,我認識了,認識了自己,認識了每一個人——而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通過人類認識生命活力的唯一可能途徑認識著——即通過體驗融合——而不是藉助我們的思想所能給予的知識。施虐狂是以瞭解祕密為動機的,而我仍像過去一樣無知。我一層層扯下其它的存在物,而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毀壞了它。愛是認識的唯一途徑,愛在融合的行動中回答了我的追求。在愛的行為中,在給予自身的行為中,在對他人滲透的行為中,我找到了自己,我發現了自己,我發現了我們兩人,我發現了人。
照顧和關心包含著愛的另一方面,即責任。今天責任常常意味著義務——某種從外部強加在人身上的東西。但是,真正的責任則是一種完全自願的行動;是我對另一個人的需要——表達的或未表達的——的反應。有責任感意味著有能力並準備「反應」。約拿並不感到對尼尼微的居民負有責任,他也會像該隱那樣問:「我是我兄弟的贍養人嗎?」一個愛著的人則會反應,他兄弟的生命並非只是他兄弟自己的事情,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感到他對他兄弟負有責任,就像他對自己負有責任一樣。這種責任,就母親和嬰兒來說,主要是指照顧身體的需要。在成年人的愛中,則主要是指關心另一個人的精神需要。
除了這種用以消除由分離而產生的焦慮的相一致方式外,當代生活的另一個因素也必須引起重視:工作常規和娛樂常規所起的作用。人成為一個「九點至五點」,他是勞動力的一部分,或是職員和管理官僚勢力的一部分。他很少有積極性,他的任務由工作組織所指派;甚至在高低不等的階層之前也很少有區別。他們全都按照指派的方法,用指派的速度,執行著由整個組織機構指派的任務。甚至情感也是被指派的:快樂、容忍、可靠、雄心以及與人人和諧相處的能力。雖然沒有用很激烈的手段,但娛樂終究也是用相同的方法加以常規化了。圖書是由讀書俱樂部選擇的;電影是由片主和影院主人選擇的,而且廣告宣傳也是由他們出錢支付的;其餘的活動也一樣:星期天開車出遊、看電視、打撲克、社交聚會。從生到死、從早到晚、從週一到週一——所有的活動都常規化了,都預製好了。身陷常規之網的個人怎麼可能不忘他還是一個人,一個獨特的個體,一個有希望、有失望、有悲哀、有畏懼、渴望愛而害怕空虛和分離的人,一個僅有一次生命機會的人呢?
只要這種狂歡狀態是在一個部落裏共同實踐的問題,它們就不會產生焦慮或負罪感。以這種方式行動是正當的,甚至是至善至德的,因為它是大家共享的一種方式,是為巫師或祭司所贊成、所要求的;因此,沒有理由感到負罪感或羞恥。但是,同樣的解決方法,如果是由這種共同實踐之後的另一層次文化中的某個人所選用時,情況就大不一樣了。酗酒和麻醉癮是個人在一種非狂歡文化中所選擇的方式,與那些參與社會約定的解決方式的個人完全不同,前者就要大吃負罪和自責的苦頭。儘管他們企圖在酒精或麻醉劑中尋求解脫分離的方法,但是在狂歡的體驗結束之後,他們感到更加分離,於是被迫愈益頻繁、愈益強烈地求助於這種狂歡。與之差別不大的是求助於性狂歡的解決方法。在某種程度上,它是克服分離的一種自然和正常的形式,是對孤和*圖*書獨問題的一種部分解答。然而,對於許多沒有用其他方法來減輕其分離感的人來說,尋求性高潮所起的作用與酗酒和毒癮的作用沒有多大差別。在絕望中,他力圖逃脫由分離而造成的焦慮,其結果只能是愈加強烈的分離感。因為除了瞬息之間,性行為永遠不會在兩個毫不相愛的人之間架起橋樑。
在原始社會中,群體很小,它由享有共同的血緣和土地關係的人們所組成。伴隨著文化的發展,群體日益擴大;成為一個城邦的城民,一個大國的百姓,一個教會的成員。即便是最貧窮的羅馬人也會因為他能說出「civis romanus sum」(我是羅馬公民)而感到驕傲;羅馬和羅馬帝國就是他的家庭,他的家鄉,他的世界。在當代西方社會裏,與群體的融合也是克服分離的普遍方式。在這樣一種融合中,個人的自我消失在一個大範圍內,目的是要使自我歸屬於群體。如果我和其他人都一樣,如果我沒有與眾不同的情感或思想,如果我遵從集體的習慣、服飾甚至觀點的模式,那麼,我就得救了;我就從駭人的孤獨體驗中得救了。極權制度利用威脅和恐嚇的手段,導致這種遵從;而民主制國家則運用啟發和宣傳的手段,同樣導致這種遵從。當然,兩種制度之間是有很大區別的。在民主國家裏,可能出現不遵從,事實上,這種情況不可能完全沒有;在極權制度下,只會有極少數超乎常人的英雄和殉道者拒絕順從。但是,儘管存在這種區別,民主社會卻表現出壓倒一切的一致。原因在於這樣一種事實,即對追求融合的問題必須做出一個回答,而且,如果沒有其它的或更好的方式,那麼,遵從群體的融合就成為佔主導地位的方式。只有明白克服分離的需要之深切,才能明白對與眾不同和偏離群體的恐懼之強烈。有時,對不一致的恐懼被理性化為對實際危險的恐懼,這些危險能夠威脅那些不順從者。實際上,人們想要遵從的程度遠遠高於他們被迫遵從的程度,至少在西方的民主國家裏是這樣。
在當今的資本主義社會裏,平等的含義已經改變了。平等,在今天指的是機械般行動的人的平等,是已喪失了全部個性的人的平等。今天的平等與其說意味著「同一」,不如說意味著「一樣」。它是抽象的一樣,人們從事一樣的工作,享有一樣的娛樂,閱讀一樣的報紙,懷有一樣的感情和一樣的思想。在這一點上,人們也必須持懷疑主義的態度來看待某些被讚譽為社會進步象徵的成就,例如婦女的平等。不用說,我並不反對婦女的平等;但是,這種平等傾向的積極方面決不能欺騙任何人。它是消除差別之趨勢的一部分。平等是以這樣的代價買來的:婦女是平等的,因為她們沒有任何區別。啟蒙哲學的這種主張:「I ame n'a pas de sexe」——靈魂沒有性別,已經成為普遍的實踐。性區別正在消失,隨之性|愛也在消失,因為性|愛正是建立在這種性區別基礎上的。男人和女人變得一樣了,不再是對立兩級上的平等者了。當代社會鼓吹這種無個性的平等,把它作為理想,因為這個社會需要個個都一樣的原子人,使他們平滑而又毫無摩擦地聚成一團;所有的人都遵從著一樣的命令,然而每個人都確信他在順從著自己的願望。正像現代化的大批量生產要求商品的標準化那樣,社會進程也要求人的標準化,而這種標準化則被稱為「平等」。
然而,最重要的給予不是物質的領域,而是特定的人類王國。一個人把什麼給予另外一個人呢?他給予了他自身之物,給予了他所具有的最寶貴的東西,給予了他的生命。這並不一定意味著他為另一個人而犧牲了他的生命——但是他給予另一個人的是他生命的活力;他給予另一個人的是他的歡樂、他的旨趣、他的理解、他的知識、他的幽默、他的悲哀,給予了他的生命時,他使另一個人富有起來,通過提高他自己的生命感,他提高了另一個人的生命感。他並不為接受而給予,給予本身便是極大的快樂。但是在給予中,他不能不使另一個人身心中的某些東西復甦,而且這種復甦過來的東西又反射給他自己;在真正的給予中,他禁不住接受了那些還給他的東西。給予暗示著使另一個人也成為一個給予者,而且他們分享著他們共同使之復返生命的東西。在給予行為中,某種東西誕生了,給予的雙方都感激為他們所誕生的生命。尤其是對於愛,這就意味著:愛是一種產生愛的能力;軟弱無能就是沒有能力產生愛。這個思想已由馬克思完美地表述過,他說:「假定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關係是一種合乎人的本性的關係,那麼,你就只能用愛來交換愛,只能用信任來換取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藝術的享受,你本身就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別人,你本身就必須是一個能實際上鼓舞和推動別人前進的人。你跟人和自然的一切關係,都必須是同你的意志的對象相符合的、你的現實的個人生活的明確表現。如果你的愛沒有引起對方的反應,也就是說,如果你的愛作為愛沒有引起對方對你的愛,如果你作為愛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現沒有使自己成為被愛者,那麼你的愛就是無力的,而這種愛就是不幸。」但是,不僅在愛中的給予意味著接受,教師也會受到他的學生的教育,演員也會受到他的觀眾的鼓舞,心理分析家也會受到他的病人的治療——只要他們並不把對方作為對象看待,而是真正生產性地相互聯繫在一起。
這種不斷增長的消滅區別的傾向是與平等的概念和體驗密切相關的,因為平等正在最先進的工業社會中發展。在最初的宗教意義上,平等意味著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我們都共享同樣的人─神實體,我們都是同一的。它也意味著個人間的差異必須得到尊重,一方面我們是同一的,另一方面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單一的實體,是一個獨特的宇宙。例如,這種對個體單一性的確認在猶太教法典的規定中表述為:「無論何人拯救了一條生命,他彷彿拯救了整個世界;無論何人毀滅了一條生命,他彷彿毀滅了整個世界。」平等作為個人發展的條件也是西方啟蒙運動的哲學概念的含義。它意味著(尤以康德闡述得最為準確)任何人都不是實現他人目的的手段。人人都是平等的,因為人人都是目的的,而僅僅是目的,而決不是互為手段。各派社會主義思想家追隨啟蒙運動的思想,把平等界定為廢除剝削,廢除人對人的使用,全然不顧這種使用是殘酷的還是「人道的」。
這種對人與人之間聯合的追求是人的身心中最為強勁最為有力地奮爭著的慾望。它是最基本的情感,是維繫人類、民族、家庭和社會生存的力量。不能實現這種聯合意味著瘋狂或毀滅——自我毀滅或毀滅他人。沒有愛,人類不能存在一天。但是,如果我們把人與人之間的融合的實現稱之為「愛」,我們會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嚴重的困難境地。聯合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得到實現——但是,這些方式間的不同點並不比各種愛的形式間的共同點缺少意義。難道它們都可以稱之為愛嗎?或者說,難道我們僅僅為了某一種特殊的融合——這種融合是以往四千年的東西方歷史上所有偉大的人文宗教和哲學體系中的理想善行——而保留「愛」這一名詞嗎?
成熟的愛與共生性融合恰成對照,它是在保存人的完整性、人的個性條件下的融合。愛是一種主動能力,一種突破把人和其同伴分離之圍牆的能力,一種使人和他人相聯合的能力;愛使他克服了孤https://m•hetubook•com.com獨和分離的感覺,但也允許他成為他自己,允許他保持他的完整性。在愛中,矛盾又出現了:兩個人變成一個,而又仍然是兩個。
弗洛伊德由於過高評價性而遭到了批評。這種批評常常是為了從弗洛伊德的體系中排除一個基本因素,因為這個因素通常在持傳統觀念的人中引起批評和敵視。弗洛伊德敏銳地意識到這種動機,並且為著這個緣故不遺餘力地修改他的理論。的確,在弗洛伊德生前,他的理論具有挑戰性和革命性特徵。但是,在一九〇〇年左右真實的東西,五十年後就不再真實了。性|欲習俗改變得如此之多,以致弗洛伊德的理論對西方的中等階級已不再具有任何衝擊力了。今天,正統的心理分析家們仍然認為他們在勇敢地堅決地捍衛著弗洛伊德的性理論,其實這只不過是一種堂.吉訶德式的激進主義罷了。事實上,他們的心理分析不過是掛掛招牌而已,從不試圖提出會引起當代社會批評的心理問題。
這種分離的體驗引起了焦慮;確實,它是一切焦慮的根源。分離意味著隔絕,意味著人毫無能力行使人的權利。因此,分離意味著無依無靠,意味著不能主動地把握世界——事物和他人;它意味著外界能侵犯我,而我則無力對此做出反應。這樣,分離便成了嚴重焦慮的根源。除此之外,它還引起羞恥心和負罪感。這種分離中的負罪和羞恥的體驗,在《聖經》關於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中得到了表現。當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知善惡樹」上的禁果之後,當他們違反了禁令後(如果不是隨便地違反禁令,就不會有善和惡),當他們從原始的動物與自然的和諧中解放出來而成為人,即他們作為人而誕生之後——他們看到「他們全身裸|露,並為此而感到羞恥」。按照十九世紀那種道貌岸然的道德觀看待這個古老而原始的神話,這個故事的重要之點是想告訴我們,亞當和夏娃為著性器官的裸|露而感到窘迫;難道我們也應該這麼看嗎?並非如此。以維多利亞時代的精神去理解這個故事,我們就會遺漏其主要之點,這就是:男子和女子意識到自己,並且意識到對方之後,他們意識到了他們的分離和他們之間的區別,因為他們屬於不同的性別。但是在他們認識到彼此間的分離時,他們依然是陌生的,因為他們尚未學會互愛(這一點在這個事實中表現得很清楚,即與其說亞當努力保護夏娃,不如說他通過責備夏娃而保護自己)。人類分離的意識,沒有愛的重新結合——就是羞恥心的根源,同時也是負罪和焦慮的根源。
把這個原則運用到各類的特殊現象中從而認識其原則的有效性並不困難。最基本的例子存在於性領域。男子性功能的極點在於給予的行為;男子把他自身、他的性器官給予女子。在性高潮的瞬間,他把他的精|液給予了女子。如果他有性|交能力,他就禁不住要給予。如果他不能給予,他就不具有性|交能力。對於女子,過程也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多少更複雜些。她也在給予自身;她打開了通向其女性核心的大門;她在接受的行為中給予著。如果她沒有這種給予的能力,如果她僅僅是接受,那麼她就是陰冷的。對於她,給予行為再次出現時,她的作用不再是愛一個人,而是一個母親。她把自身之物給予正在體內長大的胚胎,她把乳汁給予嬰兒,她把體溫給予孩子。不給予將是痛苦的。
愛包含著關心,這在母親對孩子的愛中是最明顯不過的。如果我們看到母親對於嬰兒缺少關心,如果她忽視了餵養孩子,忽視了給他洗澡,給他生理上的舒適,無論怎麼說她愛孩子,我們都不會相信這是真的。如果我們看見她關心著孩子,那麼她的愛就給我們以極深的印象。甚至對動物或花朵的愛也是一樣。如果一個女子告訴我們,她愛花朵,而我們卻看到她忘了給花澆水,那麼我們就不會相信她「愛」花朵。愛是對我們所愛的生命和人或物成長的主動關注。缺乏這種主動的關注,就不是愛。愛的這一因素在《約拿書》中得到過極好的形容。上帝告訴約拿到尼尼微去警告那裏的居民,如果他們不改正他們的惡劣行徑,他們將會受到懲罰。約拿沒有完成這個使命,因為他害怕尼尼微的居民將會悔改,因此上帝會寬恕他們。約拿是一個具有很強的秩序感和法治意識的人,但沒有愛。可是,當他企圖逃走的時候竟發現自己在鯨魚腹內,這象徵著由於他缺乏愛和與人類休戚與共之心而給他帶來孤立和監禁的情形。上帝拯救了他,他到尼尼微去了,並按照上帝告訴他的話勸誡當地居民,然而他所害怕的事情到底發生了。尼尼微的百姓懺悔他們的罪過並改過自新,於是上帝便寬恕了他們,並決定不毀滅這個城市。約拿感到極度的憤怒和失望;他希望做到的是「正義」而不是仁慈。最後他在一棵樹蔭下找到一些安慰,這棵樹是上帝為保護他免受日曬而造的。但當上帝使這棵樹枯萎的時候,約拿便覺得沮喪並且憤怒地抱怨上帝。上帝回答說:「你憐憫這棵葫蘆樹,但你對它既沒出過力也沒使它長大,它在一夜之間長大,又在一夜之間死去。在尼尼微那個大城市裏有十二萬多分辨不清是非的百姓,何況還有那麼多牲口,難道我不該寬恕它?」上帝對約拿的這番回答應該在其象徵意義上加以理解。上帝向約拿闡明,愛的真諦是為某些東西「出力」,並「使某些東西成長」,愛和勞動是不可分的。人人都愛自己出過力的東西,同時也為他所愛的東西而出力。
有一種方式,一種絕望中才採用的瞭解這個祕密的方式:就是完全支配另一個人,使他做我們想做的,感受我們想感受的,思考我們想思考的,使他變為一樣東西,我們的東西,我們的佔有物。這種認識企圖的最高階段就是極端的施虐狂——使一個人受苦的慾望和能力;折磨他、逼迫他在受苦中洩露自己的祕密。深刻而強烈的殘酷和破壞性的本質動機就存在於這種想要深入人的祕密、深入他的因而也是我們自己的祕密的渴望中。I.巴貝爾曾經非常簡潔地表達過這種思想。他引用了俄國內戰時一名軍官的話(此人剛剛用腳踩死了先前的主人),他說:「用槍打——這麼說吧——用槍打,你只是打倒一個敵人,……只用槍打你永遠不會發現靈魂,永遠不會達到一個傢伙的靈魂深處,不會知道靈魂是怎樣表現自己的。我不想寬恕我自己,我不止一次次地踐踏敵人一小時以上。你瞧,我想知道生命到底是什麼,在我們的內心深處生命是個什麼樣。」
在物質範圍內,給予意味著富有。並不是他有許多他才富有,而是他給予了許多他才富有。就心理意義而言,囤積者因為損失了一些東西而感到焦慮是他貧窮的表現,是他的力量枯竭的表現。而不管他有多少東西,任何能給予自身之物的人都是富有的。他作為一個能贈與自身之物給他人的人而體驗著自己。只有被剝奪了全部最低限度的生存必需品的人才無法享受給予物質行為的快樂。但是,日常經驗表明,在一個人眼中,什麼是最低限度的必需品,不僅取決於他實際擁有的財產,同樣也取決於他的性格。眾所周知,貧窮者比富有者更願意給予。然而,貧窮超過了一定的界限,就不可能給予。並且貧窮也是墮落,這並不僅僅因為貧窮所直接引起的苦難,而且因為它剝奪了貧窮者給予的快樂。
共生性融合的積極形式是統治,或者使用相應於受虐狂的心理分析術語,叫做施虐狂。施虐狂者則想通過使另一個人成為自己的重要部分而逃脫他的獨處和監禁感。他通過使另一個崇拜他的人成為自己的一部分的方式來擡高和強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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