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飯桌上，我指著那碗白菜，對孩子們說：「吃吧，這裏面有你爸爸的心血！」

「活的？」活的比死的貴一倍，我們的菜錢裏從來沒打過買活魚的預算呀！但我不好傷他的心，倉促間，便說了一句意義不夠明顯的話：「活的也不新鮮！」好在他沒聽出來。

那就難怪了，她爸爸發明的東西可多哪，這一早上就兩樣了，「空心火」跟「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

「好，其餘的你不用管了，妳等著吃現成的，我們來！」

「你們三個人，你剝豆，你洗菜，你搧火，菜由我來切，因為對於你們使用菜刀，我還是不放心。」

「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是『媛珊食譜』上的？」在那本食譜上，我彷彿沒見到有這麼一道複雜的點心呀！

「買菜去呀！」我也不勝驚詫地回答——難道他說過要請我們下館子的話了嗎？不然他不會不知道買菜是我每天運用智慧最多的一課呀！

誰要說「當今之世，知道體貼妻子的丈夫有幾個？」的話，我首先要叫出反對的口號來，這種體貼的幸福，我深深地嚐到了。——讓你們辛苦的媽媽睡個早覺，我微笑地，陶醉地，含著這顆「體貼的幸福的果實」在溫暖的被窩裏翻個身。我忽然記起，有人曾把「好妻子」的美銜送給我，如果我真有這項榮譽，——榮譽應該屬於他。想著想著，當我hｔｔｐs://ｗww.hｅｔｕbｏoｋ•ｃｏm•ｃoｍ再聽見他說什麼「孩子們跟我到廚房來……」的時候，我已漸入幸福的夢鄉中了。但是這個幸福（或體貼）的回籠覺，似乎沒有達到理想的時間，我便被一陣自己的咳嗽給嗆醒了，我聞見了什麼味兒，也聽見了一陣小小地喧嘩，是他在說話：「美美，乖，快，再去拿點兒報紙來，可別拿今天的，今天是星期天，知道吧？」

等著吃現成的，對，我由廚房走上了我們的統艙。我說統艙，人家會不懂，原來在這十幾蓆榻榻米上，晚上舖上了被褥，就跟當年我們睡在中興輪的統艙裏一樣，故以名之。到了白天，舖蓋捲兒一收，當然就是客艙了！現在我所以說「上了我們的統艙」的意思，是因為被褥狼藉，我還沒收拾呢！

菜場歸來，小鬼們已經在他的領導下挽袖撩裙做準備狀了，我進門先告訴他：「今天的鯉魚都死去過久，我怕不新鮮，所以沒有買。」

「跟媽媽擺擺，說：『您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吧！』」果然，牙牙學語的四丫頭擺手呀呀了一陣子。

不用說，吃完飯我又是一陣刷洗，他那種視若無睹的樣子，就彷彿從來不知道人生在吃飯之後尚有洗碗一事。

「白菜，血，洗！」纏著紗布的手直向我擺。

時間是不饒人的，當我陸續又為掏糞的，送書的等等開了幾次門之後，跟著他們回來了。

到此時為止，星期天剛過了一半，我實在有繼續說下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必要，因為他在飯桌上又宣佈下一個節目，「吃完飯我帶你們幾個出去玩，可以讓你們的媽媽清靜清靜，」然後轉向我，「妳可以睡覺，寫文章，打毛衣，隨心所欲。」

好了，我該起來了，原來一股煤烟鑽進了蚊帳。我首先要明瞭的是他們爺兒幾個的情形。在廚房果然有一番新景象被我看到：洗臉毛巾團在飯鍋上，字紙簍歪在火爐旁，麥片、牛奶罐頭、鴨蛋、香蕉，堆在洗臉盆裏！外子正給小兒等開講火的哲學呢！他說：「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懂不懂？……但是，」他一回頭看見了我，「咦？怎麼不睡啦？去睡妳的，這兒有我！」我幸福地一笑，剛想說「也該起啦！」話未出口，他又接下了：「要不然，妳先來給生上這爐火再說，大概爐子有毛病，不然不會生不著的。」

待我把客艙「表現」出來，那邊已經在叫吃早點了。

果然大家在靜靜地進行「效果」，一點聲息也沒有。這現象維持了約有二十分鐘，廚房裏忽然喊出了一聲「快來！」跟著是他舉著手從廚房出來了，左手的無名指被菜刀割了一道口子，鮮血滴滴，找棉花、找藥水、找紗布、大家忙成了一團，不過他很鎮靜，並囑咐大家「不要慌」。這時廚房裏又喊出了一聲：「快來！」原來那個最鎮靜的美美還在搧火呢！火上是鍋，鍋裏是油，油是開的！我奔上前去，從切菜板上抓起血淋淋的白菜，趕忙丟在油鍋裏，和-圖-書「碴」的一聲，把美美嚇跑了，卻把他招來了……

關於分工合作，工作求效果等事，我應當加以補充說明，外子是個標準公務員，吃了十幾年的這行飯，雖然兩袖清風，但是落得不少「效果」，去年曾因辦事效果甚佳而受褒獎，一個國家所褒獎的公務員，是沒錯的，所以我在被批評「缺乏頭腦」後，並沒有不愉快，雖然我煮飯也有十幾年歷史了。

「一切放心，包在我身上！」他拍拍胸脯。

送走了他們爺兒五個，我確有輕鬆之感，是的，我該睡個午覺了，找補早上所失去的幸福之夢。倒下去不久，送晚報的來了，該死，我在睡午覺，來了晚報，都市的生活，對於時間的觀念總是糢糊的。看完星期小說我再度入夢，但敲門聲甚急，想裝死都不成，開開門來，一片「拜託」聲，原來是鄰長里長領著一干人等，送上「請賜一票」，鞠躬如也而去。

他們又把我送上了客艙，一定不許我下廚房，還是要我吃現成的。我聽他分配得有條有理：

「不過，」他又猶豫了一下，「好久沒吃鯉魚了是不是？多添個紅燒鯉魚好了。」

他用一種「何不食肉糜」的口氣問我，「那你怎麼不買活的？」

孩子們呼嘯而去，他打了兩個飽嗝，夾著一疊報，做「要舒服莫過倒著」的閱報式去了。

「工作要求效果，看，現在才十點鐘，上午諸事已完畢，好，現在，你們可以找小朋友去玩，等到十一點半再回來，我們分工合作，來準備午飯……和_圖_書」

「不，」我一步搶到廚房門口，兩手支撐門柱攔阻著，「你們對我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晚飯由我一個人來做，請務必答應我這個要求！」

關於「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如果當時有人看見並嚐到的話，他們也許會說，那實在是一種缺乏了餅的形狀的餅，而且外面黑了有點苦，裏面稀了有點生。但它對於我，卻不是這種說法，當他躊躇滿志地歪著頭問我：「怎麼樣？」時，我點點頭並且不由得頗為含蓄地笑了一下，這含蓄的意義是很深切的，或者可以說，如果不是礙於孩子們在面前，我一定會情不自禁地吻著他那多髭的嘴巴，並且輕輕地告訴他說：「我不管人家說什麼你做的餅是外焦裏不熟，我吃出來的完全是一種幸福的味道！」當然，這種味道，只有我一個人嚐得出來。

「但是，」我是要說，早點的碗筷還沒洗哪，院子還沒掃哪，菜還沒買哪，……不過他不容我插嘴，「你放心好了！」

好，在一陣翻箱倒櫃之後，有五個鈕子，三個破洞等著我來縫，這是義不容辭的，因為全家只有我一個人受過縫補的訓練，不過他說：「平常妳如果隨手縫補，就不會有堆積之苦了！」這種批評是很對的，從工作的效果上來說。

「今天是星期天，孩子們！」在似醒還睡中，我聽見他以致訓詞的調門這麼說：「讓你們辛苦的媽媽，睡個早覺！」跟著是孩子們的一陣哄堂好，他連忙「噓！噓！」的給鎮壓下去了。

他在得意之餘又發話和_圖_書了：「記住，孩子們，以後每個星期天都是媽媽休息的日子，無論什麼事都不要媽媽動手，她已經辛苦了一個星期了！」最後，他做如下的決定：

他很得意，但嚴肅地說：「這種菜刀實在有改良的必要，為害甚矣！」

又經過一場脫換衣服之後，他做本日的第三次宣佈：

「啊，來不及了！」我望著躺在油鍋裏的白菜。

「睡得好吧？」世界上最體貼的人，還是自己的丈夫，我很高興地回答說：「睡了一大覺！不是你們叫門我還睡呢！」

「不是，……」

「啊，這我倒沒想到，不過我們吃最簡單的好了，實在用不著像每天那樣四盤一碗的，比如做一個咖喱牛肉蕃茄土豆來拌飯吃就很好了，像剛才我做的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不就是營養豐富，而做法簡單嗎？」

我的孩子們用一種「歎觀止矣」的神情，看我把一小團十六開報紙和數根竹皮把那爐火生著了以後，美美開口了：「爸，火著了，做你的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吧！」

這是不能怪他的，因為他慣於使用刮鬍子的保險刀，拿菜刀還是頭一遭呢！

「也好！」我滿同意。

當我把碗筷洗淨，飯桌擦淨，廚房刷淨，院子掃淨，提著籃子去買菜時，他也看完了報。「咦，到哪兒去？」他不勝驚詫地問。

「來呀孩子們！我們該做晚飯了！」

「來，我們分工合作，以求工作的效果！」他強調早上那句話，同時轉向我，「你就是缺乏這種頭腦，所以工作效果較差！」

「不，是爸爸發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