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彎下腰伸出手來,把笑臉迎上去,正預備接受一對現成兒女的見面禮,但出乎意外,站在我面前的,竟是兩張我今生所遇見的最可怕的小孩面孔!那十歲的女孩對我怒目而視,六歲的男孩則噘嘴低著頭。我伸著沒處交待的右手,臉直發燒。但在那剎那間,我仍能自持鎮靜,拉過弟弟的手,用我一向慣於應付小學生的口吻笑著說:
「啊,媽!」
當我執筆為文的時候,我的玲玲已經做了三個月的後娘,她來信說,她的後娘做得很順利,並沒有遭遇到像她的母親——我當年的困惱,因為她的小女兒還小,幸虧還沒有被人們灌輸了那種「萬惡後娘」的教育!
結婚的第二年,我生了兒子方方。記得有一次,力力鬧消化不良,嚴重的那兩天,醫生囑我最好連牛奶都不要給力力喝,因為他嘔吐太厲害。我便把每天早晨送來的牛奶煮了給方方喝,這原是極自然的事,但是收進吳媽的眼裏,就變成珍貴的資料。不久,在我們親族裏便傳播出一個可怕的故事,說我生了兒子,便拿力力不當人,居然把力力的牛奶給方方吃,而使患病的力力可憐的餓著肚子。那說法就像我簡直要把力力置之於死地似的!
「媽,不過他死過太太,還留下一個兩歲的女孩,多麻煩,我真有點兒不……。」
我知道大女兒玲玲在學校裏是高材生,是能幹的班長,是老師的得意弟子。有這樣一個女兒,原是值得做母親驕和圖書傲的,我又何能例外?我也知道弟弟力力是個憨厚的小孩子,他的年齡本來還不到能懂得「後娘」是什麼人物的程度,但是因為他一定要惟姐姐之命是從,也糊裏糊塗地反對我。
我聽了微微一笑,心裏卻想著紹祖的話實在是多餘的,我還沒有遇見不喜歡我的小孩子哩!憑幾年教書的經驗,我知道我在孩子們的心裏,常常是佔據了很重要的地位。就拿這次我的結婚來說,當我因為要結婚而辭去教職的消息傳到學生們的耳裏時,他們把我團團圍住哭起來了,他們還天真的說不許我結婚的話。如果不是同事劉老師向他們撒了一次謊,說我婚後仍繼續教書的話,真不知要怎麼解圍。
這時她正倚在我的身旁,我說這話時把臉向著她,她聽了衝動地在我臉上留下溫馨的一吻,輕輕喊著說:
我覺得周圍的空氣這麼惡劣,要想使我們的家庭走上融洽之路,我一定要把那路上的障礙去掉,吳媽便給我斷然辭掉了,直接影響我們的障礙雖然清除了,但蒙在玲玲和力力心靈上的後娘的暗影,仍待我苦心去剷除。
「為什麼不呢?像我愛你一樣去愛那孩子!」
我想到這裏,不由得打開手提包,拿出學生們送給我的紀念冊來。他們每人寫了一頁祝賀我結婚的詞句,並且貼上一張小照片。看一張張天真活潑的小面孔,我想到紹祖的兩個失去母親五年的孩子。如果我的學生們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
韓老師竟忍心地丟棄四、五十個朝夕相處的同學,而給另外兩個陌生的小朋友當媽媽,更不知要怎麼嫉妒和傷心呢!
我忽然領悟,如果孩子們敵對我,我又怎能怪他們?原來我們的歷史開頭就是錯誤的,當我們還沒有肯定歷史上究竟有沒有「舜」這一人物時,卻確定了舜有一個兇惡的後娘。也就是說,有了歷史就有後娘,而且是不善的,這是多麼愚蠢的兒童教育啊!
「小白菜,地裏黃,三歲孩子沒了娘,跟著爹爹好好過,就怕爹爹娶後娘。娶了後娘一年整,養個弟弟比我強,人家吃麵我喝湯,端起飯碗淚汪汪……。」
原來「後娘」也者,在孩子們的心裏,早就奠定下恐怖的基礎,而這基礎正是大人們循循善誘的結果。不信試看家傳戶誦的後娘故事裏,舜與象,蘆衣記,寶蓮燈,外國的白雪公主,……他們在每個小孩子的心田裏都灌注了恐怖的種子。也就是說,每個孩子都要受一番「後娘是兇惡的」教育洗禮,我又想起我自己不也曾把這些故事津津有味地講給我的學生們聽嗎?如今我自己做了後娘,就不免要懷疑,難道後娘就應當是屬於這一典型了嗎?那麼我怎樣解釋我自己?
四十一年六月二十六日中央日報「婦女與家庭」
可是我所料想的完全錯誤了,猶記當日我們新夫婦回家,
和-圖-書進門來,客廳裏已經到了許多至親好友。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拉過兩個孩子來,她對孩子說:「叫媽呀,叫呀,這是你們的新媽媽。」
我知道在她那充滿了感情的喚聲裏,也包含著對我的歉意——她曾毫無理由地敵對過我,只因為那時她的心裏是充滿了那些故事的。
這熟悉的歌詞,立刻使我憶起童年時代,這首歌,再配上兇惡的後娘故事,也曾使我為之憤慨。我又記得小孩子不聽媽媽話時,大人就會吓你:「把媽媽氣死,給你娶個好厲害的後娘來!」那時小孩子就要恐怖地擺擺手,再也不敢淘氣了。
芳齡二十的玲玲,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聰明,美麗,熱情,使她的青春更為豐|滿,力力也是個十六歲的強壯的小伙子了。當他們姐弟兩個領著他們的幼弟方方一道時,那份親愛,那樣團結,有誰能夠說他們並非一母所生呢?連他們自己也忘了「後娘」這名詞的存在了。
「來,我給你們帶來好東西!」
我知道玲玲正熱戀一個比他似乎大了十歲的男人,有一天當她把戀愛正式向我宣佈,並徵求我對他們婚姻的同意時,她還這樣告訴了我:
這就是了,我因此要求世人,把足以危害家庭幸福的那些後娘故事,從孩子們的心靈中驅逐出去吧,讓我們重新建立起後娘與子女的善良關係!
可是當弟弟抬頭向他的姐姐放出徵求意見的眼光,而姐姐給了一瞪眼的暗示後,弟弟立和-圖-書刻從我的手中掙脫了。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的難堪和尷尬,立刻使我想到母親的話並非過慮,我到底遭遇到她所料到的事實了。我幾乎要哭出來,不知道那時嘴裏是喃喃說了兩句什麼話來給自己下臺的。
表姐向我的雙親提出這門親事後,首先就遭到母親的反對。她以為續絃就夠瞧的了,再加上前房遺下的孩子,這份後娘的罪不好受,深不是淺不是的何苦來!但是因為表姐講了許多關於對方的好處,父親便不肯輕易放棄。商量的結果是:由我先見見面再說。於是就在一種半新不舊的形式下,我們見面了。父親深喜他談吐不凡,我也覺得紹祖儀表人才使我傾心,但是母親仍堅持她的老意見,為我日後擔憂而遲疑不決。最後還是父親拿出他的家長權威來,一言決定了。他對母親說:「宛兒有孩子緣兒,你放心吧!」我也以為小孩子的問題對於我實在不算得回事兒。
在這家庭裏更可悲的還有圍繞著兩個孩子的一些成年人,比如一個直接操縱著他們姐弟的老女僕——吳媽,她是親歷過我的前任的人,當然也是這五年來照顧兩個孩子的功臣。她的功勞太大了,所以她等於是這家裏的一半主人。我知道我的降臨也許於她不利,因為要把家務交出來,可是我處處表示與她合作,稱讚她五年的汗馬功勞不可磨滅。我這麼做並不是怕她,我不過為使家庭空氣緩和,更希望我對她的態度可以轉變孩子們和我之間的感情。我hetubook•com.com多麼盼望跟他們和好,因為我是理智的,我並不要破壞家庭的幸福。
在這種情形下,我幾乎是動輒得咎了,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成了她們琢磨的資料,歸根當然是給我按上一個罪名,難得她們對於每一瑣碎事情都給安排下一種說法。
為挽回這根深蒂固的不良觀念,確費我不少的心機,用誠懇的行為表現了我的善良。漸漸地,後娘的刺終於從他們心中拔去了。
這樣,已經十年的光陰過去了。
自此以後,我不記得有多久,總是一段不算短的時期吧,毫無理由地,兩個孩子拿我當做敵人看待,我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如何討好他們的辦法。
行完婚禮回家的路上,,紹祖告訴我說:「昨天我已經從大姐那裏把孩子們接回來了,我想他們一定會喜歡你。」
還有一群可怕的親族,彷彿時時在等待我們家庭的笑柄發生。在她們腦筋裏總有一個陳腐的觀念,就是所有的晚娘都有一套花樣。她們還覺得,她們是為了保護孩子在時時防範著我,所以如果真的沒有什麼問題發生,她們為什麼不可以製造一些?她們來了,和吳媽嘰嘰咕咕,拉住小孩子問長問短,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
我聽了心中不免一動,多年以前我的婚前情景,又浮在眼前,我想起母親當時對這種婚姻的態度來。但我立刻很自然地對她說:
在「牛奶故事」後的不久,又有一天,我忽聽見一個悲切的歌聲發自玲玲的房間,吳媽正熱心地教她一首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