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父親在病榻上曾對我說:「亂離中最寶愛的東西是心情上最重的負擔,但到了不得不割捨的時候也只有割捨。比如書吧!那是比珠寶金銀都寶貴萬萬倍的,但也是最先必須割捨的。你如肯讀書,將來安定以後,可量力再買,如不愛讀書,即使擁有滿屋圖書,也都不是真正屬於你的。」
哥哥去世後,父親的愛集於我一身,我也體弱多病,每一發燒就到三十九度。父親是驚弓之鳥,格外擔心,堅持帶我去城裏割扁桃腺。住院一周,父親每天不離我牀邊,講歷史故事給我聽,買會哭、會吃奶、會撒尿的洋娃娃給我,我享盡了福,也撒盡了嬌。但因當時大夫手術不高明,有一半扁桃腺割不徹底,反而時常容易發炎,到今天每回犯敏感,就會想起當時住院的情景。
父親為顧念親族與鄰里中子弟的學業,特在山鄉廟後老家的祠堂裏辦了一所小學,供全村兒童免費上學,連書本都是奉送的。老師個個教學認真,廟後小學馳名遐邇,還得到永嘉縣政府的褒獎,我妹妹就是該小學畢業的高材生。
到杭州進中學以後,父親對我管教漸嚴,時常要我背英文給他聽,其實我背錯了他也不知道,不比古文、唐詩,一個字也錯不得。他還要看我的作文、日記,連和同學們通的信都要看。使我對他起了畏懼之心。那時當然沒有代溝、代差等新名詞,但小女孩在成長期中,總有些和同學們的悄悄話,不願為長輩所知。有一次,我在日記中發了點牢騷,父親看後引了聖賢之言,把我訓斥一頓,我一氣把日記撕了。父親大為震怒,命我以工楷抄心經一遍反省。那時我好「恨」父親,回想在故鄉時牽著我的手去看廟會的慈愛,如同隔世;父親好像愈來愈不了解我了。
將近三十年來,我和小我十六歲的妹妹為此事寢食難安,卻又無可奈何。我姊妹西望故鄉,泣涕如雨。但我們相信,仁道必戰勝暴政,大陸上千萬亡靈,終必再得子孫血食。我們翹首默禱,父母在天之靈,且再耐心等待一個時期吧。
進入大學,我也懂事多了,父女的感情,竟有點近乎師友之間。中文系主任對我的誇獎也使父親對我另眼看待。他喜歡作詩,每回作了詩都要和我商討。我也不知天高地厚地喜歡改。有時瞎子打拳似的,擊中一下,改出了「畫龍點睛」的字來,父親就拊掌大大稱許一番,其實我明明知道他是試我,也是鼓勵我,但於此中正享受無盡的親情和樂趣。
陳勝德常常講父親接見賓客時的神氣給我們聽,還學著父親的藍青官話拍桌子罵部下。我說:「爸爸這麼兇呀?」他說:「不是兇,是威嚴。當軍官第一要有威嚴,但他不是亂發脾氣的,部下做錯了事他才罵,而且再怎麼生氣,從來不罵粗話,頂多說『你給我滾蛋』。過一會兒也就沒事了。這是因為他本來是個有學問的讀書人,當初老太爺一定教導得很好,又是陸軍大學第一期畢業,又是日本留學生,所以他跟其他的軍長、師長,都不一樣。」哥哥聽了好得意,搖頭晃腦地說:「將來我也要當爸爸一樣的軍官。」胡雲皋翹起大拇指說:「行,一定行。不過你得先學騎馬、打槍。」他說父親槍法好準,騎馬工夫高人一等,能夠不用馬鞍,還能站在馬背上跑。我從來沒看見過父親騎馬的英姿,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看見那匹牽在胡雲皋手裏馴良的淺灰色大馬。胡雲皋把哥哥抱在馬背上騎著過癮,又把我的小手拉去放在馬嘴裏讓牠啃,牠用舌頭拌著、舔著,舔得濕漉漉、癢酥酥的,卻一點也不疼。胡雲皋說:「好馬一定要好主人才能騎。別看你爸爸威風八面,心非常仁慈,對人好,對馬也好,所以這匹馬被他騎得服服貼貼的,連鞭子都不用一下,因為你爸爸是信佛的。」哥哥卻問:「爸爸到了戰場上,是不是也要開槍殺人呢?」胡雲皋說:「在戰場上打仗,殺的是敵人,你不殺他,他就殺你。」哥哥伸伸舌頭,我呢,最不喜歡聽打仗的事了。
那一片淒涼蒼白,至今猶在眼前,而我的錐心之痛,卻是與日俱增。因為大陸上雙親靈柩,竟是至今未能安葬。託親友由國外輾轉打聽來消息,父親棺木竟被大水沖走。靈骨是否由至親收藏,都不能確知。因父親被共匪視為善霸和鬥爭的對象,近親遠戚都不敢出面過問。想父親一生待人仁厚,處處中正和平,逝世數十年,竟至窀穸未安,這都是我們做人子女者的不孝和罪孽。在抗戰勝利之初,何以未能使先人入土為安?只因父親生前比較重視住宅的舒適,所以想覓一塊風景好的墳地,建築一座他老人家滿意的墳墓,亦是慎終追遠之意;誰知匪亂頓起,一時措手不及,便倉皇來臺。父親固然預知抗戰必勝,而勝利後會有更慘絕人寰的變故,實非他始料所及。
父親愛我,無微不至,我想看他手上的夜光錶,他就脫下來給我,我打碎了他心愛的花瓶、玉杯,他也不責罵。釣魚、散步,總帶著我一起,只是不喜歡熱鬧的場合。有一次二月初一廟會,我和姑媽、姨媽等人說好一起出去逛的,等我匆匆抄好作文,換了新衣服趕出來,她們已經走遠了。我好氣,也不管漂亮的新旗袍,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哭。父親從書房走出來說:「別哭,我正想去走走,陪我去吧!」他牽著我的手邊走邊講道理給我聽。我感到父親的手好大好溫暖,跟外公和阿榮伯的一樣,我不禁問:「爸爸,你的手從前是打槍的,現在只會拿拐杖和旱菸筒了。」他笑笑說:「這就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想父親的信佛,和母親的吃素唸經是很有關係的。其實父親當軍人時也是仁慈的軍人,馬弁胡雲皋就曾說過的。許多年後,有一位「化敵為友」的父執曾對我說:「你爸爸不但帶打勝仗的軍隊帶得好,對打敗仗的軍隊帶得更好,這可不簡單啊!你不知道打敗仗的軍隊,維持軍紀有多難。你父親治軍紀律極嚴,絕不擾民,他真不愧為一位儒將。」這話出諸一位曾經與他為敵的人口中,當然是千真萬確的,我對父親也愈加敬愛了。
幸虧父親很快就退休下來,退休以後,不再穿硬繃繃的軍服、戴亮晶晶的肩徽。在家都穿一襲藍灰色的長袍。手裏還時常套一串十八羅漢唸佛珠。剪一個平頂頭,鼻子下面留了短短八字鬍,看去非常和氣,跟從前穿長統靴、佩指揮刀的神氣完全不一樣了。看見我們在作遊戲,他就會喊:「長春、小春過來,爸爸有美國糖給你們吃。」一聽說「美國糖」,我們就像蒼蠅似地飛到他身邊。哥哥曾經仰著頭問:「爸爸,你為https://m•hetubook•com•com什麼不再當軍官、不再打仗、殺敵人了呢?」父親慢慢兒撥著唸佛珠說:「這種軍官當得沒有意思,打的是內仗,殺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同胞,這是十分不對的,所以爸爸不再當軍官了。」檀香木唸佛珠的芬芳撲鼻而來,和母親經堂裏香爐中點的香一個味道,我就問:「那麼爸爸以後也唸經囉。」父親點點頭說:「哦,還有讀書、寫字。」後來父親買了好多好多的書和字畫,都歸陳勝德管理,他要哥哥和我把這些書統統讀完,作一個有學問的人。
二十六年中日戰爭爆發,舉家不得不避亂回故鄉。臨行前,父親打開書櫥,撫摸著每冊心愛的書,唏噓地對我說:「亂離中一切財物都不足惜,只這數千卷的書和兩部藏經,總是叫人不能釋然於懷,但不知能否再回來,再讀這些書?」父親一向樂觀,忽然說這樣傷感的話,不由使我暗暗心驚。忠僕陳勝德自願留守杭州寓所,照顧書籍,父親也只得同意了。回到故鄉以後,父親因肺疾與痔瘡間發,僻處鄉間,沒有良醫和特效藥,健康一日不如一日。另一位忠僕胡雲皋到處打聽偏方靈丹,常常翻山越嶺採草藥煎給父親喝,誠意可感,可是究竟毫無效果,不久忽然傳來謠言,說杭州寓所被日軍焚毀,陳勝德也遇難,父親聽了憂心如焚,後悔不當為身外之物,留下陳勝德冒險看顧。重大的打擊,使他咳嗽加劇。次日忽然發現胡雲皋走了,他留下一信稟告父親,為了替父親杭州的住宅一探究竟,也為了親如兄弟的陳勝德存亡確訊,他一定要回杭州去看看,希望能帶了平安消息歸來。可是他一走就音訊杳然,據傳亦被日軍所害,從那以後,我永遠沒有再見陳勝德和胡雲皋這兩位忠實的朋友。幼年時代,他們照顧提攜過哥哥和我,哥哥才十歲就棄我而去,他們二人都死於戰亂,眼看父親身體又日益衰弱,憂愁和悲傷使我感到人世的無常。但父親儘管病骨支離,對我的教誨卻是愈益嚴厲。病榻之間,他常口授左傳、史記、通鑑等書,要我不僅記憶史實,更要體會其義理精神,並勉我背誦論孟、傳習錄、日知錄,可以終生受用不盡。曾國藩家書與飲冰室文集亦要熟讀;他說為人為學是一貫道理,而端品勵行尤重於學業。他說自己身為軍人,戎馬倥傯中,總不離這幾部書,而一生兢兢業業,幸未為小人之歸者,亦由於能時時以此自勉。父親的教誨,使我於後來多年的流離顛沛中,總像有一股力量在支撐我,不至顛仆。可是我不是個潛心做學問的人,又缺乏悟性,碌碌大半生,終不能如先人之所望,內心實感沉痛。
父親是一位是非感強烈,而且極具判斷力的人。記得在抗戰之初,他對我們說,這是一場長期而且艱苦的奮鬥,蔣委員長的決定對日宣戰是百分之百正確的,正義終必獲勝,叫我們不要悲觀、恐懼。他對於國軍所採的戰略之正確以及日本軍閥的必不能持久,早有獨到的看法。父親的一位好友,嘆佩父親實在是位不可多得的軍事家。我忽然想起唸中學時,歷史課本曾有父親的名字(父親諱國綱,字鑑宗)。父親嘆了口氣,調侃似地說:「這實在是一生恨事。幸得在整個的一段戰爭史上,我究竟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他想起只有一m.hetubook.com.com件事,倒是使他私心稍感安慰的。國父曾囑總統蔣公派一位軍官,和父親商議,希望在革命軍北伐時,他能協助順利通過他駐守的防線,父親慨然答應,並深悟兄弟鬩牆對革命的阻力而毅然退休。父親真可說是從善如流的勇者。他逝世時,總統蔣公(當時任委員長,駐蹕江西南昌)曾賜題「我思故人」四字,並贈輓聯云:「大將令終天所靳,急流勇退古稱難。」父親正確的抉擇,使他晚年得到心靈上的平安。我也上體父親一生急公好義之心,於戰亂中秉承他老人家遺命,將故鄉與杭州寓所兩處藏書,於倉皇中分別捐贈永嘉籀固圖書館與杭州浙江大學,俾藉大眾之力,得以保全。但如今這近萬卷的藏書,命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他對我期望過分殷切,好像真要把我培植成個才女。說女孩子要能詩能畫,還要能音樂。從初中一起,就硬要我學鋼琴。學校裏有個別教學與合組教學兩種,他不惜每學期花十二塊銀元要我接受個別教學。偏偏我沒有一丁點音樂細胞,加以英文、數學、理化已壓得我喘不過氣,對學鋼琴實在毫無興趣。每學期開始,都苦苦哀求父親准許我免學,父親總是搖頭不答應。勉強拖到高二下學期,鋼琴課成績壞到連授課老師都認為我有放棄的必要。正好又得準備高三的畢業會考,好心的鋼琴老師是美國人,她自動到我家來,用生硬的杭州話對父親說:「你的女兒音樂舔菜(天才)不耗(好),請你不要比(逼)她學鋼罄(琴)。」父親這才同意我放棄了,一根絃足足繃了五年,這一放棄,五線譜上的豆芽菜一下就忘得一乾二淨,父親當然很生氣,可是我卻好輕鬆、好痛快。假使世界上真有「對牛彈琴」這回事的話,我就是那條笨牛了。直到今天,我一聽到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就會想起那五年浪費的「苦練」而感到心痛,因為我不能隨父親心願,實在太對不起他老人家了。
哥哥的身體愈來愈弱,到父親決心接我們北上時,已經為時太晚。電報突然到來,哥哥竟因急性腎臟炎不治去世,我們不必北上,父親就要南歸故里了。兄妹分別才兩年,也就成了永別。我那時才八歲,我牢牢記得,父親到的那天,母親要我走到轎子邊上,伸雙手牽出父親。要面帶笑容。我好怕,也好傷心,連一聲爸爸都喊不響。父親還是穿的藍灰色長袍,牽著我的手走到大廳裏坐下來,叫我靠在他懷裏,摸摸我的臉、我的辮子,把我的雙手緊緊捏在他手掌心裏說:「怎麼這樣瘦?飯吃得下嗎?」這是他到家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是那般的低沉,我呆呆地說:「吃得下。」父親又擡頭看看站在邊上的老師說:「讀書不要逼得太緊,還是身體重要。」不知怎的,我忽然忍不住哭了起來,不完全是哭哥哥,好像自己也有無限的委屈,父親也掩面而泣。好久好久,他問:「你媽媽呢?」我才發現母親不在旁邊,原來她一個人躲在房中悄悄地落淚。這一幕傷懷的情景,我畢生不會忘記。尤其是他捏著我的手問的第一句話,包含了多少愛憐和歉疚。他不能撫育哥哥長大成人,內心該有多麼沉痛,我那時究竟還幼小,不會說安慰他的話,長大懂事以後,又但願他忘掉哥哥,不忍再提。
老師和我們一起回到故鄉和_圖_書,專門盯住我一個人教,教得我更苦了。壁上的老掛鐘又不準確,走著走著,長針就跳一下,掉下一大截,休息時間明明到了,老師還是說:「長針走得太快,不能下課。」我好氣,寫信告訴父親和哥哥,父親來信說,等回來時一定買隻金手錶,戴在我手腕上,讓我一天二十四個鐘頭都看著長短針走。於是我天天盼著父親和哥哥回來,天天盼著那隻金手錶。哥哥告訴我,北平天氣冷,早晨上學總起不了牀,父親給他買了個鬧鐘放在牀頭几上,可是鬧過了還是起不來,時常挨父親的罵,父親說懶惰就是沒有志氣的表現。他又時常傷風要吃藥,吃藥也得按時間,鐘一鬧非吞藥粉不可,藥粉好苦,他好討厭鬧鐘的聲音。也好盼望我去和他作伴,作他的小鬧鐘。我看了信,心裏實在難過,覺得父親不帶母親和我去北平是不公平的。可是老師說,大人有大人的決定,是不容孩子多問的。我寫信對哥哥說,如果我也在北平的話,早晨一定會輕輕地喊:「哥哥,我們上學啦。」一點也不會吵醒爸爸。吃藥時間一到,我也會喊:「哥哥,吃藥囉。」聲音就不致像鬧鐘那麼討人嫌了。
我幼年時,有一段短短的時日,和哥哥隨母親離開故鄉,作客似的,住在父親的任所杭州,在我們的小腦筋中,父親是一位好大好大的官,比外祖父說的「狀元」還要大得多的官。每回聽到馬弁們一聲吆喝:「師長回府啦!」哥哥就拉著我的手,躲到大廳紅木嵌大理石屏風後面,從縷花縫隙中向外偷看。每扇門都左右洞開,一直可以望見大門外停下來巍峨的馬車,四個馬弁擁著父親咔嚓咔嚓地走進來。畢挺的軍裝,胸前的流蘇和肩徽都是金光閃閃的,帽頂上矗立著一朵雪白的纓。哥哥每回都要輕輕地喊一聲:「噢!爸爸好神氣!」我呢,看到他腰間的長長指揮刀就有點害怕。一個叫胡雲皋的馬弁把帽子和指揮刀接過去,等父親坐下來,為他脫下長靴,換上便鞋,父親就一聲不響地進書房去了。跟進書房的一定是那個叫陳勝德的馬弁。書房的鑰匙都由他管,那是我們的禁地。哥哥說書房裏有各種司蒂克(手杖),裏面都藏著細細長長的鋼刀,有的是督軍贈的,有的是部下送的。還有長長短短的手槍呢。聽得我汗毛凜凜的,就算開著門我都不敢進去,因此見到父親也怕得直躲。父親也從來沒有摸過我們的頭。倒是那兩個貼身馬弁,胡雲皋和陳勝德,非常的疼我們。只要他們一有空,我們兄妹就像牛皮糖似地黏著他們,要他們講故事。陳勝德小矮個子斯斯文文的,會寫一手好小楷。母親有時還讓他記菜帳。為父親燉好的參湯、燕窩也都由他端進書房。他專照顧父親在司令部和在家的茶菸、點心、水果。他不抽菸,父親辦公桌上抽剩的加里克、三砲臺等等香菸,都拿給胡雲皋。吃剩的雪梨、水蜜桃、蜜棗就拿給我們。他說他管文的,胡雲皋管武的,都是父親最忠實的僕人。這話一點不錯,在我記憶中,父親退休以後,陳勝德一直替父親擦水菸筒、打掃書房,胡雲皋專管擦指揮刀、勳章等等,擦得亮晶晶的,再收起來,嘴裏直嘀咕:「這些都不用,真可惜。」父親出外散步,他就左右不離地跟著,叫他別跟都不肯。對父親講話總是喊「報告師長」。陳勝德就改稱「老爺」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
幾天後,父親取出那口小鬧鐘,遞給我說:「小春,留著做個紀念。你哥哥最不喜歡看鐘,我卻硬要他看鐘,要他守時。他去世的時候是清晨五點,請大夫都來不及,看鐘又有什麼用?」父親眼中滿是淚水,我捧了小鬧鐘一直哭,想起哥哥信裏的話,我永不能催他起牀上學了,我也不喜歡聽鬧鐘的聲音了。
沒多久,父親不知為什麼決定要去北平,就把哥哥帶走了,讓我跟著母親回故鄉。那時我才六歲,哥哥八歲。活生生地拆開了我們兄妹,我們心裏都很難過,後悔以前不應該時常吵架。哥哥能去北平,還是有點興奮,勸我不要傷心,他會說服父親接母親和我也去的。母親雖捨不得哥哥遠離身邊,卻是很堅定地帶我回到故鄉。她對我說:「你爸爸是對的,男孩子應當在父親身邊,好多學點做人的道理,也當見見更大的世面,將來才好做大事業。」我卻有點不服氣,同時也實在思念哥哥。
父親不喝酒、不打牌,連菸都因咳嗽而少抽。他最大的嗜好就是讀書、買書。各種好版本,打開來欣賞欣賞版本,聞聞那股子樟腦香,對他便是無上樂趣。因此杭州與故鄉永嘉二處的藏書也算得相當豐富。每年三伏天,我幫母親曬皮袍、幫父親曬書。父親總是語重心長地要我好好保存這些叢書和名貴的版本。至於字畫古董,父親不大辨真偽,也不計較真偽,有時明知是贗品也買。他說賣字畫的人常識豐富,說來頭頭是道,即使是一種騙術,聽聽也很令人快意。況且贗品的作者,也未始沒下一番功夫,只要看來賞心悅目,有何不好呢?可說別有境界。他也喜歡端硯與松煙好墨。他有一塊王陽明的寫經葉,想來也是贗品,卻是非常玲瓏可愛,有時濡墨作詩,或圈點詩文,常常吟哦竟日,足不出書房一步。他說古人謂:「我自註書書註我,人非磨墨墨磨人。」正是這番光景。
可是,讀書對於幼年的哥哥和我來說,實在是件很不快樂的事。老師教完一課書,只放我們出去玩一下,時間一到,就要回書房。我很怕老師,不時地望著看不大懂的自鳴鐘催哥哥快回去,哥哥總是說:「再玩一下,時間還沒到。」有一次,我自怨自艾地說:「我好笨啊,連鐘都不會看。」父親剛巧走過,笑著把我牽進書房,取下桌上小檯鐘,一圈圈的轉著長短針,一個個鐘頭教我認,一下子就教會了。他說:「你哥哥比你懶惰,你要催他,遵守時刻是很重要的。」打那以後,哥哥再也騙不了我說時間沒到了。只要老師限定的休息時間一過,我就尖起嗓門喊:「哥哥,上課去啦。」神氣活現的樣子。哥哥只好噘著嘴走回書桌前坐下來,書房裏也有一口鐘,哥哥命令我說:「看好鐘,一到下課時間就喊『老師,下課啦』!」所以老師對父親說我們兄妹倆都很守時。
父親去世於抗戰翌年農曆六月初六日,正和他的生辰同一天,真是不幸的巧合。當天清晨,他於呼吸困難中低聲地問,佛堂前和祖宗神龕前香燭是否都已點燃,母親答以都點了,他又說你們都高聲唸經吧!再沒吩咐什麼,就溘然長逝了。父親的好友說他雖享年不及六十,但能與荷花同生日,依佛家說法,仍有難得的姻緣與福分。所以,他的輓聯有云:「六六生六六逝,佛說前因。」母親因悲痛過甚,亦於三年後追隨父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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