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

看戲之樂,還不只是聽鑼鼓喧嘩,看穿紅著綠走進走出的熱鬧。更開心的是沒完沒了的吃:采芝齋的芝蔴片、核桃糖、到嘴就化的雪梨、剛出水的嫩紅菱、藕片,隨你吃多少。熱騰騰噴香雪白的毛巾,不時從(左人又堂)倌手中飛來。收票時兩邊過道兩個人各伸手指對一下票數。我最怕收票,一到收票時就知道快要落幕回家,我心中總有一股酒闌人散的空茫之感。
(全書完)
戲還沒有開鑼,臺上忽然把一張有繡花紅椅披的椅子高高擱在桌子上,椅子當中豎一塊黑色牌子,用白水粉寫著:「潘宅大老爺、太太、小姐加福加壽。」哈,連我這小不點都上了譜了,這一得意真非同小可,不一會就出來戴白面具的加官,用朝笏比畫了一陣,取來緞軸一抖,亮出「國泰民安」四個金字,再一抖,便是「富貴壽考」四個字。他進去以後,又出來一個戴鳳冠霞帔的,再扭上半天。阿榮伯說這是給太太小姐敬禮的。最後一個家僮打扮的,一手拿一張紅帖,一手捏著三個亮晃晃的洋錢,向我們的高臺一個納福,表示謝賞。原來父親早已叫阿榮伯把紅包送過去了。我真是快樂得飄飄然,轉臉看對面彩臺上的楊大姑娘,她的座位是空的,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走了。大概是因為比不過我,氣得連戲都不看了。我再擡頭望母親,她一直用手帕擦著臉,很不安也很疲倦的樣子。我問:「媽媽,你怎麼啦?」她忽然站起身來說:「你們看吧,我還有菜沒燒好,家裏客人多。」她就悄悄地走了。四姑鼻子一抽一抽的,像是什麼感覺都沒有。這時看母親走遠了,忽然說了一句:「大嫂呀,她真不是人間富貴花。」她唸了幾年師範,說話就那麼文謅謅的,說我母親不是人間富貴花,究竟是讚美還是取笑呢?我又問:「那麼四姑你是什麼花呢?」她猛抽一下鼻子說:「我什麼花都不是,我是我媽媽臉上的一個疤,她才那麼討厭我。」聽了她的話,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忽然又替四姑很難過,就再也不忍心取笑她的抽鼻子毛病了。
散戲以後,演員們都要到我家大宅子來逛,那時,潘宅大院是有名的。他們一轉過我們家前門的青石大屏風,從大門進來,我就興奮地喊:「媽媽,外公,戲囡兒來了,戲囡兒來了。」母親叫我不要當面這樣喊他們,會生氣的。有幾個人,臉上的粉墨都沒完全洗乾淨,我認得出來是扮什麼人物的,就指著他們說:「你是白鼻子,你是奸臣。」戲囡兒笑笑說:「不要緊的,在臺上當奸臣,在臺下當忠臣就好了。」阿榮伯說:「可不是,都扮忠臣,誰扮奸臣呢?」外公摸著鬍子說:「戲裏的好人壞人是讓我們看得清清楚楚的,真正的好人壞人就不一定看得出來囉。」阿榮伯點點頭,他們說得一本正經地,我就不大懂了。
一到廟裏,就看見正殿偏右搭了高高的一座彩臺,臺上一字兒排著靠背藤椅,原來是楊鄉長特地為父親搭的。殿柱上還貼了一張紅紙字條,寫著「潘宅大老爺貴座」幾個大字,外公看了只是抿著嘴笑,我問:「我是不是可以坐上去呢?」阿榮伯說:「當然可以,你是潘宅大小姐,本來就比別人高一個頭。」我又問:「是不是比楊鄉長的女兒還高?」阿榮伯說:「可不是。」外公說:「我看你就別跟人比高低,還是和外公坐在臺下平地上,要什麼時候走就走,自在多了,高高地供在上面,有什麼好的。」可是我一想起楊大姑娘每回坐在高臺上的神氣樣子,就非要坐一次不可。況且父親給我從外路帶來了胸前有閃亮牡丹花的水綠旗袍,我為什麼不|穿起來亮一亮相呢?我一定要叫楊大姑娘大吃一驚。和_圖_書
自從電視有平劇與地方戲的播演以來,我總是盡可能的收看。尤其是歌仔戲,我反而特別喜愛,因為他們的服裝,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逗引我深深地懷念故鄉,懷念偎依在外公、母親或阿榮伯的身邊看廟戲的好日子。儘管我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屋子裏,四周沒有熙攘的人羣,沒有高高的彩臺,沒有四姑或阿菊。但他們都隨同螢光幕的彩色,在我眼中、心中浮動、旋轉。有時,一個小動作會使我莞爾而笑,因為那都像是童年時代最熟知的情景。也都是外公、母親、阿榮伯最津津樂道的忠孝節義故事。外公曾經對五叔說過這樣的話:「做人一世,也就是演戲。一上了臺,就要認認真真把戲演好,由不得自己偷工減料的。」在我心中,外公是位哲學家。
「寶蟾送酒」的那個寶蟾,臉上粉搽得好厚,大嘴巴笑起來時,牙齒特別黃,聲音又粗,實在是不好看,四姑和我都很失望。倒是她手裏托著亮閃閃的銀盤子,不時的用一個指頭點著轉起來,像變戲法似的,轉得好快。看得還過癮。空城計上場時,孔明搖著羽毛扇,穿著略微嫌長了點的八卦袍,在臺上唱了好半天,又爬到布做的城牆上再唱,唱得我只想睡覺。一通鑼鼓,司馬懿出來了,我想起五叔婆說四姑的大白臉像「司馬懿造反」,忍不住向她瞄了一眼。她臉黑黑的,一點脂粉沒搽,穿一件藍緞棉襖,是五叔公的長袍,五叔婆改了沒穿,現在再改給她穿的。看去老老實實的樣子,我反倒覺得自己金光閃閃的坐在她邊上,有點不好意思了。
同學的二姊三妹都是戲迷,每周六都有人來家中吊嗓子。二姊夫妻搭檔票戲,演賀后罵殿,丈夫去「昏君」,三妹悄悄地跟我說:「我二姊夫確實是個昏君,我真替二姊擔心。」我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寄居他人家中,萬事都不願多問。後來同學告訴我,二姊夫大模大樣地跟別的女人票甘露寺,他演的是喬國老,卻愛上了孫尚香。家庭因此大起風波。二姊變成一個非常不快樂的人,永不再票戲了。她的三妹只小學畢業,就沒好好上學,跟一個唱小生的有婦之夫因常配戲而日久生情。他們來往的情書,她都大方地拿給她姊姊和我看,原來都是七字一句的戲詞兒。男的還引了兩句古人的詩:「薄命如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老母知道後,氣得重重打了她一頓,卻仍阻止不了如火如荼的愛情,終於背母私奔了。半年以後,她給她母親寫了封信,我也看了,詞兒到今天都記得:「流清淚,稟娘親,個乃郎是癡心漢,女兒豈做無情負義人。若得大娘寬宏量,不論正來不論偏。一心等他功名就,雙雙回得家門再拜老娘親。」有板有眼,標準的戲詞兒。若是配上反二黃或二六之類的調子,唱起來一定蕩氣迴腸。她母親一邊看一邊咒罵,罵一陣又哭一陣。最後還是把揉成一團的信紙抖開,摺得好好的,套回信封,鎖在抽屜裏,時常取出來看看哭哭罵罵,卻是十二分愛惜的樣子。我在想中國的地方戲文或平劇忠孝節義情節,能把一個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教成知書識禮,但也會讓人走火入魔。像這個同學的妹妹,就是一個例子。
相依多年的唯一長輩逝世以後,想想她一生絢燦,終趨寂滅,我的心情也似乎隨之同歸寂滅,即使坐在鬧哄哄的戲院裏,總有一分「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的曲終人散之感,所以就寧願不去看戲了。
每回戲班子來,都是演兩天,每天兩場。包銀看戲班子性質決定。京班、崑班比較貴,高腔班、亂彈班比較便宜,錢都由鄰里長挨家挨戶的來收,大戶人家為了表現氣派,也有多給點的。在我記憶中,正月初七、二月初一的戲班和_圖_書最好,因為是閒月,看的人多。其他清明、端午是請瞎子先生唱詞的多。唱全本白蛇傳時也很熱鬧。戲臺柱子上盤著黑白兩條紙糊的蛇。瞎子先生衣冠楚楚,斯斯文文,很有學問的樣子,臺下聽的人都是年紀比較大的,鴉雀無聲。外公每回去聽,我都跟去兜一圈,吃飽了糖果就回來了。母親喜歡聽唱詞,聽二度梅裏陳杏元和番,聽得淚眼娑婆的。這時候,我問她要銅板買桂花糖吃,她數也不數就給我一大把說:「去去去。」戲班子呢,母親喜歡看亂彈班,唱的好像就是我們家鄉調,嗓門兒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尾音拉得好長,老像在哭哭啼啼。有一次是難得請到的紹興班,演全本珍珠塔、借花燈,母親和五叔婆,把長工的飯菜快速的趕做好,就雙雙邁著小腳去看戲了。看完回來,母親把故事講了又講,五叔婆就咿咿呀呀的唱,兩個人要高興好多天。
十二歲到了杭州以後,才算正式看了京戲。那時杭州旗下城就只一家戲院共舞臺,也是破破爛爛的,凡遇好戲班來時,共舞臺老闆就親自送戲單來,問要訂多少座位。父親又會感慨地說:「當年在北平看那麼多名角,現在還看什麼?」說是說,還是訂了座,而且時常點戲。我因唸書,不能常常看,但看到海派機關布景戲,就鬧著非看不可。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全本秦始皇,皇宮布景之堂皇,趙姬的那股妖媚與服飾之華麗,令我目眩神移。還有洛陽橋、花果山等戲,布景變化多端,連母親都看得喜孜孜的。母親尤其喜歡看青衣戲,三娘教子這齣戲,她每回看每回淚流滿面,我一聽到那小孩說「高高舉起,輕輕打下,打在兒身,痛在娘心」時,也就跟著哭。回來又學那小孩走臺步。還有御碑亭中那一記雨地裏滑跤,我對著鏡子學了好久也學不會。
抗戰期中,我一個人在上海求學,寄住在一位要好同學家中,同學的母親是位平劇行家。她幾次三番要帶我去聽戲(她總是說「聽戲」不說「看戲」)。我卻對任何名票都毫無興趣。勉勉強強去看了一次全本四郎探母,坐在熱鬧的戲院裏,一顆心卻是飄飄蕩蕩、淒淒冷冷的,只是懷念著家鄉的廟戲、杭州的機關布景戲。那分溫暖、那分歡樂,不會再有。故鄉因戰事音書阻絕,在故鄉的母親白髮日增,卻離我好遠好遠,想起外公和阿榮伯敲著旱菸筒給我講孟麗君、唱戲詞兒,真正成了一場夢。
城樓上的孔明老唱個沒完,我有點厭煩了。父親卻瞇起眼睛仔仔細細地聽,三個手指頭在手心輪流點著打拍子,很讚賞的樣子。還直誇「沒想到這班子真行,唱得字正腔圓」。我卻發現那個孔明像五叔,四姑也說像,外公說:「可不就是他,戲班子怕潘老爺聽了不滿意,五叔就去代唱,也好過過癮。」我忍不住告訴父親,父親馬上沉下臉說:「他若唱得這麼好,也就有條路好走了。」第二天,五叔自己告訴父親:「大哥,孔明是我扮的,大哥還滿意嗎?」父親的臉拉得更長了,他說:「你呀,就只會唱唱戲,不三不四的。」母親說:「你也別老這麼說他,他倒是做什麼像什麼,人是聰明的。」父親說:「聰明不走正路,有什麼用?」可見父親儘管看足了北平的名角,還是不把唱戲當做一條正路。五叔悄悄地跟我說:「大哥真怪,我昨天在戲臺上,還看見他直點頭呢,現在又罵我。」我說:「你穿起孔明的八卦衣,很有學問的樣子,你為什麼不索性去唱戲呢?」他瞪我一眼說:「那我也不幹,堂堂潘宅大老爺的令弟,怎麼好給人當『戲囡兒』看待。」我真摸不清楚,他到底想幹什麼呢?母親說父親生他的氣就是這一點。後來只要是好京班來,五叔就去客串,在我記憶中,hetubook.com.com他當過捉放曹裏的陳宮,梅龍鎮裏的正德皇帝。小生也唱,當過白門樓裏的呂布。母親說他唱小生像小公雞初試啼聲,難聽死了。他還當過三花臉——女起解裏的崇老伯。他說別看白鼻子,白鼻子也有好人,就是崇老伯。最有趣的是他還反串丑旦,演晚娘虐待前妻兒女,拳打腳踢,像個武生,引得臺下哄堂大笑。我後來想想,五叔如果一心學平劇,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名角。他唱老生韻味十足,臺風又好。可惜他一生就是這麼遊戲人間,做那一樣也不認真,以至潦倒終生,遺下妻兒,不知流浪何方。我每回想起他,心裏總是好掛念、好難過。
在上海四年,只聽過一次荀慧生的紅娘。印象中,覺得他的四平調婉轉多姿,身背後一朵大大的水紅綢蝴蝶抖得好可愛。後來陪一位長輩住醫院,隔壁病房正巧是荀慧生。那位長輩是四大名旦迷,在陽臺與餐廳裏,老是盯著荀慧生看,看他形容憔悴,全不是當年粉墨登場,紅氍毺上婀娜多姿的神態,她感慨萬千地嘆息:「荀慧生老了,好可惜,他怎麼也老了。」說了好幾遍,彷彿荀慧生都會老,她自己老去就無足惋惜了。
來臺灣初期,因為這位長輩喜歡看戲,我陪她看了不少次越劇。坐在狹窄嘈雜的戲院裏,儘管耳中充滿絲竹之音,劇情與戲詞也都熟悉,卻總引不起興致。呆呆地坐著只為陪長輩。她嘆氣我跟著嘆,她笑我也跟著笑。心情閒閒的,想的都是些陳年舊事。尤其想起在杭州時一位專照顧我的金媽就是嵊縣人,她會唱很好的越劇。夏天的夜晚,她陪我在西湖邊乘涼,坐在長凳上她就唱。唱到「方玉娘祭塔」中「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幾句時,便眼淚滾滾而下,她唱的聲音好美好淒涼。母親告訴我她原本是唱越劇的,因不容於婆婆才出來做工,丈夫也不理她了。她平時總是淚眼婆娑的時候居多,父親說她有沙眼,不久她就負氣走了。走以前,她一句句教我唱梁祝的「樓臺會」,好讓我一直記得她。如今我每次一哼,就會想起與金媽在西湖邊乘涼的情景,我已非青鬢年少,金媽想早已不在人間了。
戲開鑼以後,外公抽著旱菸看得入神,我坐在長凳上,蕩著雙腳,邊啃甘蔗,邊東張西望。把甘蔗渣扔到天井邊,常常扔在人頭上肩上,下雨天就扔在傘背上。外公輕輕拍我一下說:「姑娘家要斯斯文文的,老師是怎麼教你的?」一想起要我背女誡的老師,就恨不得在戲院裏待一輩子。
我常常想,如果外公、母親、阿榮伯如今都健在的話,該多麼好?但長輩總要故去,戲總有落幕的一刻。因此,我看戲時,也能保持一分輕鬆愉快的心情了。
另一面的走廊最好的位置,總是楊鄉長家搭的彩臺,楊鄉長的大女兒和她全家人高高地坐在臺上。楊大姑娘比竹橋頭阿菊還打扮得耀眼,電珠鈕釦一閃一閃的,看得我好嫉妒,我仰臉問外公:「我們為什麼不也搭個彩臺?」外公說:「總共才那麼點地方,都被彩臺佔了,叫別人坐在那裏看?你看天井裏還有那麼多人站著呢!」可是我心裏不服氣,為什麼楊鄉長家就可以搭呢?為什麼楊大姑娘就那麼神氣活現呢?為了看戲的事,我跟阿菊以後就不大理她了,她見了我們,也把脖子一扭,翹起鼻子走開了。
我也有兩張梅蘭芳的照片,一張穿西裝,一張是寶蓮燈的劇照。他剛到那天,來我家拜客。黑色的轎車在大門口停下來,我正背了書包要上學,聽差說梅蘭芳來了,我就退在門邊看他下車。老媽子正端了個白磁馬桶想從邊門出去,又忙著趕回大門邊來看,馬桶還捧在手裏,幾乎跟穿長袍馬褂的梅博士撞個正著,我不禁摀著嘴笑彎了腰。忽然想起那兩張照片,正m.hetubook.com.com好請他簽名,連上學遲到也不顧,就飛奔上樓找照片,慌忙中怎麼也找不到,只看見電影明星胡蝶和徐來的照片,抽屜翻得亂七八糟,被母親訓了一頓,也不許我鑽在門背後看梅蘭芳,只得失魂落魄的上學去了。在那個時候,覺得失去那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是一生的遺憾似的。長大以後,經過的事情太多,失去的各種各樣的機會也太多,就把一切都看得淡淡然了。
廟戲的戲臺很小,四面臨空。前後臺都分不大清。他們穿衣服畫臉,都從木柵門裏看得清清楚楚。關公上臺那麼威風凜凜的神氣,回到臺下就跟人拳頭打來打去,有說有笑。我好想去後臺看熱鬧,外公不讓,說小姑娘不許亂竄。外公說過一個笑話:關公的衛兵問周倉肚子餓了,在後臺摘下鬍子吃餛飩。關公喊:「周倉來呀!」周倉急急忙忙上臺,忘了戴鬍子,關公一看,拍了下桌子說:「回去叫你爸爸來。」周倉趕緊下去,戴了鬍子再上來說:「周倉來也。」這個關公好聰明,笑得阿榮伯和周圍的人羣都露出黃黃的大門牙。
小時候,帶我看戲最多的是外公和長工阿榮伯。阿榮伯揹著長凳在前面走,外公牽著我的手在後面慢慢兒的蕩,蕩過鎮上唯一熱鬧的一條街道,經過糖果店,我的手指指點點,喊著:「花生糖、桂花糕,我要。甘蔗、橘子我也要。」外公說:「好,統統要,統統要。」就統統給買了。到了廟裏,阿榮伯把長凳擺在長廊的最好位置,用草繩紮在欄干上,讓外公和我坐,自己卻站到天井裏去看了。他說這樣站近些,看得仔細。如果唱錯了、動作錯了,他好敲戲臺板。比如有一次,他看到演戲的揚著馬鞭,邊走邊唱,忽然背過臉去拉下鬍子吐了口痰,卻用靴子底去擦。他就敲著戲臺板喊:「老哥,你騎在馬上,腳怎麼伸到地板上來了。」這大概就是今天的喝倒采吧。演戲的也毫不在乎,衝他笑一笑,繼續拉著嗓子唱下去。
不久永樂戲院就有顧正秋的戲,長輩常要我陪去聽戲。有一次看全本董小宛。演到冒辟疆進宮之時,董小宛從多情的順治帝懷中,又哭倒在魂牽夢縈的冒辟疆懷中,左右為難。長輩就哭得抽抽噎噎的,手帕濕透了,把我的拿去再哭。我卻總掉不出眼淚來,也許心情已老,對所謂的愛情,已經無動於衷了。想想長輩也許是為劇中人而哭,也許是為想起當年在北平的榮華歲月,如今物換星移而哭。總之,一個人能借著眼淚散發一下內心的感觸或鬱悶總是好的。怕的是憂患備嘗以後,存亡見慣,連眼淚都枯涸了。
父親回到家鄉的第一年中秋節演戲,鄉長畢恭畢敬的把書碼子捧來請父親點戲。父親說:「在北平名角兒的戲都看得那麼多,這種戲班子有什麼看頭?」可是鄉長說父親是大鄉紳,一定要賞個面子,又說這是特地為歡迎父親回鄉,請來的最好京班,父親這才慢吞吞地翻著本子,點了齣空城計。我一聽說是戴長鬍子的老生戲,就吵著要看花旦,父親再點一齣「寶蟾送酒」,還特別為外公和母親點了齣「投軍別窰」。四姑在旁邊抽著鼻子說:「都是老人戲,只有一齣『寶蟾送酒』好看。」我說:「鄉長一定買了好多好吃的請爸爸,不管什麼戲,我都要去看。」
朋友們常問我喜不喜歡看戲,我總是連聲地說:「喜歡、喜歡。」他們指的是平劇,而我對平劇卻完全外行,喜歡的是所有穿紅著綠、吹吹打打的「戲」。我也並不會欣賞戲的藝術,而只是喜歡「看戲」這回事。
我家鄉話稱演戲的,不論男女,都叫「戲囡兒」,大概是供人取樂的意思。門簾一掀,「戲囡兒」出來了,看他的臉,我就知道是忠臣還是奸臣。額角正中央粉紅色的,一定是忠臣。滿臉雪白的,不是曹操就是司和_圖_書馬懿。我家四姑粉搽得太白的時候,她母親,就是我的五叔婆常罵她「司馬懿造反」。鼻子上一團白,一定是壞人。五叔婆生氣的時候,就埋怨「被那個白鼻子害得好苦」。也不知指的是誰。看見白鼻子我就問外公:「他怎麼沒被殺掉呢?」外公敲著旱菸筒慢條斯理地說:「還早得很呢,要等戲團圓(劇終)的時候才殺掉。」旁邊的人說:「全靠他才有戲好看哩。」我向他白一眼,心裏好不耐煩。只有花旦出來一扭一扭,手帕一甩一甩的,我才看得高興。外公最最喜歡正旦,他叫她「當家旦」。「當家旦」到戲團圓的時候,一定戴上鳳冠變成一品夫人。阿榮伯說:「吃盡了苦頭,最後總會出頭的,這叫做好心有好報。」我說:「媽媽將來也要當一品夫人。」外公笑了。看到關公出來,我就肅然起敬。阿榮伯說過,演關公走麥城這一齣戲,後臺一定要擺上香案,否則就會起火。據說有一次沒有擺香案,前臺一下子走出兩個關公。一個是顯靈的真關公,一個是扮演的假關公,假關公睜開鳳眼,看見對面也來了個關公,就嚇昏倒了。因此我看這齣戲的時候,只想看見兩個關公一起走出來,心裏又有點害怕,老是問後臺擺了香案沒有,聽說擺了卻又有點失望,因為不能看扮關公的「戲囡兒」昏倒了。
戲還沒開鑼以前,外公總叫我到大殿上向神像拜三拜,保佑我聰明長生。外公說這座神像就是大唐忠臣顏真卿。他坐的是上河鄉的上殿。他的弟弟顏杲卿坐的是下河鄉的下殿。(其實顏真卿、顏杲卿並非兄弟,也許因二人都是平安史之亂的名臣,所以鄉人把他們結成了兄弟。)外公告訴我,因為上殿風水比較好,做弟弟的特別讓給哥哥居住,哥哥心裏很過意不去,所以過新年時,總是哥哥先去拜弟弟的年。因此正月初七迎神時,是上殿神先去下殿拜年,初八是下殿神來上殿回拜哥哥。我們鄉裏有句話:「瞿溪沒情理,阿哥拜阿弟。」外公還說顏氏兄弟幼年時,有一天在溪邊玩,忽聽鳴鑼喝道,一位大官坐著轎子來了。他們知道大官是奸臣,就拾起溪裏的石頭扔他,剛剛扔在奸臣臉上,奸臣大怒,問是誰幹的,兄弟倆都承認是自己幹的,就把兩人都關了三天三夜。外公說他們從小就有大無畏的精神,而且手足情深,叫我牢牢記住。這些故事,外公每年都要給我講一遍,我怎麼會不牢牢記住呢?
有一次,梅蘭芳來了,是他歐遊得了博士以後,那種轟動不用說了。因共舞臺太舊太小,場地特別改在新建的華聯電影院。共演四天,是紅線盜盒、四郎探母、販馬計和霸王別姬。我正趕上月考,乾脆帶了書在戲院裏邊啃邊看。霸王金少山聲震屋瓦地唱著,我可以充耳不聞。虞姬一出場,我就貪婪地睜大眼睛,眨都捨不得眨一下。那一段「夜深沉」的舞劍身段,和背過身子含悲飲泣的表情,確實是世上無雙。自我長大到今天偌大年紀,也看過不少霸王別姬,好像就沒有一次這麼叫人感動的。第二天考題填充有「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是那一年?」我馬上填上「一四九二」。因我頭一晚看梅蘭芳伏劍自刎,邊背外國史邊默記一下「一死救爾」就是「一四九二」。演紅線盜盒與坐宮時,梅蘭芳「粉腕」上的那隻碧綠翡翠鐲子,引得四姑和我都看呆了,四姑直問:「你猜那隻鐲子是真的還是假的?」母親說:「戴在梅蘭芳手上還有假的?」父親說:「是假的,真的戴在他太太手上。」我一聽好失望,為什麼梅蘭芳是個男人?看他謝幕時嬝嬝婷婷地蹲下去向觀眾納福,明明是個大美人兒嘛。可是那幾天,旗下城所有相館櫥窗中都擺著他和太太福志芳的放大照片。梅太太打扮得樸素大方,梅博士長袍馬褂,又明明是個瀟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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