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華爾騰湖裏逮住過一些梭魚,有一條重達七磅,姑且先不談另有一條魚飛快逃跑時,把一卷釣線都給拽走了;漁夫沒有看到它,估測少說也有八磅重;逮住過的還有鱸魚和鯰魚,其中每條重達兩磅以上。或者釣到銀魚、太陽魚(拉丁文是Leuciscus plchellus),很少的鯉魚以及一兩條鰻魚,有一條重達四磅——我之所以特別提到這一重量,是因為一條魚的重量一般說來是它出名的唯一資格,而且這兩條鳗魚是我在這裏唯一聽說過的——此外,我還隱約記得一條小魚,五英寸長,銀色的兩側和綠色的背部,看那屬性有點像鲮魚,我在這裏提到它主要是把種種事實和語言聯繫起來。不管怎樣,這個湖裏不是特別能生產魚類。湖裏的梭魚儘管也不豐富,卻是它的主要資本。有一次,我躺在冰上看見梭魚至少有三種類型:一種又長又扁,鐵灰色,很像從河裏打撈上來的那種;一種金黃色,身上有綠色閃光,在很深的水域裏,是這裏最常見的一種;另一種是金色,形狀和後一種相似,但是兩側有深棕色斑點或者黑色斑點,間雜著一些淺淺的血紅色斑點,非常像鮭魚。這種魚按學名稱為reticulaus(網狀)不夠名副其實;它應該稱為guttatus(斑斕)才合適。這些魚全都是結實的魚類,比起它們的估算重量來要重得多。銀魚、鯰魚以及鱸魚,還有所有棲息在這個湖裏的魚類,確實比生長在河流和別的湖泊裏的魚類更乾淨、更漂亮、更結實,因為這裏的湖水更純潔,它們很容易和別的魚類區別開來。也許很多魚類學家能夠用它們培育出新的品種。這湖裏還有一種乾淨的青蛙和烏龜,以及少數珠蚌;麝鼠和水貂在湖畔留下它們的痕跡,偶爾一隻旅行的甲魚也會光顧。有時候,大清早我開船離岸時會把夜間在船下藏身的大甲魚驚動了。鴨子和雁在春秋兩季常常來往,白肚子燕(拉丁文是Hirundo bicolor)在湖面上掠飛,而斑鷸(拉丁文是Totanus macularius)整整一夏天都在石頭湖岸上「搖晃」。我有時還驚起了湖水上面,坐在白松枝頭的一隻魚鷹;我卻不知道有沒有遊鷗飛到這裏來過,像它們曾飛到過佳港去那樣。每年還有一次潛水鳥要來。常到這裏來的飛禽,已全部包羅在內了。
白湖很少讓船隻褻瀆過,因為湖裏可引誘漁夫的生物少得可憐。既沒有潔白的百合〈因為它需要污泥〉;也沒有常見的菖蒲;在純淨的湖水中,稀稀落落地點綴一些藍幽幽的菖蒲(拉丁文學名Iris versicolor),它們都是從沿岸四周湖底石灘上彷彿一躍而起似的。到了六月中旬,蜂鳥就來這兒探訪,那藍幽幽的葉片和藍幽幽的花朵,特別是它們在湖中的倒影,與海藍色的湖水顯得格外和諧。
有時候,我待在村子的一家人的客廳裏,等到全家人都就寢之後,我才返回樹林。而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獲得第二天的午飯,我就在午夜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乘船在月光之下釣魚,貓頭鷹和狐狸為我唱著小夜曲,我還不時聽見有某種不知名的鳥兒在附近吱吱啼叫。這些經歷對我來說是十分珍貴難忘的,在離岸二十到三十竿、水深四十英尺的地方拋下錨,有時候周圍游動著幾千條小鑪魚和銀魚,在月光下它們的尾巴在水面上撩起點點漣漪,我用一根長長的亞麻線繩,和生活在四十英尺的水下的神秘的夜間出沒的魚類交流,或者有時,當船在輕柔的夜風中漂蕩,我在湖中拽著一根六十英尺的釣線,時而感到沿著釣線傳來一陣輕微的顫動,表明有某種生命線上的盡頭徘徊,愚蠢地不知道撞上的那東西是怎麼回事,遲遲拿不定主意。最後,你慢慢提起釣絲,一手又一手地往上拉,一條鯰魚被拉到空中,一邊發出吱吱聲一邊扭動著身子翻來轉去。尤其是在黑夜,當你浮想聯翩,神馳於其他浩瀚的宇宙天際時,你感到釣絲上有什麼輕輕一拉,把你的夢給打斷了,你重新和大自然聯繫在一起,這是十分奇怪的。似乎下一步我該把釣絲向上拋到空中,正如我把釣絲往下垂到這片密度未必更大的要素中去一樣。這一來我用一根釣絲彷彿釣到了兩條魚。
湖水是非常的清澈,結果在二十五或者三十英尺的深度,也能輕而易舉地看到湖的底部。在湖上划船的時候,你可以在水面下許多英尺的地方,看見成群的鱸魚和銀魚,它們也許只有一英寸長,然而只要看見身上的橫向條紋,便可知道那是鱸魚,而且你會認為,它們在那裏生存,一定是過著清苦生活的魚。許多年前的冬天,有一次,我為了捕捉梭魚在冰上鑿洞,上岸的時候,我把斧頭扔回到冰面上,但是,彷彿有什麼妖精作怪,斧頭溜出了四五竿後直接落進了一個冰洞裏,那裏的水有二十五英尺深。出於好奇,我趴在冰面上往洞裏張望,直到看見了那把斧頭的頭朝下稍偏一點地立在那裏,斧柄直直地隨著湖水的節奏微微晃動;如果我沒有去動它,它可能會一直立在那裏晃動,直到歲月使斧柄腐爛脫落。我用我帶來的一把冰鑿子在斧頭的頂上方挖了另一個洞,與此同時,我還用刀子割下了一條附近能找到的最長的赤楊枝條,並在枝條的一端綁上一根有活結的套繩,於是,我小心地把赤楊條放下去,讓它套上了斧頭柄的頂端,然後用赤楊條上的繩子一拉,終於又把斧頭吊了上來。
湖岸是由一長條好似鋪路用的滴溜滾圓的白色石子築成的,除了一兩處小小河灘以外,在許多地方都非常陡,縱身一躍就會落到沒頂深的湖水中;要不是湖水晶光澄亮得出奇,你斷斷乎也看不見湖底,除非湖底在對面升了起來。有人認為,華爾騰湖是湖深沒有底的。它沒有一處是泥濘的,偶爾觀察的過客或許還會說,它裏面連水草也沒有一根;至於可以見到的水草,除了最近給上漲了的水淹沒的,並不屬地這個湖的草地以外,便是細心地查看也確實是看不到菖蒲和蘆葦的,甚至沒有水蓮花,無論是黃色的或是白色的,最多只有一些心形葉子和河蓼草,也許還有一兩張眼子菜;然而,游泳者也看不到它們;便是這些水草,也像它們生長在裏面的水一樣的明亮而無垢。潔白的鵝卵石在湖底延伸一二竿之後便是純淨的細沙,湖的最深處,大概不免有些沉積物,應該是那些腐爛的落葉。秋風陣陣,落葉蓋滿湖水,最後沉進湖底。最後是那些綠亮亮的水苔,深冬之時,會隨錨拔起。
湖岸形狀很不規則,因此毫不單調。呈現在我腦海裏的西岸有鋸齒狀的深灣,北岸較為陡峭,南岸呈美麗的扇貝形,那裏一個連一個的岬角相互交迭,使人感到岬角之間會有未經探測過的山坳小灣。森林作為背景再好不過,異常美麗,湖水邊沿拔地而起的群山中有一個小湖,從小湖中央展望,效果更是了得;因為小湖的水面折射出的景物不僅形成了最佳的前景,而且,湖岸彎曲有致,成為它的最自然最宜人的界限。這裏與斧頭砍伐出來的林地不一樣,也與毗鄰的一片耕地不一樣,毫無濫砍濫伐的痕跡,也毫無殘缺不全之感。樹木有充分的空間向水邊擴張枝葉,每一棵樹都向這個方向伸展出最繁茂的枝椏。在這裏,大自然編織出了一條自然的花邊,一眼望去可以從低矮的灌木叢漸次展望到最高的樹木。這裏很少留下人手的痕跡。湖水像千年前那樣沖洗著湖岸。
在林肯鎮的弗林特湖,又稱沙湖,坐落在華爾騰湖以東一英里,是我們最大的內陸湖。它比華爾騰湖大得多,據說面積有一百九十七英畝,魚類更為豐富,但是比較淺,而且並不特別純淨。m•hetubook•com.com以前我常常穿過森林步行去到那裏,這是我的一種消遣。那是一種值得一為的活動,哪怕只是感覺那吹拂在臉頰上的自由自在的風,只是看看水波的湧動,只是記憶一下海員的生活。到了秋天,我去那裏拾栗子,因為這些堅果掉進水裏,被湖水沖到了我的腳邊;有一天,我在蘆葦叢生的湖岸邊小心行走,清新的浪花潑濺在我的臉上,碰巧看見了一條船的殘骸,船舷沒有了,在燈心草中船底已零落不堪;不過船的大致形狀清晰可辨,彷彿是一個碩大的腐爛的墊木,紋路仍然很清楚。這種印象,正好是一個人站在海岸上可以想見的船骸,讓人從中記住一些有益的寓意。在這個時節,湖畔完全是植物組成的形狀,竟一時難辨湖岸的樣子了,燈心草和菖蒲占據了喧賓奪主的位置。我慣常對湖北岸的沙質湖底的紋路痕跡久看不厭,由於水的壓力不斷壓迫湖底,走在上面感到結實而堅硬,單行生長的燈心草形成波浪條紋,與湖底的紋路相得益彰,一排又一排,彷彿是波浪把它們種植下的。在這裏,我還發現相當數量的形狀怪異的球體,顯然是細草或者根鬚纏繞在一起的,也許是穀精草糾結在一起的,直徑一英寸半到四英寸不等,十分完美的圓體形狀。這些球體在沙質湖底上或前或後地滾動,有時還會被水沖到岸上來。它們要嘛是一團結實的草,要嘛中間裹著一點沙土。起初,你也許會認為它們是波浪活動形成的,如同鵝卵石的形成;但是最小的球體也是由同樣的材料組成,一英寸半長,卻只是在一年的一個季節就形成了。再者,我想,波浪對於已經變得堅固起來的物質,磨損總是多於建造的。它們在出水乾燥的情況下,還會在一段很長的期間裏保持著它們的形狀。
弗林特湖!我們給它起的名字,沒想到會如此寒磣呀。邋裡邋遢、傻裡傻氣的農夫,竟然在這水天一色的湖中開墾農場,惡狠狠地把湖岸糟蹋得不堪入目,他憑什麼權利用自己的姓氏給它命名來著?好一個弗林特皮的吝嗇鬼,天底下他最愛的是一塊美元或者一枚閃亮的分幣的反光,從中他可以看到自己那張厚黑的臉。他甚至會把落在湖裏的野雁視為入侵者;他的手指由於長期習慣於貪婪之類的抓撈,已經變得彎曲起來,像鷹的利爪——因此,這名字叫得讓我反感。我們沒有到那裏去看他,也不會向人打聽他;他從來沒有來看望過這湖,也沒有來這湖裏洗浴過,從來沒有熱愛過它,從來沒有保護過它,從來沒有說過湖的一句好話,也沒有感謝上帝創造了它。還不如讓這湖跟著在裏面游泳的魚兒叫一個名字,要麼叫一個常常光顧這湖的飛禽或者走獸的名字也好,或者叫一個生長在湖邊的野花的名字,或者用一個其身世和湖的來歷交織在一起的野人或者小孩子的名字;就是不能跟著這種人亂叫名字,因為這種人只有腦力與他相似的鄰居和法律給他的契約,別無資格——這種人只看重金錢的價值;這種人的出現也許只會給所有的湖岸帶去禍害;這種人只會把湖周圍的土地消耗淨盡;這種人唯一遺憾的是它不是生長在英格蘭的乾草或者越橘的草地——在他的眼裏這裏確實沒有補償的東西——他為了湖底的污泥可以排乾湖水,變賣成錢。湖水不會推動他的水磨,他端詳湖水並不覺得是一種特權。我對他的勞動沒有絲毫敬意,他的田地裏每一種東西都是待價而沽;他會把風景搬到市場上出售,還會把他的上帝拿到市場上出資,如果他因此可以獲得什麼好處的話;他到市場上就是為了他的上帝;在他的農場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自由生長;他的田地裏沒有穀物,他的草場上沒有鮮花,他的果樹上沒有果實,有的只是金幣銀幣;他不喜愛他的果子的美麗,他的果子變不成金錢就不能算成熟。還是讓我享有擁有真正財富的貧窮吧。在我看來,農夫們的貧窮程度與我的敬意和興趣是成正比的——貧窮的農夫們。居然是個模範農場!那裏的田舍像糞坑上的蘑菇一樣聳立著,人、馬、牛、豬都有清潔的或不潔的房間,彼此相互地擠在一起!人像畜生一樣住在裏面!像一個大油漬包,糞和乳酪的氣味混在一起!在一個高度的文明底下,人的心和人的腦子變成了糞便似的肥料!彷彿你要在墳場上種馬鈴薯!這樣便是所謂的模範農場!
殊不知突然間那些水花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原來水花是鱸魚它們激起來的,我的划槳聲嚇得它們潛入深水裏去了,我目睹它們成群地消失得渺無影蹤;就這麼著,我衣不沾濕地度過了這天的下午。
白湖和華爾騰湖是大地表面上的兩塊巨大的水晶,它們是光之湖,如果它們是永遠地凍結了的,而且又小巧玲瓏,可以拿取的,也許它們已經給奴隸們拿了去,像寶石一樣,點綴在國王的王冠上了;可是,它的液體也很廣大,所以永遠保留給我們和我們的子孫了,我們卻拋棄了它們,去追求庫英諾大鑽石了。它們真太純潔,不能有市場價格,它們沒被污染。它們比起我們的生命來,不知美了多少,比起我們的性格來,不知透徹了多少!我們從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瑕疵。和農家門前,鴨子游泳的池塘一比較,它們又不知秀麗了多少!清潔的野鴨到了這裏來。世人如何能感受到這些?鳥兒披著它們的霓裳,婉轉的歌喉與似錦繁花渾然一體。可哪位少男少女能與自然的奔放多彩融為一體?自然在遠離都市之處,孤寂地自我豐茂著。談什麼天堂!你正在踐踏大地。
華爾騰湖的風景只好算粗線條,儘管很美,還是說不上很壯觀;不經常光臨或者不在湖邊居住的人,對它也不是特別關注;然而,華爾騰湖以它的深邃純淨著稱於世,值得對它詳盡描述一番。這是一個明亮的深綠色的湖,半英里長,圓周約一英里又四分之三,面積約六十一英畝半;它是松樹和橡樹林中央的歲月悠久的老湖,除了雨和蒸發之外,還沒有別的來龍去脈可尋。四周的山峰突然地從水上升起,到四十至八十英尺的高度,但在東南面高到一百英尺,而東邊更高到一百五十英尺,其距離湖岸,不過四分之一英里及三分之一英里。山上林木蔥郁。所有我們康科特地方的水波,至少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站在遠處望見的,另一種,更接近本來的顏色,是站在近處看見的。第一種根據風雲變幻,借助天光而成。在晴朗的夏天,從略微遠處望去,特別是在波濤起伏之時,呈現一片蔚藍;但從極遠處望去,湖泊呈現一片藍灰;在風暴之下,則顯露一片蔚藍。據說海水的顏色變化與天氣無關,它們可能今天是蔚藍,明天是深綠。我曾經看到,在陸地被白雪所覆蓋的時候,在我們的河裏不論是河水還是河裏面的冰,都幾乎像青草一樣綠。有些人認為,藍色「應該是純潔的水的顏色,不管那水是液態的還是固態的。」但是,在從船上直接朝下看到水體的時候,水體卻具有非常不同的顏色。華爾騰湖有時是藍色的,有時是綠色的,即使從同一個角度看也是如此。它位於大地與天空之間,也就帶有了天地二者的顏色。從山頂上看,它反射出天空的顏色,但是在近處,在接近湖岸能夠看見沙子的地方,水帶上了微黃色,然後逐漸呈淺綠色,再加深,到湖的主體部分一律呈深綠色。在有的光線之下,即使從山頂看去,近岸處也是一片鮮綠色。有人把這歸因於青蔥草木的反射;可是,在鐵路沙灞那一側的湖水,同樣是綠色的,當春天樹葉尚未展開之際,湖水的顏色可能只是在太空中占主色的蔚藍與沙粒的黃色相混合的結果。這就是湖水何以呈虹彩之色。也是這塊地方www•hetubook.com.com,春天到來之時,太陽的熱量使冰雪增溫,這從湖底反映了出來,也從土地上傳遞出去,首先融化並形成一條狹窄的河道,湖的中央則仍然冰凍未開。正如我們的其他水域一樣,每當天色晴朗,水波瀲灎之時,水波表面會從合適的角度映出藍色的天空,或者由於糅合了更多亮光,如果稍微遠點望過去,湖面彷彿呈現比天空本身更深的湛藍色;此時此刻,泛舟湖上,從各個不同的視角觀看水中倒影,我發現一種無與倫比的不可名狀的淡藍色,像浸過水的或者閃閃發光的絲綢,還像利劍青鋒,卻比天空本身更具天藍色,它與水波另一面原有的黛綠色交替閃現,只不過後者相對來說顯得有點兒渾濁罷了。這是一個玻璃似的帶綠色的藍色,照我所能記憶的,它彷彿是冬天裏,日落以前,西方烏雲中露出的一角晴天。可是你舉起一玻璃杯水,放在空中看,它卻毫無顏色,如同裝了同樣數量的一杯空氣一樣。眾所周知,一大塊厚玻璃板便呈現了微綠的顏色,據製造玻璃的人說,那是「體積」的關係,同樣的玻璃,少了就不會有顏色了。華爾騰湖需要多大的體積才能泛出綠光,我從未做過試驗。我們這裏的河水直接下望則呈現黑灰或深棕,到河中游水的人,會像在其他湖泊一樣,水中他的軀體呈現黃色;但這個湖卻如此晶瑩清澈,潛泳其中,人猶如大理石一樣潔白,更出奇的是,四肢放大了,扭曲了,形體怪異,很值得讓米開朗基羅去琢磨一番。
不過話又說回來,據我所知,各種特色中,或許就數華爾騰湖的特色最好,保護它的純潔性,也是令人叫絕。許多人都被比喻為華爾騰湖,但這一美譽只有少數人受之無愧。儘管伐木者把環湖的樹木大片大片地先後給砍光了,愛爾蘭人在湖邊搭建了他們的豬圈,鐵路已經侵占了湖的邊緣地帶,冰商還來這兒鑿取過冰塊,但華爾騰湖本身並沒有變化,依然是我年輕時目睹過的湖水;變化了的反而是我自己。華爾騰湖產生過無數的波紋,卻沒有留下一道永久的皺紋。它是永保青春的,我仍可以站在湖畔,看著一隻燕子真真切切地俯衝向水面,像過去一樣從湖面上叼走一條小蟲子。我今天夜晚又觸景生情,彷彿二十多年前我並沒有幾乎每天看到它似的——這就是華爾騰湖,我許多年前發現的那同一個林中湖泊;去冬在哪裏砍伐了一片樹林,今春另一片樹林便會依湖而生,如同過去一樣蓬勃生長;同樣的思想也如那時一樣湧上心頭;對湖本身與湖的創造者來說,還是同樣的流動著的歡欣,還是同樣的幸福,而且對我來說也許是同樣的歡欣,同樣的幸福。華爾騰湖一定是一個勇敢之人的創造,他不會耍任何陰謀詭計!他用自己的手圍起了這湖水,用他的思想把湖水加深,把湖水澄清,而且在他的遺囑中把它留給了康科特。我從它的水面上又看到了同樣的倒影,我幾乎要說了,華爾騰,是你嗎?
一個大約六十年前常來湖邊的老人,每每在黑暗籠罩了周園森林的時候前來告訴我,在他那個時代,有時湖上很熱鬧,全是野雁和別的水禽,上空還有許多老鷹在盤旋。他來這裏約魚,駕著一艘他在岸邊撿到的古老的獨木舟。說是獨木舟,其實是由兩棵白皮松經過鑿挖打造在一起,並且把兩端都砍削得方頭方尾。它的樣子很笨拙,然而經久耐用,多年不壞,很久以後才被水泡爛,也許沉到湖底了。他不知道那獨木舟是誰家的;它應該屬於華爾騰湖吧。老人習慣把山核桃樹皮擰在一起,做成他的錨的纜索。還有一個老人,是一個陶器工,在獨立革命前一直住在這湖邊,曾經跟他講過,這湖底有一個鐵箱子,他曾經看見過呢。有時,那個鐵箱會漂到岸上來;可是你要是接近它,它便會沉回到深水裏,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很高興聽說那只古老的獨木舟,它取代了一艘印第安人的木舟,也是用白皮松做成的,不過建造得更好看一些;那只古老的獨木舟或許就是人們在岸邊看見的第一棵樹,後來看樣子倒伏在水裏,漂浮了幾十年,成為這湖裏最合適的船隻了。記得我初次凝望湖水下面時,隱約見到許多大樹幹橫臥湖底,如不是狂風吹倒它們,便是伐木工砍倒之後,堆放在冰層上,那時木料太廉價了,但現在,這些樹木大部分已無影無蹤了。
我說過,華爾騰湖沒有明顯的入口,也沒有明顯的出水口,不過一方面,它卻與弗林特湖遠遠地和間接地有著聯繫,弗林特湖地勢要高一些,通過在那個地域的一個個小池塘與華爾騰湖相連。另一方面,它明顯地直接和康科特河連接,而這條河地勢較低,一個相似的小湖串穿插其間,古代,這條河也許氾濫過,只需稍稍疏通一下——這是上帝禁止的——它還可以流經這一帶。倘若可以這樣矜持地簡樸地生活,像隱士一樣生活在樹林裏,讓生活獲得如此神奇的純潔性,一旦看見弗林特湖相對不潔的湖水和華爾騰湖水混合在一起,或者看見華爾騰湖水流進海洋白白浪費它的甘甜,誰能不感到遺憾呢?
在我鋤地鋤完當天的份以後,有時我會去跟那從早晨起就在湖邊釣魚的人見面。他們一上午靜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像隻鴨子或一片浮葉,現在已經焦躁不安了。他們一邊不安,一邊用種種哲學說服自己,等我去的時候,往往已經達成了這樣一個結論:他是修道院派徒。有個年紀較大的老人,是個捕魚能手,擅做各種木工,他興致勃勃,把我的房子看成是一棟考慮漁人的方便而建造起來的建築物;我也同樣興高采烈,見到他坐在我門口整理釣線。我們偶爾一起待在湖上,他坐在船的一頭,我坐在另一頭;我們之間交談不多,因為他近年來耳朵變聾了,但他偶爾會哼一首讚美詩,這和我的哲學非常協調。我們的神交完全是一種扯不斷的和諧融洽,回想起來比真的用話交談令人更加神往。我在找不到人說話的時候,照例用槳擊打自己的船舷,發出陣陣迴響,在周圍的樹林子裏激起一圈圈傳得越來越遠的聲浪,好像動物園管理員激起的野獸吼叫聲一樣,最後,每一個樹木蔥蘢的峽谷和山坡全部在發出咆哮似的。
當我第一次在華爾騰湖划船的時候,它完全被濃密高大的松樹和橡樹林所圍繞著,在它的一些小灣裏,葡萄藤纏繞著水邊的樹,形成了船隻可以從下面經過的遮蔭棚。形成了湖岸的群山非常陡峭,山上的樹木又非常高大,這樣一來,當你從西瑞向下眺望的時候,它也就是具有了一個圓形露天劇場的外貌,可以演出某種森林的戲劇。我還年輕的時候在那裏消磨了許多時間,像輕風一樣飄浮在湖面上,把我的船划到湖中央,仰身躺在船凳上,時值一個夏天的上午,夢境一般地醒著,船觸到沙灘了我才完全醒過神來,翻身起來看看我的命運把我推到哪邊湖岸了;那些日子,無所事事是最吸引人的事業,最豐產的事業。許多個上午,我都懶洋洋地度過,寧願把一天中最珍貴的時光就這樣虛擲掉;因為我是富有的,倘若算不上有錢,充滿明媚陽光的時光和夏天的日子卻是富有的,於是就大把地揮霍;我沒有把時光浪費在工廠或者老師的講臺上,我並不感到後悔。但是,自從我離開湖岸後,伐木者對林木越加濫砍濫伐,現在起許多年後都不能在樹木間的林蔭道上徜徉了,偶爾從樹林裏看到的湖水的景致也不復存在了。如果我的繆斯女神從此沉默,那是情有可原的。樹林被砍掉了,你還指望小鳥會歌唱嗎?
湖水時漲時落,並無規律可言。如有規律,週期又是怎樣,無人知曉,儘管有人聲稱知道,但那不過是信口開河。冬季的湖水要漲和*圖*書得高一點,夏天的水位要低一些,但水位與氣候的乾燥潮濕並不相關。我對住所邊的湖岸漲落記得特別清楚,何時低了一二英尺,何時又漲了五英尺,了然於心。有一個狹窄的河口的沙洲,它一直伸到湖水裏,沙洲的一邊是非常深的湖水。大約在一八二四年的時候,在離主要的湖岸大約六竿遠的地方,我在這沙洲上煮了一鍋海鮮雜燴濃湯,而到現在有二十五年的時間都不可能這樣做了;而另一方面,我的朋友們經常是將信將疑地聽我告訴他們,幾年以後,我通常是在位於樹林裏的一個僻靜的小灣,坐船釣魚,小灣離他們所知道的那個唯一的湖岸有十五竿遠,現在那個地方早就變成草地了。但是湖面已經連續兩年不斷上升,現在,在一八五二年年的夏天,比我住在湖邊時正好上升了五英尺,或者說,和三十年前的高度一樣,在那片草場上又可以釣魚了。這使水面高低的差別最多時達到了六七英尺;但是從周圍的山上流下來的水量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水位的這種上漲必定和影響著深處泉源的因素有關。同樣的這個夏天,湖水又開始下降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漲落,不管是否定期,需要有許多年的時間才能完成。我曾觀察到一次上漲和兩次下降的一部分,我預料,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後,水位又將落到我所知的位置。位於東面一英里處的弗林特湖連同它的一些進水口和出水口所激起的洶湧的波濤,以及位於中間的一些較小湖泊,全都和華爾騰湖共其升降,最近漲到了它們的最高水位,時間與後者相同。就我觀察所及,白湖的情況也如此。
在華爾騰湖被伐木人、鐵路以及我自己褻瀆了之後,林中的塊寶、我們所有的湖泊中雖不是最美麗的,但也許是最富有魅力的湖就是白湖了——湖的名字平凡得可憐,也許是來自它的水出奇的純淨,也許是來自湖沙的顏色。但是,在這點上如同其他方面一樣,白湖可以和華爾騰湖成為孿生兄弟,只是略小一些。它們相像的地方很多,你看了會說它們在地下一定是連接在一起的。白湖也有同樣的石岸,它的水域也有同樣的顏色。如同在華爾騰湖,在悶熱的酷暑天氣裏,透過樹林瞭望一些不是很深因而湖底能反射上來顏色的水灣,白湖的水域也有種霧濛濛的淡綠色或者海綠色。許多年前,我常常到那裏採集一車車沙子回來做砂紙,此後我一直沒有間斷地去拜訪它。一個經常去白湖的人,提議把它叫做「綠湖」好了。也許還可以稱它為「黃松湖」,原因不外乎以下的情況。大約十五年前,你能看見一棵油松的樹梢,遠遠地伸向深水的水面上方,離岸有許多竿遠呢,這種松樹在周圍一帶叫做黃松,雖然算不上什麼名貴品種。有人甚至猜測白湖曾經下沉過,這棵黃松是過去在這裏生長的原始森林留下的一棵。我發現,甚至在一七九二年那時候,一名鎮民編寫過一部《康科特鎮志》,現藏於麻塞諸塞州歷史學會藏書館裏,這位作者講述了華爾騰湖和白湖後,補充說:「在白湖的中央,水位降下去時,有一棵樹看樣子好像就生長在現在所在的地方,可是它的根鬚在水面下五十英尺的深處;樹的梢部殘缺不全了,這殘損的地方直徑有十四英寸。」一八四九年春天,我和蘇德伯利河邊一個住得離湖最近的人交談,他告訴我是他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前把這棵樹弄出來的。就他所能記得的,它生長在離岸十二到十五竿遠的地方,那裏水深大約三十或者四十英尺。那時在冬季,他上午在湖上鑿冰,決心下午時請鄰居們幫忙,要把這棵老黃松弄出來。他在冰面上開了一條通向湖岸的管道,打算用一頭牛把它拉起來拖出湖外;但是,工作還沒有進行多久,他就驚詫地發現這棵樹是顛倒生長的,樹樁上的樹枝都是向下長著的,細小的一頭牢牢地紮進了沙質的湖底。粗的一端這邊的直徑有一英尺,而他原本指望弄到一根鋸出許多好木板的木料,但誰知它腐朽不堪,只能當木柴燒了。他家的茅屋當時還有剩下一截木頭。那截木料的底部有斧痕和啄木鳥的啄痕。他以為這大概是岸上的一棵死樹,後來給風刮到湖裏去,在樹頂讓水給浸透之後,木頭較粗大的另一端卻仍然乾燥而又較輕,所以吹出去之後便倒翻個頭沉了下去。他的父親年已八十,記不清這棵樹什麼時候不在那裏了。有幾根相當大的圓木可能仍躺在湖底,由於湖面波痕蕩漾,看上去頗像幾條大水蛇在蠕動。
在這樣的一天,也就是九月或者十月的一天,華爾騰湖是一面完美的森林鏡子,它的邊框是用石頭鑲成,在我看來,那些石頭好像是因為稀少和罕見而珍貴。在這地球表面承載的湖泊中,或許沒有一個能像華爾騰湖這樣漂亮,純潔,同時又這樣浩大,天上之水啊。它不需要欄杆護衛。一個又一個民族來了又去了,都沒有讓它變髒。它是一面鏡子,石頭砸不碎的,它的水銀永遠磨損不掉,而大自然還會不斷修補它的鑲金的裝飾呢;暴風雨,塵埃,都不能讓它常新常亮的表面變得模糊不清——一面清亮的鏡子,一切不潔之物出現在上面都會下沉,被太陽煙霧般的刷子清掃乾淨,撢掉灰塵——這是陽光製成的掃帚——氣息呵在上面都留不住,只能飄在空中,如同高高懸浮在湖面上空的雲一樣,並且在湖底折射得清清楚楚。
這不是我的夢,
用於裝飾一行詩;
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
甚於我之生活在華爾騰。
我是它的圓石岸,
飄拂而過的風;
在我掌中的一握,
是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的最深邃僻隱處卻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
不,不,如果最美妙的風光應冠以人名,那就採用那最高尚、最雄健的人的姓氏吧。我們的湖起碼應該以伊卡里安墜海而死、由此得名的伊卡里安海來做楷模,在那裏,「海濤聲聲,仍然傳誦著一次大無畏的探險。」
在溫和的夜晚,我常坐在船裏吹笛子,看到鱸魚游泳在我的四周,好似我的笛音迷住了它們一樣,月亮行過有羅紋的湖底,而湖底散佈著沉落的樹影。很早以前,我一次次探險似的來到這個湖上,在一些夏天的黑夜裏,跟一個同伴一起來;在水邊生了一堆火,吸引魚群,我們又在釣鈎上放了蟲子作魚餌釣起了一條條鯰魚。直到夜半時分;然後把火把高高地擲起,它們猶如飛火流星沖進湖中,嗖的一聲便杳無蹤影,一切陷入昏暗之中,我一邊摸索,一邊哼著小調,穿越黑夜,回到人類群居之處。不過如今我已在湖畔建立起自己的家園。
在水面滑行的水黽和金水龜到了十月的後半月終於銷聲匿跡了,這時嚴霜已經到來;接著,到了十一月,在平常的風平浪靜的日子裏,也絕見不到任何昆蟲在水面上攪起漣漪了。十一月的一個下午,接連下了好幾天的暴雨之後終於平靜了下來,但天空仍然烏雲密佈,霧氣濛濛。我注意到,湖格外平靜,所以很難辨別出湖面;儘管它再也無法反映十月鮮明的色彩,但卻反映四周山巒暗淡的十一月顏色。儘管我在湖面上盡可能輕柔地划槳而過,可是我的船留下的淺淺波紋卻一直延伸到我幾乎看不見的地方,把湖裏的折射物蕩出彎彎曲曲的形狀。但是,我在展望湖面時,這裏那裏會看見遠處閃現一抹微弱的光,彷彿一些在水上飛掠的蟲子躲過嚴霜又聚集起來了,或者,也許,湖面,因為過於平滑,暴露出了泉水從湖底向上翻騰的跡象吧。輕輕地劃著船槳走到那些地方,我驚訝地發現m.hetubook.com.com我四周全都是無以數計的小河鱸,有五英寸長,在綠色的湖水裏呈深銅色,在水中嬉戲,並且經常升到水面,濺起層層水波,有時還在水面上留下許多泡沫。在這樣透明而且好像無底的水中,把雲彩逼真地折射出來,我好像在空中乘著氣球飄浮,河鱸們游來游去,我看見像是飛行或者盤旋,彷彿它們是一群鳥兒在我的下方穿過,一忽兒在左邊,一忽兒在右邊,它們的鳍,如同船帆,幫助它們乘風前行。在華爾騰湖中有許多這樣的水族,顯然它們要充分利用一下這短暫的節令,趕在嚴冬把它們上面廣闊的天光遮擋上一層冰製的百葉窗之前;有時,它們把水面攪得別具模樣,好像一陣清風拂過湖面,或者幾滴雨點落在了上面。我一時粗心走近它們,讓它們受到驚嚇,它們便會突然拍擊湖水,用尾巴甩出水花,好像有人拿著一根枝葉茂盛的樹枝擊打水面,轉眼工夫它們便潛入水底了。最後,起風了,霧氣漸濃,波浪開始湧動,河鱸比方才跳躍得更高,一半身子躍出了水面,成百個黑點,三英寸長,同時在湖水裏游動。有一年很晚的時候,已是十一月五日了,我看見水面上出現了一些水花,以為天馬上要下大雨了,空氣裏潮氣很重,我趕緊在划槳的位置上坐下,把船向家的方向划去;這時好像雨已經越來越大了,雖然我臉上頰上還絲毫沒有感覺到,可我估算自己管保會淋成落湯雞了。
湖是我的一口天然挖好了的井。一年中有四個月,湖水是冰冷的,正像它一年四季都是純淨的;我想,這時候的水,如果不比城鎮裏的水更好的話,至少也一樣好。在冬季,所有的水都裸|露在露天,要比泉水和井水更冷一些,因為井水和泉水受到了保護。我從下午五點鐘一直坐到第二天中午,那天是一八四六年三月六日,溫度計上有時在華氏六十五度,有時在七十度,湖水在我所在的屋子裏保持的溫度是四十二度,比起村中最冷的一口井裏剛剛提上來的水還低一度呢。在同一天,沸騰泉的水溫是四十五度,也就是經過測量的各種水中最暖和的度數,不過到了夏天,我知道它卻是水溫最低的水,需要說明的是,這時候淺層的不流動的表層水沒有和它攪合起來。還有,在夏天,華爾騰湖從來沒有變得很暖和,與多數暴露在太陽下的水不一樣,這是因為華爾騰湖深不見底的緣故。在最熱的天氣裏,我通常會把一桶水保存在地窖裏,在夜裏冷卻下來,第二天會一直保持低溫;不過我也到附近的泉水去打水。水放了一個星期還像當天剛取上來那麼好,但沒有抽水機的味道。誰要是夏天在湖岸邊紮營,只需在野營陰涼處幾英尺深的地方放上一桶水,就無需依賴冰塊這種奢侈品了。
站在湖東端的平坦的沙灘上,在一個平靜的九月下午,薄霧使對岸的岸線看不甚清楚,此時我瞭解了所謂「玻璃似的湖面」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當你倒轉了頭看湖,它像一條最精細的薄紗緊掛在山谷之上,襯著遠處的松林而發光,把大氣的一層和另外的一層隔開了。你會以為你能夠從它下面乾爽的走過去,到達對面的山頭,會以為在湖面上翻飛的燕子可以在上面棲息。的確也如此,燕子們有時俯衝下這條薄紗,好像產生了錯覺,隨後識破假象倏然而上。在你向西邊湖岸望去時,你不得不用雙手罩住眼睛,擋開折射過來的湖光和太陽光,因為湖光和太陽光同樣明亮,十分耀眼;倘若你身置這兩種光線之間,用挑剔的眼光審視湖面,可以真切地看到光滑如鏡的效果,此外只有俯衝水面的昆蟲忽起忽落,起落均勻,分佈在整個湖面上,它們在太陽下飛來飛去,在水面上產生了可以想見的最精美的閃光,或者,一隻鴨子在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如同我前面說過的,一隻燕子貼著湖面低飛,像要隨時觸到水面的樣子。也許從遠處看去,一條魚在空中畫出了一道三四英尺的弧線,在躍出水面時出現了一抹閃光,在鑽進水裏時又出現了一抹閃光;有時候,這道銀閃閃的弧線全部展現出來;或者這裏那裏,也許有一根蓟草漂浮在水面上,魚兒向薊草衝去,湖面上也會出現漣漪。湖面這時像融化的玻璃水,冷卻下來但還沒有凝結,裏面的幾許塵埃純潔而美麗,如同玻璃裏的瑕疵。你經常可以看到一片更光滑、更幽暗的水面,彷彿一張看不見的蜘蛛網把它與別的其他水面分離開來,成為水中仙子的另一片天地,供它們在上面休憩。從山頭往下看,你可以看見幾乎所有的水域都有魚兒跳躍;在這光滑如鏡的水面上,只要一條梭魚和銀魚衝出來捕食蟲子,就會把整個湖水的平靜攪亂。想來不可思議,這種簡單的捕食事情一經發生便產生了這樣精緻的景象——這種魚類的謀殺真相大白——我從老遠的地方清晰地看到漣漪一圈圈擴大,直徑有六七竿那麼長。你還能看見一隻金水龜(拉丁文是Gyrius)一刻不停地在光滑的水面滑行,一口氣滑出四分之一英里;它們輕輕地把水劃出水紋,兩條叉狀滑線形成了明顯的小小波瀾,可是水黽在水面上滑行卻不會留下看得見的水紋。一旦湖水起了波浪,水黽和金水睡便逃離水面,而一旦風平浪靜它們就會離開它們的避風港,從湖岸不畏風險地開始滑行,衝出一截又一截,直到把整個湖面占滿。這是一件讓人心靜如水的活動,趕上一個秋天的晴朗天氣,充分享受著太陽的溫暖,坐在山巔的一個樹樁上,俯瞰華爾騰湖,琢磨那些層層迭迭的漣漪沒完沒了地雕刻在水面上,天空和樹木倒映在水中,若不是漣漪牽動,連水面都不容易看見。在這片寬闊的水面上,沒有什麼橫加擾亂的因素,即使產生一點點,也立即會溫和地平復下來,重歸安靜,好像給一個花瓶裏面裝水,觸動的水圈兒向岸邊蕩漾,馬上就會水波不興的。一條魚騰空躍起,一隻小蟲落到湖面,都會在一圈圈的波紋裏、在美麗的線條裏展示給人看,好像這就是源泉不斷向上翻騰,是它生命的溫和的跳動,是它胸脯的起伏。歡樂的驚悚和疼痛的驚悚是無法區分出來的。秋色下的湖光多麼祥和醇美!人類在大地上勞作,又像在春天裏閃著光。看呵,每一片秋葉,每一根細枝,每一粒圓石和每一張蛛網在午後閃著光芒。猶如春天的清晨綴滿露珠一樣。每劃一下槳或每一隻小蟲的飛舞和爬動都能閃出一道光輝,而一聲槳響,又蕩起何等精妙甜美的山水清音!
湖——在天然景色中最美、最富有表情的就數它了。它是大地的眼睛;人們觀湖,可以掂量出他自己天性的深淺。湖畔水生樹木,彷彿是給它鑲邊的修長的睫毛,而四周樹木蔥郁的群山和峭壁,則是它的懸挑的濃眉了。
面積小的鵝湖,位於我前往弗林特湖的路上;佳港灣是康科特河的延伸,據說大約有七十英畝的面積,它在西南一英里處;而白湖,又在佳港灣之外一英里半的地方,它的面積大約是四十英畝。這就是我的湖區。這些湖泊,連同康科特河一起,成為我的水中的特權;夜以繼日,年復一年,它們磨著我帶給它們的穀子。
在水波不興的初冬之中,坐在船上,在東邊沙灘附近,水深八英尺或十英尺處,還有湖岸其他地方,可以看到一堆堆圓錐物,約一英尺高,直徑一英尺,堆的是比雞蛋略小的圓石,圓石堆旁全都是光禿禿的沙子。一開始,你納悶是不是印第安人故意在冰上堆起了這些石頭,這樣等到冰層融化掉,石頭便沉到了湖底;可是這些石頭堆太有規則,其中一些也過於鮮淨,不像是印第安人隨意堆在一起的。它們與在河流裏找到的石頭很相像;可是由於這裏既沒有亞口魚也沒有八腮鰻,我弄不清楚什麼魚能把它們堆hetubook.com.com砌起來。或許它們是銀魚的窩吧。這些石堆讓湖底具有了一種令人愉快的神秘。
華爾騰湖時漲時落,間隔時長很長,至少起到這樣一種作用,湖水處於這種很高的水位,已有一年左右,儘管環湖行走不易,但從上次漲水以來,沿湖長出來的灌木叢,以及諸如北美油松、蒼松、赤楊、白楊、鳳尾松等等樹木通通給沖走了,等到水位再次回落時,就留下光禿禿的湖岸。因為,許多湖泊和水域都是每天漲落的,華爾騰湖則不一樣,水位最低的時候湖岸最乾淨。我房子附近的湖岸邊,一排油松高達十五英尺,全被淹死,如同被一根槓桿齊刷刷掀翻一樣,這樣一來便阻止了油松對湖岸的侵犯;油松的粗細又正好表明自從上次湖水漲到這種高度以來已經過去了多少年。通過這種漲落,華爾騰湖擁有了清理湖岸的權利,因此把湖岸上的枝椏統統削掉,使那些樹木不能因為生長出來便侵占湖岸。這些草木是華爾騰湖的嘴唇長出的鬍子,但是總也長不長的。湖水伸出它的舌頭,一次又一次把鬍鬚舔掉。湖水上漲到了高水位,白楊、柳樹和楓樹被淹在水裏的樹幹周圍會長出大量纖維一樣的長長的紅根鬚,高出地面三四英尺,努力維持它們的正常生長。我還發現了,那些在岸邊高處的覆盆子,通常是不結果實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卻結果纍纍。
不過,率先來到華爾騰湖的人,說不定留下了他們的足跡。我很驚訝的發現,陡峭的山坡上有一條逼仄的小路,環繞湖邊,甚至還通過湖邊被砍伐過的茂密森林。這條小路走勢有時忽上忽下,有時跟湖沿卻又若即若離,也許和這兒的人類一樣古老,是由當地土著獵戶一步一步踩踏出來的;此後,今日裏這塊土地的居住者就不時不知不覺地在那上面行走。冬天,站在湖中央,看起來就更加清楚,特別在下了一陣小雪之後,它就成了連綿起伏的一條白線,敗草和枯枝都不能夠掩蔽它,許多地點,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看起來還格外清楚,但是夏天裏,便是走近去看,也還是看不出來。可以說,雪花用清楚的白色的浮雕又把它印刷出來了。但願到了將來,人們在這裏建造一些別墅的裝飾庭園時,還能保留這一殘跡。
有時候,過多的與人相處和閒談,厭倦了村裏的所有朋友,我便往西信步走向比我慣常居住的地方更遠的去處,來到鎮裏人更少去的地區,「到新樹林與新草地」,或者,當太陽正在西沉之際,到佳港山去吃我的越橘與覆盆子晚餐,並為此後幾餐儲備糧食。漿果可不會把它的香豔、美味奉獻給那些只會花錢購買的人去品味,也不會為那些只是為了賣掉它們而栽種的農夫奉獻自己。你要品鑑漿果的美味、香味,就得請教滿山亂跑的放牛童和到處亂飛的鷓鴣。若是以為你從未摘過漿果,卻又已經品嚐過漿果了,那就是一個低級的錯誤。漿果從來就沒有到達波士頓;波士頓並不知道有漿果,因為漿果是長在波士頓的三座山上,這種果實的花被市場的大車磨掉了,這種果實的芬芳和精華也隨之一起喪失了,而僅僅成為乾飼料。只要永恆的正義在主宰,就不會有一顆純潔的漿果能從山野被運送到那裏。
如今,湖底的樹幹、古老的獨木舟,還有黑黝黝的四周林木都已消失,村裏人對湖在何處幾乎一無所知,他們不是到湖裏洗澡或飲水,而是想把這片至少應視同恆河一樣聖潔的湖水,通過一條水管引到村子裏,以供他們洗濯杯盤之用!只需開啟一個軟塞子或者擰開一個開關便使用華爾騰湖的水呀!這魔鬼一樣的鐵馬,它那震痛耳鼓的聲音在鎮上傳遍了,它的蹄腳已經把沸泉踏渾濁了,而且把華爾騰湖畔所有林木吞噬的也正是它;這匹特洛伊木馬啊,肚子裏匿藏了成千個人,是經商的希臘人構想出來的!國家的戰士,那個摩爾廳的摩爾哪裏去了?向它迎過去,就在「深坎」那地方對付它,在這個得意忘形的害人蟲的肋骨之間把復仇的長槍刺進去吧。
湖岸何以鋪砌得如此整齊有致,讓不少人驚詫莫名。鎮上流傳著這麼一個故事,一個年齡最大的老人告訴我,這還是他是一個年輕人時聽來的——遠古之時,一群印第安人在一座小山上舉行狂歡儀式,小山突然高聳入雲,就像湖現在深陷地中一樣。根據那則傳說,他們做了許多褻瀆神靈的行為,儘管這些罪惡是印第安人從來沒有做過的,可傳說他們沉湎於這樣的行為時這座山搖晃起來,突然下沉,只有一個老女人逃脫出來,名字叫華爾騰,華爾騰湖就這樣叫開了。據推測,在山體晃動時,這些石頭從山坡滾了下來,形成了現在的湖岸。毫無疑問的是,華爾騰湖很早的時候並不存在,而現在有了華爾騰湖;這則印第安人的傳說與我前面提及的那位老移民(Pan)的情況並不矛盾,因他清楚地記得他初來時,帶著一根神杖,看見一層薄薄的煙靄從草地上升起,那根神杖便始終朝下指著,於是他決定在這裏挖掘一口井。至於湖岸的石頭,許多人仍然認為不會因為山體一次搖晃而落下來排列整齊;可是我留意觀察,周圍的山上顯然佈滿這同一種石頭,因此人們不得不在鐵路穿過的距離華爾騰湖最近的山體兩側築起牆壁;還有一種情況是,湖岸最陡直的地方石頭也最多。不幸的是,這樣一來,這個傳說對我來說也就沒有什麼神秘可言了。我發現鋪設石頭的人了。如果說這個湖的名字不是源自某個英國地方的名字——比如薩夫隆.華爾騰——的話,那麼人們也可能猜測,它原先是叫做被牆圍起來的湖(Walled-in Pond)。
我們還有一個和這個完全一樣的湖——白湖,它位於西邊大約兩英里半的九畝角;便儘管我熟悉以這裏為中心的方圓十二英里之內的大多數湖,我卻不知道還有第三個這樣清澈而又像水井一樣的湖。也許一個又一個印第安人部落相繼飲用了它,讚美了它,測量過它的深度,然後又消失了,但它的水仍是一如既往又綠又清澈。每個春天如此,無一例外!也許在某個春天的早晨,當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時候,華爾騰湖就已經存在了。甚至在那時,隨著薄霧和南風下起了綿綿春雨,湖水起了浪,湖面佈滿了大群的野鴨和大雁,它們並不知道人被逐出伊甸園一事,有這樣清純的湖就足夠了。甚至那時,它便開始漲潮、落潮,使水色澄清,給湖水染上一層它現在披在身上的顏色,並獲得獨享這片天空的權利,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這個華爾騰湖和天上露珠的蒸餾器。誰知道,在多少篇已被忘卻的民族文學作品裏,這個湖曾被視為卡斯塔利亞聖泉呢?而在黃金時代裏有多少山林水澤的仙女在這裏住過?這是康科特戴在它冠冕上的一顆特等寶石。
火車從來沒有停下來看看華爾騰湖;不過我可以想見,火車的司機、司爐和司閘員,還有那些有月票的乘客,是經常可以看見的,是能更好地欣賞華爾騰湖景色的人群。司機在夜間不會忘記它,或者說司機的天性不會忘記它,而在白天司機至少會看見一次這湖畔嫻靜的純潔的姿容。哪怕只是這一瞥,就能夠把國家街沖洗一新,把蒸汽機上的煙垢沖洗乾淨。有一群人提議稱華爾騰湖為「上帝的水珠」(God's Drop)。
一片水面顯露出空中的精靈。它不斷從上空接受新的生命,獲得新的動作。湖的本質是天地之間的媒介。在大地上,只有草與木可以起伏波動,但是水本身一經風吹便會泛起一圈圈漣漪。我借助一縷光束或者一片光束,便看得出微風在那裏吹拂。我們能夠俯視湖的表面,這多麼不同凡響。我們將來,也許會像這樣細細地俯視空氣的表面,看看一個更微妙的精靈在它的上面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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