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住戶和冬天的訪客

沿著山再下去,靠左手,在林中的古道上,還留著斯特拉頓家的殘跡;他家的果樹園曾經把布瑞斯特山的斜坡全部都占了,可是也老早給蒼松殺退,只除了少數樹根,那些根上又生出了更繁茂的野樹。
在我之前,這片森林裏的最後一位居民是一位愛爾蘭人,叫修.考依爾(我要是把他的名寫成科爾也行),他曾住在魏曼的住宅裏——人們叫他考依爾上校。據說他曾參加過滑鐵盧戰役。如果他還活著,我就會要他把他打過的仗重新講述一遍。他在這裏的職業是挖溝。拿破崙去了聖赫勒拿島,考依爾來到華爾騰森林。我所知道的有關他的事都是很淒慘的。他很講究風度,就像見過世面的人似的,他說起話來特別彬彬有禮,那是你斷斷乎沒有聽到過的。到了仲夏時節,他身上還披著一件厚大衣,因為他患著震顫性譫妄症,連臉色都紅得像抹上胭脂似的。我入住樹林後不久,他就死在布瑞斯特山腳下的大路上,所以,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他這個鄰居。他的房子還沒拆掉以前,他的同道都把它當作「凶宅」而退避三舍,可我倒是對它實地走訪過。只見他的那些舊衣服都已穿得皺皮疙瘩,就像他本人似的,亂堆在那張高高隆起的木板床上。擱在壁爐上的,是他的破煙斗,而不是一隻在泉水邊打破了的碗。布瑞斯特泉水永遠也不會成為他死亡的象徵,因為他向我坦承過,他儘管早就聽說過布瑞斯特泉水,卻一輩子都沒見到過;沾滿塵埃的紙牌,什麼方塊、黑桃和紅心老K等,滿地都是。一隻黑色小雞沒讓遺產管理人捉去,它的羽毛烏黑得像黑夜,一氣不吭,默默地等待雷納德狐,它依然棲息在隔壁房間裏頭。房子後頭花園的輪廓,至今依稀可見,那裏草木種下以後一次都沒有鬆過土、除過草,因為主人患病後周身一直在震顫,不過如今已到了收穫時節了。園子裏長滿了羅馬苦艾和叫化草,這後一種草的果實都黏附在我的衣服上。一張新剝下來的土撥鼠皮張貼在房子的後面,成為他最後一件滑鐵盧的戰利品;但是,他已不需要什麼溫暖的帽子或者手套了。
現在,只有地上的一個凹坑才能標明這些住房的地點,能作出標明的還有埋在地裏的地窖的石頭,以及在那裏的向陽的草地上長著的楊梅、草莓、薄盆子、榛樹叢和黃櫨樹:在原先靠近壁爐的地方,現在長著一些北美油松或者節節疤疤的橡樹。當年門前石階那兒,也許還有一棵芳香的黑樺樹在搖曳呢。有時,水井的凹坑至今還能依稀可見,原先這裏有過泉水,如今只有乾枯的無淚的野草;要不然,這家族的最後一個人離去時,從草地裏搬來一塊石板,將水井深深地蓋住了——反正以後總會被人發現,把水井掩蓋起來——想必是令人傷心的事,淚泉隨之汩汩地噴湧。這裏曾有過熱鬧的人類生活,他們當時也會以某種形式、方言或其他辦法依次討論過「命運,自由意志,絕對預知」,而現在這一切只剩下這些像被遺棄的狐狸洞一樣的地窖坑和古洞。但我所能瞭解的他們的結論便只是這個,「伽圖和布瑞斯特曾經拔過羊毛」;這差不多跟著名的哲學學派的歷史一樣有教育意義。
另外還有一個人,住在村中他自己的家裏,我跟他有過「極好的共處時間」,永遠難忘,他也不時來看我;可是再沒有結交別人了。
人類真正的朋友;幾乎是人類進步的唯一朋友。一個老凡人,倒不如說是個神仙,不厭其煩,誠心誠意地把銘刻在人體上的偶像解釋明白,他們是神,但只是外表損壞有點傾斜的紀念碑。他以殷勤的智慧擁抱孩子、乞丐、瘋子和學者,接受所有人的意思,同時又常常使這種思想變得更廣博精深。我想他應該在世界大路上開設一個大旅館,全世界的哲學家都招待,而在招牌上應該寫道:「招待人,不招待他的獸|性。有閒暇與平靜心情的人有請,要尋找一條正路的人進來。」他大約是最清醒的人,我所認識的人中間最不會勾心鬥角的一個;昨天和今天他是同一個人。從前我們散步,我們談天,很有效地把我們的世界遺棄在後邊了,因為和-圖-書他不屬於這世界的任何制度,生來自由,異常智巧。不論我們轉向哪一條路,似乎天和地都連成一體,因為他讓山水輝煌燦爛。一個穿藍袍的人。他最合適的屋頂便是天空,星空映照著他的澄澈。我看不出他會死的,大自然是不忍讓他逝去。
布列德的棚屋在十二年前還是完好的,儘管好久沒有人居住了。它大約和我的棚屋一樣大小。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它是在一個總統選舉日的夜晚,被惡作劇的孩子們放火燒了。當時我是住在村子的邊上,正在埋頭讀達文南的《龔德伯》。那年冬天我因為嗜睡而苦惱,順便說一句,我根本就不知道是否應該把它看作是家庭遺傳,因為我有一個舅舅,他在刮鬍子的時候都會入睡,因而為了保持清醒守安息日,他不得不在星期天的時候在地窖裏去掉馬鈴薯上的芽;要不然我的嗜睡,就是試圖一字不漏地讀夏美爾編的英國詩集所帶來的後果。我的神經簡直受不了了。正當我把頭低垂到這本書上時,火警鐘聲響了。救火車趕緊朝那裏開去,前面是一群男人和小孩在亂跑,我跑在最前面,因為我躍過了小溪。我們以為火災是遠在森林的南端——我們這些人以前都救過火——穀倉,商店,或者住宅,或者全都燒了,有一個人喊道:「是貝克的毅倉」。「是科德曼的地方,」另外的人這樣肯定。於是又一陣火星騰上了森林之上的天空,好像屋脊塌了下去,於是我們都叫起了:「康科特來救火了!」在狂怒的速度下,車輛飛去如飛矢,坐滿了人,其中說不定有保險公司代理人,不管火燒得離他如何遠,他還是必須到場的;然而救火車的鈴聲卻越落越後,它更慢更穩重了,而在所有的人車後面,後來大家竊竊私語地說,就有那一批放了火,又來報火警的人。我們就這樣繼續前進,像真正的唯心論者,拒絕相信我們自己感官獲得的證據,直到在路拐彎的地方,我們聽見了火燒的爆裂聲,窗際感覺到了牆那邊傳來的火的逼人熱度,這才明白,啊呀!我們到了火場了。火近了,卻使我們的狂熱降了下來。起初,我們還想把一湖的水都潑上去;但後來決定還是讓它燒吧,這屋子已經大勢已去,而且一文不值。於是,我們就站在救火車旁,擠來擠去,用大喇叭來表達我們的意見,或者低聲談論世界上曾發生過的大火災,包括巴斯庫商店的那次大火災。我們私下想,要是我們能及時帶著「桶」到那裏,而且附近又有一口池塘的話,我們就可以把那次慘絕人寰的大火化為另一次沖決一切的大洪水。我們最終撤走時沒有搞什麼惡作劇就回去睡覺,看《龔德柏》。但是,說到《龔德柏》,我記起來序言裏有一段話說:機智就是靈魂的火藥——「多數人都並不具有機智,正如印第安人不瞭解火藥。」
比這些人家還要深入到林子裏去,在大路離湖最近的地方,製陶工魏曼依法在那裏占了一塊地,給鎮上的人供應陶器,還留下了後人繼承他的事業。他們都沒有什麼家當,活著的時候勉強得到允許,保持擁有的那塊土地;鎮治安官常常去地裏收稅,但是徒勞無功,只能「扣押一件小東西」,走個形式。我看過他的帳目,捨此以外確實身無長物。仲夏時節,有一天,我正在鋤地,有一個人駕著一輛滿載陶器的馬車去趕集,到了我的地頭邊,他就勒馬停了下來,向我打聽有關小魏曼的情況。很久以前,小魏曼向他買過一個轉盤,他很想瞭解一下小魏曼近日裏怎麼樣了。過去我在經文裏讀到過陶工的泥坯和轉盤,但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們所用的陶器,並不是毫無破損地從那時候留下來的,或者說就像長在樹上的葫蘆一樣,所以,聽說在我的街坊裏頭,有人從事這種塑造藝術,我心裏挺高興。
在左邊,在可以看見井和牆邊的丁香花叢的地方,在現在的空地裏,曾經住過紐丁和勒.格魯斯。可是,讓我們回到林肯鎮去吧。
積雪最深時,從公路到我家有半英里長的那條路,好像是迂迴曲折的虛線,每兩點之間都有很大的空白。一連平靜一星期的天m.hetubook.com.com氣中,我總是跨出同樣的步數,同樣大小的步伐,謹慎地行走,像一支兩腳規一樣地準確,老在我自己的深深的足印上——冬天把我們侷限在這樣的路線上了——可是這些足印往往反映出天空的蔚藍色。但不管是怎麼樣的天氣,都阻撓不了我去散步,或者外出,因為我經常為了踐約起見,在最深的雪地裏步行八英里或者十英里,去跟一棟山毛櫸,或者一棵黃樺樹,或者松樹林中的一個老相識會晤;積雪和冰凌使松樹的枝椏都給壓彎了,樹梢頭顯得更尖峭,因而變成了冷杉似的;有時候,我踩著近兩英尺深的積雪,步履艱難地向高高的山頂走去,每走一步,都像另一場暴風雪沖我頭頂上撲過來;有時候,我索性用雙手和膝蓋在雪地裏爬行、拼搏,反正當時連獵戶全都回去過冬了。有一天下午,我覺得挺好玩,正在觀察一隻胸部有褐色斑紋的大林鶚(拉丁文學名Strix nebulosea),它棲息在一棵白皮松的低矮的枯枝上,緊挨著樹幹,恰好是在大白天,我站的地方離它還不到一竿遠。我走過去的時候,兩腳踩雪的聲響,它是聽得見的,卻看不清我。我讓兩腳在雪地裏踩得猛響時,只見它的脖子就伸了出來,脖頸羽毛豎立起來,眼睛也睜得大大的;但它的眼瞼卻很快又閉上,開始打起盹來著。我觀察它半個鐘頭之後,自己也有點兒睡眼惺忪,瞧它就這麼著兩眼半睜半閉,棲息在那兒,像一隻貓,或者換句話說,像貓的長翅膀的兄弟。它的眼瞼之間只留著一道窄縫,這樣,它和我就保持了一種半島狀的關係吧;它就這麼著,兩眼半睜半閉,從夢幻中往外觀望,極力想知道我是何許人也:是一個模糊不清的物體,抑或是遮住它視線的一顆塵埃。最後,也許是某個更大的聲響,也許是我越走越近的緣故,它就顯得很不自在了,懶洋洋地在棲枝上轉了個身,彷彿它的美夢給攪亂了而很不耐煩似的。當他飛離枝頭,在松林裏振翅,翅膀伸展到出人意料的寬度,我卻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就這樣,靠著對周圍環境的極度敏感而不是靠視覺,它在松枝間飛翔,可以說以它敏感的翼尖,在昏暗中找到了一個新的枝頭棲息,它也許能夠在那兒不受打攪地等待它的一天的到來。
當外面風雪呼號,甚至連貓頭鷹都噤若寒蟬的時候,我在我的爐邊,度過了一些美好的、歡樂的冬日與冬夜。好多個星期,除了偶爾來砍柴,用雪橇運往村子的人之外,我散步時不曾遇見一人。然而,大風大雪卻教我在樹林中最深的雪裏開闢出了小徑。因為,當我走過雪地,風便把橡樹葉吹入我的足跡,在那裏停住,而後由於吸收日照把雪融化,所以不但為我的腳闢出一條幹道,夜間還做了引導我的黑線。至於人類社會,我不得不使出點魔法,召喚這林子裏往昔的居民。我的同鎮居民中許多人都記得我房子附近的那條路,那裏曾迴響過居民的笑聲和交談,一路兩旁的樹林中這裏那裏點綴著居民們的小花園和住房,儘管當時被樹林遮擋得比現在更加掩蔽。在一些地方,在我自己的記憶裏,松樹的枝椏會刮擦馬車的兩側,婦女和兒童不得不單獨地步行到林肯鎮,一路上都在擔驚受怕,往往會身不由己地跑上一段距離,儘管它主要的是一條通往鄰村的小路,或者是伐木工走的小路,但卻由於其多姿多彩而給旅行者帶來比現在更多的樂趣,在他的記憶中也留存更加久遠。在現在堅硬空曠的田野從村子延伸到樹木的那片地方,當時那條路卻穿過一片楓樹沼澤地,路的基礎是原木構成,毫無疑問,殘餘的原木仍然是今天的這條塵土飛揚的公路的基礎,這條公路從斯特拉頓農場經過法爾姆通往布瑞斯特山,斯特拉頓農場即現在的救濟院。
看不見晴朗的人是多麼的盲目啊!
和在別的地方一樣,我在那裏有時也期待著那位永不到來的客人。《毗濕奴往世書》中說:「黃昏時分,屋主應該在他的院子裏停留大約擠一隻奶牛的時間,如果他願意,可以再長一些,等待客人的到來。」我常常履行這一好客和_圖_書的職責,等待的時間足夠擠一群奶牛的奶,但是並沒有看到有人從市鎮裏來。
伽圖.英格拉漢曾住在我家豆田東面,穿過那條路的東方。他是康科特鄉紳鄧肯.英格拉漢紳士的奴隸,鄧肯為他的奴隸建了一間房子並允許他住在華爾騰森林裏;我講的這個伽圖不是尤蒂卡的那位而是康科特的這位。有人說他是幾內亞黑人。有人還記得他在胡桃林中的一塊小地,他讓胡桃長到他變老需要它們為止,但最後還是被一位年輕的白人投機家買下了這片胡桃林。現在他也有一所狹長的房子。伽圖的那個半已消失無蹤的地窖窟窿至今還在,卻很少人知道了,因為有一行松樹遮去了路人的視線。現在那裏滿是平滑的黃櫨樹(學名Rhus glabra),還有很原始的一種黃色紫苑(學名solidago stricta),也在那裏很茂鬱地生長著。
在這個季節,我很少有來客。當積雪最深的時候,往往連續一個星期或者兩個星期,都沒有一個漫遊者冒險到我的房子的附近,但在那裏我卻就像一隻田鼠一樣過得舒適,或者就像牛和家禽一樣舒適,據說牛和家禽長時間埋在積雪裏,即使沒有食物也能夠倖存。或者說像本州薩頓鎮早期移民那一家人,一七一七年刮起那場大雪時,這個移民本人正好外出,不料他那個小茅屋全給大雪蓋沒了,只見煙囪裏冒出來的熱氣在積雪中融化成一個窟窿眼,卻被一個印第安人發現,這才使一家人得救了。不過,對於我呢,至今沒有哪個友好的印第安人表示過關注;其實,對他來說,也沒有必要,因為這小屋主人總是株守在家裏。好大的雪啊!聽著,多有勁兒!農夫們沒法駕著驢馬去樹林子和沼澤地了;他們不得不把自家門前的那些綠蔭樹砍倒;在地面凍硬時,他們就到沼澤去砍樹,到第二年春天一看,他們是在離地十英尺的地方砍下樹的。
從最遠的地方,走過最深的雪,冒著最可怕的暴風雪來到我住所的是一位詩人。一個農夫,一個獵手,一個士兵,一位記者,甚至一位哲學家,可能會被嚇倒。可是什麼也嚇不住一位詩人,因為他是為純粹的愛所驅駛的。他的來來去去,有誰能預測呢?他的職業就像醫生,哪怕上床睡覺了,也隨時被叫喚出門應診去。我們使這個小屋子裏歡聲笑語不絕於耳,而且好多輕聲細語的清醒的談話也在迴響著,這就彌補了華爾騰谷地很久以來的沉默。相形之下,百老匯也會顯得冷清而又荒涼了。我們倆不時縱聲大笑,也許是因為剛才脫口而出的一句妙語,要不就是因為正要談到的一則笑話。我們一邊喝著稀粥,一邊談了許多「全新的」人生哲學,這碗稀粥既可饗客,又適宜於清醒地作哲學的討論。
然而這個小村莊,本來是一個發展的萌芽,為什麼在康科特能夠堅持下來的時候,它卻消失了呢?是那裏沒有自然優勢嗎?——譬如說,沒有水的資源,是這樣嗎?啊,深深的華爾騰湖,清涼的布瑞斯特泉——可以在這兒長期健康痛飲。惜乎人們壓根沒有加以利用,只不過用它去稀釋他們的杯中之物。他們都是清一色的酒徒。為什麼就不能讓編籃子、紮馬廄掃帚、織席子、烤玉米、織麻布、製陶器等行當,在這裏生意興隆起來,使荒原像玫瑰一樣灼然盛開,使子子孫孫能繼承他們祖上的田地呢?貧瘠的土壤至少也能防止低地的退化。天哪!這些原住民的記憶,竟然壓根沒能使這裏的山水增光添彩!也許大自然又會重新嘗試,讓我來當第一位定居者,而我去年春天建的房子將成為這個小村落最古老的房子。
第二天晚上,大約同一時間,我碰巧從那條路上走過田野,聽見在這個地點有人在低聲呻|吟,我在黑暗中走上前去,發現了這個家庭的我所認識的唯一的倖存者,他是這個家庭的優點和缺點的繼承人,只有他對這場火災感興趣,他趴在地上,從地窖的牆的上方看下面仍在悶燃著的餘燼,同時又習慣性地自言自語。他整天待在河邊草地那裏工作,但凡有時間也會抽空過來,看看他的祖上的老宅子,他自己的青春歲月就是在那裏度過的www.hetubook.com.com。他老是趴在那個地窖上頭,從各個視角、各個方位,輪番地仔細察看,彷彿那裏石板裏頭藏著他還記得的金銀財寶,其窗,如今什麼都尋覓不到,只有一堆堆碎磚和灰燼。房子早已蕩然無存了,他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片廢墟。此刻我來到他面前所隱含的同情,好歹使他得到不少寬慰。他指給我看已被覆蓋住的那口井,天色已黑了,盡可能去看一看;真是謝天謝地,那口井是斷斷乎燒不掉的;他沿著牆根摸索了老半天,總算尋摸到了他老爸親手製作並且親手架起來的井水提取裝置,摸一摸那鈎住盛滿水的井桶往上提的鐵鈎或者鐵扣——如今,他抓得住、摸得著的,也僅僅是這一個玩意了——他要我相信它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提水裝置」。我摸了那東西,每天散步還注意到它,因為那上面掛著一個家庭的歷史。
我不知道我在修建房子的地點上有誰曾經修建過房屋。讓我遠離建築在一個更古老的城市廢墟上的城市吧,它的材料是廢墟,它的花園是墓地。土壤已經變荒蕪了,而且受到了詛咒,而且在成為必不可少的東西之前便會被摧毀。就這樣片片斷斷地回想著,我把這些人安置在樹林裏,哄著自己進入了夢鄉。
而在門框、門楣、門檻都消失了一世代之後,生機勃勃的丁香花還是生長著,每年春天展開它的芳香的花朵,給沉思的旅行者去摘;從前是一雙小孩子的手種下的,在屋前的院子裏,現在都生在無人跡的牧場上的牆腳邊,並且讓位給新興的森林了——那些丁香是這個家庭的唯一的倖存者,孑然一遺民。黑人的孩子們壓根想不到,他們在住宅背蔭處插下只有兩個芽眼的細枝,經過他們天天澆水,就這麼深深地紮下了根,沒想到活得比孩子們的歲數還大,而且活得比在後頭給它遮蔭的宅子本身壽命更長,甚至比大人們的花園和果園沿革更悠久,在他們長大、去世後又過去了半個世紀,丁香花卻悄悄地把他們的故事講給一個孤獨的漫遊者聽——丁香花開得好美,而且,芳香四溢,宛如在第一個春天裏開放一模一樣。丁香花那種依然嬌嫩、淡雅和歡快的色彩,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
我不會忘記,我在華爾騰湖過的最後一個冬天,還來過另外一個受歡迎的客人,他有一段時期穿過村子,穿過雨雪和黑暗,直到他透過樹叢看見了我的燈光,和我共度了好幾個漫長的冬夜。他是最後的哲學家中的一個——康奈狄克州把他獻給了世界——他先是推銷它的商品,後來,正如他所宣佈的,就開始推銷自己的頭腦。他還在推銷這些,抬高上帝,貶低世人,只有大腦才是果實,就像果仁才是堅果一樣。我想他一定是世人中最有信仰的人了。他的言語態度總是做得比其他人所熟悉的更好,隨著時代的遷移,他應該是最後一位感到悵然若失的人。他在當前還沒有冒險行為。儘管比較而言現在不為人注意,但是等到他的出頭之日,多數人猜想不到的法則便會發生作用,家長和統治者們終會來向他請教的——
我們把各自思想的木瓦片烤乾烤透,坐在火邊把它們砍削,試一試我們的刀子的鋒利程度,欣賞鄉間松樹的清晰的黃澄澄的紋理。我們跋涉得如此溫和,如此心懷敬意,或者我們一起提攜,配合得如此順遂,我們的思想之魚沒有受到驚嚇,沒有人從溪水中逃離,它們對岸邊釣魚的人並不害怕,而是款款游來,款款游離,好像雲彩在西邊天空飄浮,那珍珠母般的雲團在那裏時而形成,時而化開。我們在那裏工作著,修改著神話,不時地讓寓言臻於完善,並且建造起大地提供不出有價值的基礎的空中樓閣。偉大的觀看者!偉大的期待者!與其交談就是新英格蘭之夜晚會。啊!我們有這樣的交談,那是隱士和哲學家之間的對話,還有我提到的那位老移民——我們三個談得讓我的小房子擴大了,變形了。我不敢說,在氣壓之上,每一英寸範圍要承受多少磅的重量,它裂開了縫,因此,後來得用許多乏味的話來填塞,以防止洩漏——不過我已經叫人撿到足夠多的那種麻絮了。
沿路而下,在右手邊,布瑞斯特山hetubook.com•com上,住著布瑞斯特.弗瑞曼,「一個心趣手巧的黑人」,卡明斯鄉紳的奴隸。那裏至今仍生長著布瑞斯特栽種和培育的蘋果樹;現在已經是很大的老樹了,但是它們的果實吃起來依然野味十足,蘋果味很濃。不久以前,我在林肯鎮的舊墓地讀到他的墓誌銘,他的墓碑有點歪斜,在無名軍墓的附近,那些英軍士兵是從康科特撤退時戰死的;在墓碑上他被稱為「西比奧.布瑞斯特」,意思是「一個有色人」,好像他的膚色褪色了似的,實際上他更有資格稱為「西比奧.阿非利坎奴斯」。墓碑還以明顯的腔調告訴我他死亡的時間,而這又只不過是間接地告訴我,他曾經活過。他那位殷勤好客的妻子芳達和他長眠在一起,她替人算命,不過很討人喜歡,她的個子又大、又圓、又黑,比任何夜間生的孩子都黑,如此黑黝黝、圓鼓鼓的肉球在康科特是空前絕後的。
離鎮更近之處,在路的另一邊,就在樹林的邊上,你來到了布列德的地方;那個地方因一個魔鬼的惡作劇而聞名,這個魔鬼的名字沒有明確列入古代神話之中,卻在新英格蘭人的生活中扮演了一個突出的、令人震驚的角色,和任何神話人物一樣,有朝一日理應有人為他立傳。他先喬裝成一朋友或雇工來到你家,然後趁你不備就搶劫一空,將你全家殺得一個不留——號稱新英格蘭烈酒。但歷史還不必把這裏所發生的一切悲劇都寫出來,多少讓時間來沖淡悲劇色彩,給它們添上了寧靜愉悅的色彩。這裏流傳的最馬虎最含糊的傳說是,這裏曾經有過一個酒店;那口井也是傳說之物,為路人供給飲料,讓他的坐騎補充水分。在這裏,人們互相致意,聽聽新聞,說說新聞,然後接著上路。
我走過貫穿草地的一條長長的鐵路堤道時,遇到了一陣陣怒吼凜冽的寒風,因為只有在那裏,風才可以肆虐橫行。雪粒抽打我的一邊臉頰,儘管我是如此異端,我還是把另一邊臉頰轉過來讓它抽打。從布瑞斯特山上來的馬車道上,也好不了多少。反正我還是要到鎮上去,就像一個友好的印第安人,漫山遍野的積雪在華爾騰湖兩側有如牆壁似的堆積起來,只消過去半個鐘頭,風雪管保將行人的足跡給蓋沒了。我回來的時候,就在新形成的積雪裏踉蹌掙扎過,西北風忙不迭把粉狀白雪積存在大路一個急拐處,那裏連一隻兔子的足跡都看不到,更不用說一隻草地田鼠的些許足跡了。但不管怎麼說,即使在寒冬季節,我也還看到過暖和而鬆軟的沼澤地上,野草和臭菘依然永保常綠,一些耐寒飛禽有時偶爾會來這裏,等待大地回春呢。
有時候,儘管大雪擋道,我夜間散步回來,會碰上伐木工從我的門裏走出來的深深的腳印,還會在壁爐邊發現他弄下的大量木屑,房子裏充滿他的煙斗的味道。要不然,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如果碰巧我在家,聽得見一個精明的農夫踩雪時咔嚓咔嚓的腳步聲,諒他是大老遠穿過樹林子,找上門來套近乎,「聊聊天」;他是少數「在自家農場」種莊稼的人之一;他身上穿的不是教授的長袍,而是一套工作服,他說話時動不動會援引教會或者國家的那些仁義道德,就像他從牲口棚裏拉出來一車糞肥似的。我們談到了原始時代的儉樸生活,那時候,人們在冷得反而有精氣神的天氣裏,圍坐在一大堆篝火邊,大家頭腦倒是個個清醒;而在沒有別的甜點心吃的時候,我們就嘗試著用牙齒咬聰明的松鼠早就不吃的許多堅果,因為那些殼最厚的堅果往往是空心的。
在我田地的一個角上,離鎮更近一些的地方,是黑人女子澤兒法的小屋,她在那兒給鎮裏的居民紡亞麻,她有響亮突出的嗓音,一唱起來,華爾騰森林就響徹了她尖而高的歌聲。最後,在一八一二年的戰爭中,她不在家的時候,她的房子被假釋的英軍士兵放火燒掉了,她的貓、狗、母雞都一起燒死了。她過著十分艱苦、近乎非人的生活。有位以前常到這片森林裏的人還記得,一天中午經過她的小屋時,聽見她對著撲撲作響的水壺絮絮低語——「你們全是骨頭,全是骨頭!」在那裏的橡樹林間我還看到一些殘垣斷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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