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沈阿姨去湖濱公園散步，在行人稀少的一角草地坐下來。她手中織著毛線，眼睛凝視著西沉的紅日出神。那是楓葉初紅的早秋，湖水湖風，微帶涼意。不知怎的，我心中忽有一絲淒淒冷冷的感覺，是由於沈阿姨默默不語的落寞吧！
「對呀，喊乾娘把她喊老了，她看上去很年輕。」老陳笑了一下又接著說：「以前辦公廳裡許多人背地裡都喊她『三十頭』，太不應該了。」
從那以後，母親和沈阿姨就成了好朋友，沈阿姨幾乎每隔三四天就會來，來時常帶金絲蜜棗或朱古力糖給我吃，她兩人坐在後廂房，邊做手工邊談天。母親的杭州話不再結結巴巴，越說越流利了。我雖不必再當翻譯，但放學做完功課以後，總喜歡黏在她們身邊，聽她們輕聲細語，母親教沈阿姨繡花，沈阿姨教母親織毛線，談天以外還唱小調，母親用家鄉調唱「十二送郎」，從「正月」唱到「十二月」；沈阿姨用杭州話唱「十二手帕」，從一條唱到十二條，都是有板有眼、有情有義，我也學會了。覺得比背「詩經」、唐詩有趣多了。她們有時談天聲音很低，我聳起耳朵聽，母親偏叫我走開，我只好走開，就找門房陳老談天去。
「你年紀太輕，不懂得『緣起緣滅』這四個字，是人間最痛苦也最甜蜜的。」
「我懂。」我想起了劉叔叔那句「但能悟得禪經了」的詩。
「你不會這樣喊她吧？老陳。」我聽了好生氣。
我呆呆地聽著，心裡奇怪母親的思想怎麼這樣新起來？對一個女孩子與有婦之夫的戀情也能同情。又想想母親對父親的一往情深，難道她對二娘的奪愛，也能諒解嗎？
「我懂喲。我老陳幼年失學，才落得當馬弁，如今老了當門房。但是我還是不服氣，抓緊時間讀書習字。最難得的是那時辦公廳裡的沈秘書和劉秘書都肯教我，借書給我看。《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我都看懂了，那都是文言文呀，有不明白的地方，劉秘書都會講給我聽的。」
事隔半個多世紀，現在想想，我那時何必生氣呢？原是沈阿姨立志要抱獨身主義，心甘情願做個「三十頭」啊和_圖_書。
「對呀，你現在是新式的女學堂生，不是閨閣千金了喲！」老陳說得高興起來，就拍手呵呵笑。他又說：「你看，沈小姐也大大方方的，不也是個女學堂生嗎？」
沈阿姨走後，我還是念念不忘壓歲錢的事，就問母親：「媽媽，沈阿姨為什麼不給我壓歲錢？今天是大年初一呀！」母親笑笑說：「她還是沒有出嫁的姑娘，不給孩子壓歲錢的。」我才明白當我喊她乾娘時，她那麼不好意思。
「一個姑娘家到二十七八歲還沒許配人家的，就有人喊她『三十頭』。『三十頭』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小姐。」
「其實我並不想見他，何必攪亂他的心情？他有一位賢淑的好妻子，又那麼好學不倦，他並不是個兒女情長的人。有一天，他會走得遠遠的，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跟他見面。把這件毛背心送他，只是盡我十幾年來一點心。」
我聽了好生氣，跑到房間裡對母親說：「媽媽，沈阿姨年紀也不小了，為什麼還不結婚呢？廚房裡張媽她們都喊她『三十頭』。」
「她沒當女老師，大小姐。沈秘書說她有一段日子身子骨不好，師範沒畢業就在家裡幫兄嫂照顧孩子，倒把終身大事耽誤了。」
「我知道許多人背地裡喊我『三十頭』。三十、四十不出嫁，終身不嫁又有什麼不好？我一個人無牽無掛，過得好好的，不像你媽媽嫁了你爸爸，又有幾天享受夫妻之情呢？」
她立刻說：「我就是要看你媽媽。門房問我要看誰，我只好看兩位太太，他叫我在這兒等，已經等好久了。」
「沈秘書和劉秘書都好好喲！爸爸常誇讚他們，要我喊他們叔叔。以前他們常輪流送公事來給爸爸批的，現在少來了。」
「沈阿姨知道嗎？」我問。
在門房裡跟陳老談天，也是很開心的，因他消息很靈通，我告訴老陳，沈阿姨來時，就快快打開花廳的門讓她進來，不要通報二太太。忠厚的老陳連聲答應說：「我知道。這位沈小姐大方又和氣，跟太太最合得來了。」
老陳在晚間進來，送給母親一個小紙包，說是劉秘書托他請母親轉交沈阿姨的。母親接過來，一聲不響地放在抽m.heｔｕｂook.ｃｏm•ｃom屜裡。第二天沈阿姨來了，母親又一聲不響地從抽屜取出小紙包交給她。她默默地打開，裡面是一張短簡和一方小錦盒。短簡上沒有稱呼，也沒有署名，只寫著：「謝謝你手織的毛背心。我帶著你的溫暖，遠渡重洋而去，終生不忘你的情意。錦盒裡一方小閒章，是我自己刻的，你應該懂這四個字的意思吧。」
「我才不這樣缺德呢。何況沈小姐人那麼好，又知書達禮。」
她們斷斷續續地談著，母親還殷勤地從神仙鍋裡盛了一小盞蓮子紅棗湯款待她。這原是母親湊著二娘出門了，特地燉了想款待父親的，其實父親又何曾進母親房門一步呢？
我覺得她說話很爽直，又對我母親誇讚，就越發對她有好感了。
母親又低聲說了句「走了也好！」
「你別生氣啦，將來好好替你娘爭口氣，你娘不是盼你中個女狀元嗎？」
「她沒有男朋友嗎？」我好奇地問。
我才恍然沈阿姨與劉叔叔之間，本來就有一段情呢！無怪劉叔叔難得來時，雖看他談笑風生，卻總像有什麼心事。他最喜愛蘇曼殊的詩，常常哼著「還君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的兩句。嘆息人生長恨、江水長東。他曾給我唸他自己作的一首詩：「我本天涯流浪客，無須詩酒遣愁懷。但能悟得禪經了，處處無家處處家。」他那份「人間到處有青山」的灑脫，豈不明明是強顏為歡呢？我原只是個不知愁的初三女生，卻被他們二人這一段無可奈何的淒苦戀情，感染得心煩意亂起來。而對於沈阿姨，除了因為她是母親的知心朋友感到親切之外，更多了一份同情。
不知怎的，我竟為母親說的這句話生起氣來。我在生誰的氣呢？劉叔叔嗎？沈阿姨嗎？還是我母親呢？我也茫然了。
「我知道沈阿姨心裡喜歡的『兒郎』就是劉叔叔。」我把「兒郎」兩個字說得特別響。
我應該懂的，那是否劉叔叔藉古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之句，以表達他對沈阿姨的無限悵恨之情呢？
「她怎能不知道呢？」
「爸爸是自動退職的。他覺得軍閥各據地盤，自己人打自己人，把國家攪得元氣大傷m.hetubook.com.com，很不應該。」
「這個，劉秘書也對我講過。他說愛國要愛整個國家，不是只忠心對一個主子。大小姐，你說對嗎？」
「第一名是狀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老陳表示很有學問的樣子。
天漸漸暗下來了。我們找一條幽靜的小徑漫步走回家。到門口時，沈阿姨把包好的毛背心鄭重地遞給老陳說：「老陳，拜託你找個機會給他吧！」老陳心照不宣地收下了。
「沒有。本來劉秘書和她哥哥沈秘書是好朋友，跟沈小姐很談得來，不用說都認為他們會配成雙的。沒想到劉秘書早就訂了親的，無緣無故哪能退婚呢？因此他只好聽爹娘話結婚了。辦公廳撤銷以後，他和沈秘書都在不同的中學教書，很少去沈宅，和沈小姐就很少見面了。姻緣真是前生注定的。不然的話，沈小姐跟劉秘書配一對該多好？」
「是啊，政局變了，老爺退職以後，司令部辦公廳撤銷了。」老陳好像無限感慨的樣子，嘆了口氣。我連忙說：
「我帶你去看媽媽吧。她天天都在後廂房，不是唸經，就是做針線。」我立刻幫她提著那籃蘋果，帶她走過長廊，到後廂房看母親。母親正跪在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心地唸經。我們站著等候，我就輕聲問客人：「你姓什麼？」
她忽然雙頰紅紅的，很不好意思地說：「你不要稱我乾娘，喊我沈阿姨好了。」
她織的是一件毛背心，快完工了，我知道她是織給劉叔叔的。就說：「織好後，作一首詩放在口袋裡給他。」
「不許亂講。」母親大聲喝道。
「她還沒結婚呢，她要我喊她阿姨，不要喊乾娘。」我說。
「你不覺太苦了自己嗎？」
「我媽媽是個癡心人，偏偏遇上個負心人。他們跟劉叔叔情形完全不同。我倒覺得雙方心心相印，即使不能相依相守，也是很美的。」
那天是農曆正月初一，當時教育廳為了極力推行陽曆，連大年初一都要上課。我沒好氣地從學校放學回來，看見客廳裡坐著一位女客，穿一身淡藍綢旗袍，半高跟皮鞋，皮膚細白，眉目清秀如畫。烏黑的秀髮，梳一個橫愛司髻，低低貼在後頸。一看就跟我心裡想畫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畫不出來的女老師一模一樣，馬上就喜歡她了。我站在門邊呆呆地看著她，她笑瞇瞇地問我：「你是大小姐吧，大太太、二太太在家嗎？」
她們初識情景，我還記得。
「現在時代不同了。女孩子一輩子不結婚的都有。這叫做抱獨身主義，你懂嗎？」
我一聽說女狀元，就笑逐顏開起來說：「告訴你，我在學校裡，每學期成績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我已經是女狀元啦！」
四個字是「秋水盈盈」。母親有點茫然，沈阿姨卻對我淡然一笑說：「你一定懂他的意思吧！」
母親帶她到自己房間裡對坐下來，為了那一籃蘋果，母親客氣了好半天才收下了。由於母親平日很少與外界接觸，連和女傭們也不多說話，所以她的杭州話有點七歪八翹，很不流利。沈阿姨是杭州人，她們談天，我得在邊上當翻譯，心裡卻特別高興。我看沈阿姨打開手提包，總以為是拿紅包壓歲錢給我，誰知她只是取出手帕擦擦臉，三番兩次都是如此，我不免有點失望。
老陳笑嘻嘻地還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只說道：「大小姐，你快進去吧，回頭被老爺、二太太看見了，又該怪你跟我們底下人聊天了。」
「不是我亂講，我也好生氣呀。」因為母親一直沒有對我講沈阿姨和劉叔叔的事，我就故意地問：「媽媽，是不是沈阿姨有什麼傷心事？」
母親已唸完經，我連忙上前說：「媽媽，這位沈乾娘要看你。」我很懂得禮貌，照杭州人規矩，孩子對母親的朋友，應當尊稱「乾娘」的。
「你們真是相見不如不見呢！」
我知道大太太指的是我母親，二太太指的是二娘。我看看她身邊擺在地上的一籃蘋果，就說：「我媽媽在廂房，二娘去上海玩兒了。你究竟要看誰呀？」
以後我就再沒有和沈阿姨提起劉叔叔。我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很多，盡量不去挑起沈阿姨的心事。
「當然對。劉秘書是有學問、有新思想的人。他來的時候常常帶新文藝書給我看，教我吸收新知識，不要只當個閨閣千金。」
我嘴一噘說：「我才不管呢。爸爸就是那種封建的腦筋，才會討個二娘，冷落了我媽媽。」
「也沒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是知心人難求哪！」她又看著我慢條斯理地說：「你已長大了，也讀了不少書。你知道女人家要守三從四德。沒有出嫁的姑娘，越發要守本分，就算心裡喜歡哪個好兒郎，也不好說出口來的。」
「我才不那麼酸溜溜呢。一件千千結的背心，還不夠心意嗎？」她抿嘴一笑。
母親似笑非笑的點點頭，卻顯得神思悠悠然，彷彿她自己也回到了少女時代。她又輕喟了一聲說：「劉秘書的太太很賢慧，劉秘書又是一個很有良心的人。我很心疼沈阿姨，只是苦勸她不要癡情，誤了自己的終身。」
「我懂，我懂。」老陳大笑：「不過像沈小姐這樣體面的姑娘，抱獨身太可惜了。」
沈阿姨好像是木然無動於衷的樣子，依舊是一臉淡淡的淺笑。難道真是情到深時情轉薄嗎？
我連忙說：「沈阿姨，真對不起。」又再補上一句：「沈阿姨，您好美麗啊！」這樣說了，才覺得表達了心中的抱歉。因為我仔細一想，她說自己姓沈，沈是她娘家的姓，怎麼能稱呼她沈乾娘呢？
過不多久，老陳忽然告訴我，劉叔叔要去美國留學，很快就要動身了。這個意外的消息使我非常吃驚，連忙告訴母親。母親呆了半天，嘆了口氣說：「他要出國了，走得遠點也好。」
有一天，我聽見廚房裡的劉媽和張媽聊天。劉媽伸著三個手指頭說：「『三十頭』三天兩頭來看我們大太太，哪有那麼多話好談呀？」張媽說：「一定是想大太太給她做媒吧？」
「無論怎樣，我總是前三名，這叫做名列前茅。你懂這句文言文嗎？」
「什麼『三十頭』？」
「我姓沈，是令尊以前辦公廳裡沈秘書的妹妹。一直聽我哥哥說太太和氣又賢慧，很想和她認識，交個朋友，在家待著好悶啊！」
「你是小說看多了，把真實人生也當小說看，這樣也好。」她把織好的毛背心用一塊大方巾包好，捧在手心，捧得緊緊的，彷彿想抓住一件扎扎實實的東西，臉上雖浮有一絲微笑，眼中卻顯得一片迷茫。
「她應該是女老師，我學校裡有幾個老師跟她樣子很像。」
一九三一年左右，我母親有一段日子住在杭州。她深居簡出，唯一可以談心的朋友，就是一位沈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