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憶兒時

九月晚穀收成時所釀的新酒,到臘月開缸,只要聞到一陣陣新酒的香味,就知道第一件大事要辦,那就是宰豬。我家每年要宰兩頭豬。宰豬的日子愈近,母親的心情愈沉重,而這件大事,又非辦不可,因為用自己家養的豬,祭天地、財神、祖先,是表示最大的敬意。於是在三天前,母親就吃齋唸佛,以減輕「罪孽」。我呢,也在三天前就開始興奮,等待那一幕又想看又不敢看的情景來臨。最奇怪的是豬圈裏兩頭又肥又壯的豬,也從三天前就胃口大減,愈來愈吃得少,到了當天,竟至於絕食了。平時,都是母親或阿榮伯送豬飼,我跟在後面,看牠們拍搭拍搭的吃得好香,阿榮伯有時還伸進手去拍拍牠們的頭頂,拉拉牠們的肥耳朵,牠們也會用濕漉漉的鼻子友善地碰碰他的手背。可是到最後一天,母親和阿榮伯都不忍心進去了。據女傭說,香噴噴的飼料傾在豬槽裏,牠們只是無精打采的躺著,連頭都不擡一下呢。
初二才開始拜年。這是我的一項重要任務。每回都是阿榮伯提著滿籃的大紅蓬包——紅紙襯著粗草紙,包成長七寸寬五寸梯形的紙包,包的是紅棗、蓮子、桂元、鬆糖等,種類分置各有不同,看對象的尊卑、親疏決定。每包至多不會超過銀元四角。每家放一個,是一種象徵性的禮物,惠而不費,倒也頗有意思。我去拜年時,他們給我的是甌柑、炒米花、花生糖等,也是一大籃滿載而歸,可以和小朋友痛快的吃。
三齣戲完,下殿神要回去,上殿神起身相送,鑾駕一前一後,擡到殿門口,相對一鞠躬而別。作得維妙維肖,把兩尊泥塑木雕的菩薩,完全人格化了。不由得使人對古聖先賢,肅然起無限敬仰之意。典禮完畢之後,祭物一部分由設祭者自己取回,一部分由鄉長分配,散發給貧苦的村民享受,這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公平合理,也顯得上下河鄉兩村村民的至誠團結,和睦互助的精神。鄉間民風的淳厚,也於此可見了。

  撣塵

那一分彩色繽紛的情景,至今縈繞心頭。可是另有一副情景,也使我永誌難忘。有一個除夕,我趁大人不注意,從邊門溜到鄰居阿芸家玩。廚房裏只點一盞菜油燈,一對小小的蠟燭。從我們滿堂燈火中,忽然進入他那兒,格外覺得幽暗,我看見灶下柴倉邊坐著一位老公公,捏著旱煙管、呼嘟嘟的吸,吸完了在泥地上咯咯的敲,敲了裝上煙再吸。臉板板的沒有笑。我問阿芸:「她是你外公嗎?」阿芸說:「才不是呢,他是來討債的,我們欠他八塊錢,宰了豬還他五塊,還欠三塊,他就坐著不走。」我問她:「你爸呢?」她說:「上外面賭錢了。」我心裏好難過,摸摸身邊有好幾塊銀元,摸出三塊說:「給你媽先還他好嗎?」阿芸生氣地把我的手一推說:「我不要,媽媽也不要。你放心,過了半夜,他自會走的。」回來以後,我告訴母親,母親說:「阿芸的媽是不肯白拿人錢的,等過了初五,我請她幫忙做點針線,多算點工錢給她,她才要的。」第二天初一,我又去阿芸家,又看見那位老公公,還對阿芸的媽說恭喜發財。儘管大年夜追債追得兇,初一仍是見了面笑嘻嘻的,阿芸的媽泡了碗橄欖糖茶給他喝,他喝了糖茶,兩個指頭把橄欖一夾,捏在手心裏就噴著旱煙走了,因為橄欖就是元寶,他一定要的。
在我記憶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典禮結束,戲文散後,牽著外公的手,由阿榮伯打著燈籠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路回家的情景。兩位老人,都已白髮皤然,紅燈籠柔和的光,映照著他們的白鬍鬚,也映照著皚皚的白雪。他們的釘鞋,踩著雪地沙沙有聲。細碎的雪子,撒落在傘背上,也是沙沙有聲。在寒冷的深夜,一番熱鬧之後,聽來格外清澈。我當時只十歲左右,心頭似已有一絲酒闌人散的淒涼之感。主要的是快樂的新年已到尾聲,我又要被關進書房唸「詩云子曰」,疼我的外公不久也要回山上當醫生去。一切的歡樂都有過去的時候,今年我已長了一歲,明年我還要再長一歲,馬上就要變成大人了。母親說我已經慢慢長大,不能再跟鄰居的孩子們一起玩了。
我一聲不響地走著,外公忽然問我:「小春,你怎麼走路都睡著了?」我說:「好冷啊!」外公笑笑說:「把脖子伸出來,腰幹挺直,就不冷了。」我說:「不知怎的,我覺得好冷清。」阿榮伯說:「正月正頭的,怎麼說冷清,有你外公和我陪你,還說冷清。」我總是說不清楚心裏那股冷清的滋味。過了半晌,外公說:「小春,再過一兩年,你就要上外路讀書,外公和阿榮伯陪你一起過年的時光,真的不多了。」好半天,我聽見阿榮伯嘆了口氣。
送灶神既是個小小的典禮,卻是一個序幕,從此以後,就一天天更進入年景了。

  分歲酒

我的故鄉,是浙江永嘉縣的瞿溪鄉,童年時代,都在鄉間度過,在我記憶中,每年到了天主教堂的白姑娘(故鄉對修女的稱呼),忙外國冬至(聖誕節)的時候,就是家家戶戶忙農曆新年的開始了。
撣完了塵,搗好了糖糕,就是二十四夜送灶神爺。廚房裏菜油燈剔得亮亮的,抹得乾乾淨淨的大鍋灶上,擺上了雞魚鴨肉、糖果年糕。點上香燭,祭拜以後,即將滿是煙塵的灶神火化,送他上天傳好事,下地降吉祥。據說灶神爺最富人情味,吃了一頓好的,在玉皇大帝面前就只是隱惡揚善。在我的記憶中,並沒有拿糖黏住他的嘴或貼住他的眼的惡霸行為。我想既已升作神祇,至少高了人類一等,總不會像人類那麼現實,也不能由得人類這般擺佈吧。

  拜年

  迎神提燈

我家長桌上總是排著好多紅紙包,肫肝叔叔時常從紙包縫中伸進兩個手指頭,夾出糖果吃了,吃的空空的,塞進一些小石子,被母親發覺了,只是訓斥他一頓,也不告訴父親。
大戶人家的豬肉,都留作自己吃,醃肉、醬肉、滷肉不一而足。而窮人的一頭豬,往往只夠還債務,債務多的,在宰豬的當時,債主們就羣集現場,叉著雙手等待宰割豬肉抵債。一會兒就被瓜分無遺,連給孩子們留副豬心豬肝都辦不到。因為如果欠人五塊銀元,一年裏連本帶利,就幾乎擡走半頭豬。所以有人向母親借錢,母親從不要他們還,相反地,還分別送幾斤上好豬肉給他們,點綴年景,她真是做到「對貧苦親鄰,須加溫恤」的程度。而鄰居也都紛紛送來整籃鮮紅的大吉(桔子和柑)或新鮮的雞蛋,以報答好意,倒是給新年增添了一片歡樂祥和氣氛。
緊接著是做年糕,我家鄉稱為「搗糖糕」。米粉在蒸籠中蒸透以後,加紅糖在石臼裏搗得糖色均勻,並有了彈性,然後用長方雕花模型壓成一條條朝笏似的長年糕,一排排疊得高高的,以備正月裏送禮請客之需。長工們做年糕,阿榮伯就捏元寶,大大小小的和_圖_書元寶捏了無數個。捏一個最大的(有米斗那麼大),再以紅絨線串了一百個子孫錢(嶄新發亮的銅錢)套在上面,擺在大廳靠屏風的琴桌正中。其他的元寶,由大而小,九個一疊,九九生財,擺在灶脊上、穀倉裏,由我幫著去擺。這時,母親在廚房裏蒸鬆糕,一層豬油,一層紅棗,一層紅糖,好甜好香,我一手鬆糕,一手糖糕,這邊一口,那邊一口,阿榮伯做好了元寶,又給我捏一個關公,一個張飛。我在廚房與走廊之間,大人們的縫兒裏鑽來鑽去,我告訴阿榮伯說我都快樂得要裂開來了。
非常文雅的家鄉土話,就是春節的大掃除。這項節目,對我來說,也非常感興趣。因為平時許許多多的東西,都收在不知什麼地方,這時全搬出放在天井裏,徹底的洗滌,我就在當中跨過來跨過去,摸摸碰碰,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儲藏室的門敞開著,瓶瓶罐罐等好吃的東西,也都搬出來擺在走廊下的長桌上,花生糖、芝麻餅、金絲蜜棗、糖蓮子,還有整大缸甌柑,我和肫肝叔叔可以大顯身手,趁火打劫。加以家庭教師已給我們放假,到正月初八迎神廟戲以後才開課,我們心裏無牽無掛,可以敞開的吃敞開的玩。肫肝叔叔連剛開缸的新酒都會搯出來喝。我呢,吃夠了就在母親身邊繞來繞去,給她越幫越忙。母親非常仔細,每樣東西,都要親自檢點,放回原處,取用時才順手。她一邊謹慎小心地捧著碗碟等放進櫥中,一邊嘴裏不停地唸「瓶瓶碗碗、瓶瓶碗碗」,就是「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的意思,家鄉話「安」「碗」同音。如果油、鹽、醬、醋用完了,她絕不說「完了」或「沒有」二字,她一定說「用好了」或「不有了」。而把「好」字和「有」字的聲音,提得好高,拉得很長,表示樣樣都有,事事美好。數數遇到「四」,一定說「兩雙」,絕不說「四」,因為聲音不好聽。這時候,抽著旱煙管曬曬暖(曬太陽)的外公,就用微微顫抖的手,剪出大紅元寶、金元寶,貼在廚房門上、碗櫥上。碗櫥門洗刷以後,金色卍字顯出來,貼上了紅元寶格外的亮。到處紅,到處亮,一片熱鬧的新年氣象,新年馬上要來了。
最後的一籠,是「富貴年糕」。那是專門給叫化子的。在一般人家,富貴年糕,至多蒸一籠,糖加得少,米粉也較粗。母親總是讓他們做兩籠,而且是同樣多的糖,同樣細的米粉。她說一年一次是難得的。富貴年糕,只有一部分用模型壓的給叫化頭,其餘的只搓成圓筒筒,再切成一段段,計口授糧,不論男女老幼,每人一段。從初一到初五,叫化子全家出動,背上背一個,懷裏抱一個,手上再牽一個,成羣結隊而至。前門討了,轉到後門又來討。一年到頭是這幾張熟面孔,阿榮伯都認得,我也有好多認得。他們滿口的:「大老爺、太太、大小姐,加福加壽,多子多孫,一錢不落虛空地,明裏去了暗裏來,高升點,年糕多給一塊,高升點。」就跟唱流水板似的。阿榮伯想不重給也不好意思。他們還會說:「阿榮伯,你做的年糕比那一家大戶人家的都細、都甜。」阿榮伯更樂了,誰不喜歡戴高帽子呢。阿榮伯說,叫化頭告訴他,他們新年裏討來的年糕,總有好幾大籮,吃不完都賣出去。只有我們潘宅討去的年糕,不偷工減料,是一定存著自己慢慢吃的。阿榮伯最後總是高興地說:「這是老爺太太積德。」那些年富力壯的男女,五官完整,卻是一代傳一代的www.hetubook.com.com以乞討為常業,這種惡習,不能不說是村子裏樂善好施的大戶人家所養成。在當時好心的母親是相信善有善報,在父親來說,是中年人心靈上的一點補償。我呢,只覺得做叫化多麼自由自在,多麼好玩,起碼不必讀書了。如今想起那些被背在背上日曬風吹的嬰兒,和光著腳板整天東奔西跑,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孩子,他們何以被注定當叫化。鄉民們有這種善心,為什麼不捐錢辦鄉村小學,辦收容所呢?

  搗糖糕

宰豬都在清晨三、四點鐘,屠夫是早已約定的,母親半夜裏就起來燒水,把門窗關得緊緊的,不讓我聽到豬的慘叫聲。等我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過來,偷偷趕到後院時,兩頭豬已被吹得跟大象一樣,毛都快刮乾淨了。牠們緊閉著眼睛,在熱湯大木桶裏,四腳朝天地躺著,任由長工擺佈。我走過豬圈看看是空的,心裏很難過,看廚房裏忙碌的母親,嘴裏喃喃地唸著往生咒,以超渡「豬魂」。我也跟著唸起來,彷彿唸過咒,再吃牠們的肉,就算對得起牠們了。童稚無知,那裏懂得世間事無法避免矛盾。逢年過節,那得不殺生。母親終年辛苦,飼養的豬雞鴨,平時那樣關心牠們,連一條米蟲都要搖搖擺擺地送給雞啄。而到了年關,決定那天殺牠們的還是她。全家大小,除了她,都是聞其聲而食其肉。她只好以上天注定畜類供人類享受,殺了牠們反得轉世為人以自|慰了。
五天年滿了,只隔一天,又掀起第二個高潮,那就是初七初八兩天的迎神和廟戲。我們鄉裏有兩座具有傳奇性的神殿,稱為上殿和下殿。相傳唐朝的忠臣顏真卿和他的弟弟,均被奸臣所害,天帝封他們分別在我鄉的兩個村莊「上河鄉」、「下河鄉」為神,因稱上下殿。兩人都曾討安史之亂,顏真卿是討賊有功,後來被叛臣李希烈所殺害。顏杲卿是討賊不屈而死。但他們都未曾當過永嘉太守,不知何以會被天帝封在永嘉縣的小小翟溪鄉為神。想來可能是安史亂兵曾騷擾過永嘉縣,我們的祖先為了感激這兩位忠臣,和對他們的敬仰,築殿祭祀崇拜。並且還傳說兩兄弟曾禮讓一番,哥哥願居下殿?把人口較多、市面較繁榮的上殿讓給弟弟,弟弟執意不肯,依年齡尊卑應居下殿。最後哥哥決定每年新年,哥哥先去拜弟弟的年,因此鄉民有一句「瞿溪沒情理,阿哥拜阿弟」話。每年正月農曆初七,在夜戲開鑼以前,先將上殿神恭恭敬敬地擡到下殿,給弟弟拜年,看完二齣戲,才接回來。初八夜是下殿神來上殿回拜哥哥,也是看完三齣戲接回去。鄉民們以十二萬分虔誠崇敬的態度,舉辦這件大典。上下河鄉的鄉長,在頭年臘月就開始忙碌籌備,向地方上募款,辦祭典,添購殿宇中的裝飾。二位神像的冠帶蟒袍,每三五年必須換製全新的,神龕也刷得金碧輝煌。迎神時的鼓手樂隊都是鎮民自願參加,提燈、舉火把風燭的(即豐足之意),有的是僱來的乞丐,有的是鄉民子弟的志願軍,或因求神祇保佑健康,許下心願,此時來祭拜還願提燈。如果一年來風調雨順,五穀豐收,為表示感激和快樂,就加上馬隊。馬匹由城裏租來,黑、白、棕各色均有,上面坐著畫了臉譜的少年(亦是志願軍或僱來的),看去像戲臺上的強盜,故亦稱馬盜。馬盜的衣著愈新,馬匹愈壯,隊數愈多,表示這一鄉愈富裕。神殿正中,擺上三牲福禮等整豬整雞鴨、麵和糖糕,香燭燈火輝煌,映照得白髮的主祭鄉https://www•hetubook•com•com長,紅光滿面,喜溢眉宇。神像的鑾駕自殿門擡出,前面是兩位扮得高及一丈的開路神,搖搖擺擺地開路,接著是旌旗,樂隊,管弦絲竹,奏著嚴肅的調子,然後是風燭火把,鑼鼓馬盜和香案。這才是端坐著神像的鑾駕,鑾駕後再是風燭火把和鑼鼓。偌長的迎神隊伍,從熱鬧的街心穿過。街上好多路祭,是生意興隆的商家所擺,鞭炮之聲,不絕於耳,他們一則表示感謝,二則也是炫耀財富之意。從長街轉到山路和田野,原來一片靜謐的田野,頓時開出了火樹銀花,天空也照耀得一片通紅。不管是晴朗或風雪漫天,他們的情緒都是一樣興奮。風燭火把都燒得旺旺的,絕不會被熄滅,兩旁放鞭炮的,往往把鞭炮挑近神座邊去放,或是把燃著的小炮扔到神像的膝蓋上,據說神佛顯出神通,蟒袍不至著火。如此浩浩蕩蕩地迎到下殿拜年,第二晚下殿神也同樣浩浩蕩蕩地迎來上殿。這般的盛況,無論大人小孩,都爭先恐後地去享受這分熱鬧。我們女孩只能在迎神隊後面追隨一小段路,就回到殿裏看戲。殿宇的兩廂迴廊,早已排滿了長凳,都是各家搶好的包廂,用草繩紮在檻干或大柱上。外公趕第一齣戲就坐在那兒看了。我倚在他身邊,看四四方方的戲臺上,演的都是連臺好戲,雖不懂卻好看,因新春開鑼戲訂的是最好戲班,行頭嶄新,演員也是最有功夫的,平劇、崑曲、彈詞各種班子不一定。因包銀高,故演來非常賣力。記得有一次演的是封神榜,小小的舞臺上,擠滿了和尚道士和假扮的青牛大象,好不熱鬧。我問外公那邊是好人,那邊是壞人。那邊會把那邊殺掉,外公總是說,有時好人也會被壞人殺掉,但是好人死了一定當神仙,就跟我們的上下殿神一樣。臺上看夠了,就看臺下,天井裏黑壓壓的全是年輕小伙子,不時大聲喝采。有的年輕人卻不時回頭向兩邊包廂裏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瞄過來。姑娘們一個個費盡心思,爭奇鬥艷,別說是他們,連七八歲的我都看呆了,她們梳得油光烏亮的辮子都紮上五彩絲線,講究的還夾入閃亮的金絲,各色綉花或織錦的緞襖,綴穗子的華絲葛曳地長裙,更稀奇的是,她們短襖琵琶襟的扣子,竟是五彩小電珠子,電池放在口袋裏,以手控制閃光,和神像金魁上的電珠相映輝,看得我實在羨慕。剛結婚的少婦們都是滿頭珠翠,擦得濃濃的脂粉,手上金鐲手錶,戒指有多到八個的,總之所有的財富,全穿戴在身上了。還有已訂婚的十五六少女,被擠在人叢中的兒郎(未婚夫)盯得低下頭,既羞澀,又興奮,膽子大的也會偷偷回望他幾眼,一顆心已經不在戲文上了。

  祭灶

大除夕的下午,年景已進入高潮。大廳裏紅木桌和太師椅,都紮上大紅緞盤金雙仙和合的桌披椅披。一對鳳凰,一對雙龍搶珠的錫燭臺,一字兒排開,正中是獅子捧仙球的錫檀香爐。香煙從張開的獅子口和鏤空的圓球中噴出來。整個大廳都是芬芳的檀香味。一大一小兩對蠟燭,要等父親主祭天地和祖先時才點上。我和族裏兄弟姐妹們都一個個穿上了新衣。自從父親回來以後,給我帶來一件粉紅緞圓角棉襖,一條水綠華絲葛裙子。我穿上了,就在桌披下面鑽進鑽出,演花旦,當新娘。姐妹們都好羨慕我。前廊裏亮起了煤氣燈,發出呼呼的聲音,格外令人興奮。到處金光閃閃,我也金光閃閃。我又要開心得裂開來了。阿榮伯說的。不一回,從廚房裏端出大碗hetubook•com.com大碗熱騰騰的菜。整雞(基業穩固),豬頭鼻樑上橫著尾巴(有頭有尾),整魚(年年有餘),豆芽(年年如意),紅糖蓮子(子孫滿堂),甘蔗(節節高),藕(路路通),桔子(大吉),柑(升官),阿榮伯樣樣說得出名堂。色|色具備之後,父親燃上香燭,帶領全家跪拜,先祭天地,謝神靈,後祭祖先。父親一臉的崇敬,我們孩子們也鴉雀無聲。祭拜完畢,灑一杯酒在地上,然後燒駙馬和金銀紙錢。百子炮(即鞭炮)一開始響,頓時就熱鬧起來。百子炮愈長,放的時間愈久,表示這家愈富裕,愈興旺。長工從二樓上的欄檻外挑起竹竿,幾丈長的百子炮垂下來,辟辟拍拍的一直響個不停。父親的臉上露出欣慰、滿足的笑容。他坐在太師椅裏,我們圍上去團團拜下。他從黑緞馬褂的暗口袋裏,抽出紅封袋,每人一封,一律的兩塊銀大洋。這時附近鄰居的孩子們,聽到鞭炮聲全都來了,女孩子大部分已穿上鞋子,男孩子仍都是光腳板,他們是來等放完鞭炮,在天井裏撿沒有燃過的小炮。他們看大堂上燈燭輝煌,滿桌的菜肴冒著騰騰熱氣,一個個都張開嘴看呆了。父親一高興起來,叫母親再捧出一疊銀大洋,一疊紅封套,每人一塊分給他們。阿榮伯生怕越聚越多,就把風水門(大門)關上,帶著他們從邊門出去。我望著父親滿面紅光,小小的心靈,感染了一分驕傲,也替得到一塊銀大洋的小朋友們快樂。因為他們的父母,是再也不會給他們一塊銀洋錢作壓歲錢的。我的兩塊銀洋錢,在口袋裏叮叮的響。坐在母親身邊,開始吃分歲酒了:雞、鴨、肉,除了魚,每樣都得吃到。飯碗裏必定要剩兩粒飯,不能「吃光」。一對紅蠟燭放在飯桌上,表示祖宗分給我們一人一歲,母親說:「又長一歲了,要乖喲。」
年初一,可以比平時多睡一個時辰,不必天沒亮就起來煮飯,因為飯、菜都是現成的,初一不煮飯,不用刀、剪子、針,也不掃地,因為它們一年辛苦,也要休息一天。初一也不點燈,一家人早早吃了晚飯,天沒黑都睡了。
「一聲炮竹連烽火,萬里歸心動暮笳。」這是先父在抗戰第二年所作的除夕詩。在臺灣,已度過多少個農曆新年,從大陸來的,誰個能無萬里歸心之感呢!

  宰豬

如今回想起來,小孩子無心的一句話,卻不知引起兩位老年人多少感觸。
吃好分歲酒,阿榮伯捧出一個米篩,裝著切成一段段的生紅薯,用香梗當籤子,叫我幫著插上小紅燭,點了在長廊上每五六步擺一盞。樓上樓下,前後廂房,廚房、穀倉,到處都擺了。母親在燈盞裏加了滿滿的菜油,於是煤氣燈、洋油燈、菜油燈、蠟燭燈,處處一片光明,憩坐室正中的炭爐也燒得旺旺的,年紀大的圍著取暖、談天。年紀輕的開始撒狀元紅,推牌九。我們孩子就在縫兒裏擠。那個贏就向那個吃紅一大枚,父親平時很嚴肅,只有過年時總是笑嘻嘻的。大家盡情歡樂,因為守歲一直要過子夜。到了一點鐘,一聲爆竹,除舊迎新,又是一年的開始了。
豬肉一刀刀的掛滿兩廂房的廊簷下。此外更有一兩百隻的醬鴨,和連串的鴨肫肝,以備平時款客和父親吟詩下酒之用。我的一位堂房叔叔,時常偷了鴨肫肝生啃,阿榮伯每天數數都少一個,就對他警告。堂叔說他把肫肝當唸佛珠,每天點一個肫肝唸一句阿彌陀佛,並沒有吃它。說肫肝已化去,鴨子的靈魂被超渡了。他淘氣搗蛋,是新年裏最活躍的人物,我都喊他肫肝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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