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薄今人愛古人
——我讀新詩

其次,我又想到新詩的晦澀問題。這也是造成舊詩人不願接受新詩的一個主因。晦澀並不是含蓄。含蓄是屬於涵義方面的,涵義含蓄到近乎曖昧的仍不失為好詩,所以難解無妨,完全不可解也無妨,只要不是故弄玄虛的晦澀。誰都感到李義山的錦瑟詩不可解,而「滄海月明,藍田日暖」一樣構成鮮明的意象,就此意象見仁見智由你去解。可是有的新詩卻是連一點意象也無法捕捉,這就難怪「以艱深文淺陋」之譏了。詩的語言本來應當是最精練最濃縮的,它留給讀者無限的空間去想像,那才有詩味,即使呈現於讀者心中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境界,又有何妨。因為詩不是散文,不屬於理性的解說,作者並不要求你完全懂,也許他寫詩當時,那分情愫,過一陣子自己也不懂了,正如畢卡索作畫的心情。這又何損於詩質之美呢?所以我個人的淺見是新詩可以難解,可以不解,但不要晦澀。晦澀與明朗是相對的,明朗並非淺顯。明朗的詩更有深湛、雋永的涵義,令人百讀不厭。我認為明朗是屬於技巧的高明。暗喻、象徵、烘托、對比、擬人等手法,運用愈多愈明朗,也愈見神韻。以蓉子詩為例:她寫板門店「多麼奇特的觀光櫥窗 不陳列風景 也沒有羅馬假期的笑 只長年地展出一個傷口 十餘年來不曾縫合的創痕」。平易近人,沒有故弄玄虛的字眼。她以「觀光櫥窗」「羅馬假期的笑」兩種明艷亮麗的事物,反襯出一個傷口,歷史的創痕,成了悲劇性的觀光勝地,令人感慨乎人類的愚昧可憐。是一首好的詠史詩。使我想起庾子山哀江南賦中「懸弓於玉女窗扉,繫馬於鳳凰樓柱」,以繁華與兵劫作強烈對比的句法。新詩的象徵似乎比舊詩更多,詩人們往往以具象的事物,象徵抽象的情愫或光陰夢境等等。記得瘂弦的一首「歌」,以金馬象徵過去,灰馬象徵明日,白馬象徵愛情,黑馬象徵死亡,(原詩分四節,每節四句,句法相同,頗似詩經「子衿」、「黍離」等篇的章法。)一讀便懂,毫不晦澀。又如已故詩人楊喚的詩:「白色小馬的年齡 綠髮的樹般的年齡 微笑的果實般的年齡 海燕的翅膀般的年齡」,他以這四樣鮮明活潑的東西,比喻年齡。逗人無限遐思。正如辛棄疾的粉蝶兒形容春天「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綉,一枝枝不教花瘦。……而今春如輕薄蕩子難久」。以人物的行為活動形容春光,這是詞之所以勝於詩處。我非常欣賞余光中「滿月下」的最後一節「那就折一張闊些的荷葉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夾在唐詩裏 扁扁地 像壓過的相思」。想像之美,堪稱新詩中絕妙好言語。月光必須夾在唐詩裏,如夾在六法全書或聖經裏,就大煞風景了。但如易以宋詞二字,也遠不及唐詩,為什麼呢?或許因「宋」字是仄聲,「詞」字是陽平,發音較低沉混濁,而「唐」字雖是陽平,「詩」字卻是陰平,念來清脆鏗鏘。雖然新詩不論平仄,但音調的悅耳與否,詩人於落筆之際,不由得會顧到它的音樂性,這只m.hetubook.com.com是我外行人的揣測而已。
不受時空限制的思維之跳躍,無論新詩、舊詩,都屢見不鮮。蓉子的「音樂盒子」寫音樂之叮噹逗起她種種的夢,讀來真有如「夢窗凌亂碧」,令人無法追蹤,我獨愛最後幾句:「夢湖 夢海 海上有天使飛翔 微寒春雨裏 一朵清純明麗的山茶花」由浩瀚的海,忽爾想到春雨裏的山茶花,意識流轉,瞬息千變,使我想起溫庭筠的菩薩蠻:「水精簾裏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由溫馨的閨房,忽然跳躍到暮春破曉的荒冷江面上,中間全無脈絡可尋。認他為夢境也好,認他為印象之交錯呈現也好。讀者只需以一顆美的心靈去領受,不必強作解釋,可能作者本身也無從解釋,又如辛棄疾的鷓鴣天中有二句:「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由城中的桃李,忽爾想到野外溪邊的薺菜花,是一種聯想,也是一種對比。至於瘂弦的「乞丐在廊下,星星在天外。菊在窗口,劍在古代」。則是天風海雨,益見神來之筆。凡此皆足見詩人心靈活動的領域,古人今人都是一樣神奇的。套一句李白的詩作比喻:「古人曾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就是那個亙古不變的月亮,把古往今來的時空揉合在一起了。
余光中的詩「小小天問」就是押韻的,並無損於造意之新穎,想像的自由。
近來正在讀蓉子的新詩集「橫笛和豎琴的晌午」。正和讀其他新詩人的詩一樣,有些篇章,我讀了幾遍仍無由領略,卻有些篇章中的一二節、一二句或一二字捉住了我的興趣。例如她寫在韓國吐含山看日出:「就如此攀登,踏一山夜色,沐靜謐中的寒冷,仰猶未解凍的月,與天明前的曉星去尋日。」「一山夜色」之句可以入詞,足見新詩並不避免舊詞彙,例如「惆悵」、「愴涼」、「姍姍來遲」等,她都用了。而「一朵青蓮」中的「從淡淡的寒波擎起」一句更見舊詞痕跡,卻無損於全詩精神的新。正如秦少游的「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是套的隋煬帝的「寒鴉數萬點,流水繞孤村」。加三字而境界全出。又如白居易的「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司空曙套用為「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雖然增加了顏色的陪襯,但因句法形式未變,總覺是因襲前人。可見文學的創新之難。再說蓉子詩的第三句「沐靜謐中的寒冷」,似更勝於「冷寒中的靜謐」,我想作者當時的感受是「寒冷」更勝於靜謐,或由於字音的高低緩急之分,這是我不懂新詩的揣測之詞,乞作者原宥。我欣賞的是第三句中的「解凍」二字。以此形容黎明前的月,十分傳神。那一年我和她一同上了吐含山,一同望著曉霧沉沉中的月,我腦子裏卻跳不進「解凍」二字。只覺得「朦朧」二字是不足以勾畫她的。這就是新詩人的獨具匠心之處。古人寫月的詩詞極多,我獨愛納蘭的句子:「一樣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從主觀心情上著筆,無限悵惘。「辛苦誰憐天上月,www.hetubook.com.com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從形象上著筆,寓有無窮感慨,造意都非常清新,可說是當時的新詩。又如東坡寫月色的短文:「庭中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縱橫,蓋竹柏影也。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我兩人耳。」我覺得稍加套改,便可成一首新詩。可見好的文學作品,不分古今新舊,其精神原是一脈相承的。話題扯得好遠,現在再來談蓉子用以題詩集的那首詩,她以隔岸的擣衣聲形容悠悠遠遠的音波。「擣衣聲」三字溢漾著一片古意,是生在充滿洗衣機聲的現代人所沒有聽到過的,詩人於引用此三字時,必然發思古之幽情,而進入了那古樸的境界。她將它和現代名詞「音波」配合在一起。格外的鮮明有情致。這,我想就是新詩的時代氣息。李杜時代沒有收音機,沒有「音波」這個名稱,沒有冰箱,沒有「解凍」的觀念,現代的詩人就有了。相反地,在日光燈、霓虹燈照耀之下,你若吟起「一燈如豆」或「殘燈挑盡」之句,千百年後的讀者,就不知你這個作者生在什麼時代了。所以我非常贊成新詩人以日常生活的語言入詩,只要構成的意象能貼切地表達你生活的實際感受,就是美。因為美的先決條件是真,失真的陳腔濫調就不會引人共鳴。若是引用古典詩詞中現成詞彙,這個舊瓶中的酒必須是你自己的靈感釀出來的新酒。否則在他年的文學史上,就沒有新詩的一頁地位了。不記得是那一位詩人,以飛騰的過錳酸鉀溶液,形容鳥類的交響曲(原詩已不能記憶)。以實驗室中各種形相象徵天籟,這分現代人的感受,絕不同於「羣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的李白獨對空山的感受,這也就是時代不同,生活方式不同所引發詩人意識之不同。今人之筆,非古人之筆,甲之筆,非乙之筆,富於創造力、想像力的詩人,無論古今,都有「人人筆下所無」的技巧,以表現他獨特的風格。
至於擬人的手法,新、舊詩中,俯拾即是。例如杜甫的詩「涇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東坡的「春江水暖鴨先知」,晏同叔的「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姜白石的「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辛棄疾的「卻笑東風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沒些閒,閒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顏」。我特別喜愛他的「約春愁,楊柳岸邊相候」。和東坡的「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新詩中,也正多此種手法,如已故詩人覃子豪的「湖呀,太陽用金絲的髮,遮著你碧藍的眼」。瘂弦的「海 藍給她自己看」。王蓉子的「飽風的帆孕整個海歸來」。(孕字頗見巧思。)「雲的白髮緩緩地掠過樹梢」。余光中的「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等句,都是擬人法。正如王國維說的「詩人有重視萬物之心,故能與花鳥共哀樂,有輕視萬物之心,故能以奴婢視風月」。不論是舊詩人、新詩人,都有同樣的一點靈犀。
舊詩的最大拘束是押韻,絕律與詞曲還須受一定形式及平仄限制。新詩的最大自由也就是不必受韻與格局的拘束,和圖書尤其是現代詩。但無論新、舊詩,其內涵的自然節奏仍是不可缺乏的。而這種如野雲捲抒般的節奏,正所以象徵詩人的思維情緒之顛簸,亦有賴於巧妙的文詞來傳達。愈是靈心善感的詩人,愈是技巧高妙的詩人,他的作品節奏愈自然,也愈能引發讀者的共鳴。形式上有韻與否,悉聽自然。不必勉強押韻,但也不必故意避免用韻。我認為中國文字的得天獨厚之處,就是一字一音,聲分陰陽平仄。任何一組詞彙,都包含了自然的韻律。如能驅遣自如,絕不至被文字所奴役。唐代的李白、杜甫,雖然風格不同,而他們的遺韻卻都似有神助而入於化境。例如李白的一首人人熟悉的長干行。押韻極為自然,尤其是其中「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灰」與「回」押韻。卻下得如此的巧妙,把一個少女的嬌羞與癡情刻畫得十二分深入,讀來似乎非此字不可。又如杜甫的一首七古長鑱引:「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靜」與「命」押韻,只此一字,便寫出他多少酸辛,也是無聲的淚。妙在他以靜反襯兒女的號哭聲,益見他的淒苦無援。除靜字外再也不作第二字想。可見偉大的詩人,任何字眼,經他一運用,都有點鐵成金之妙。上舉的兩首詩,豈不也可說是古典的新詩呢?因此我有一個膚淺的想法:如果新詩人也適時適度地運用中國文字的特質,以音韻表現節奏,是否亦並不妨礙新詩的新,現代詩的現代呢?當然我不主張開倒車,再回頭作舊詩詞,但兒孫與祖父總有一脈相承的血緣關係,縱有神似之處,亦是一分光榮。更何況中國的新詩或現代詩,必須是中國的,舶來品的氣味愈少愈好。記得有一位馮雲濤先生「聯想的聯想」一文,對余光中詩的欣賞,所引諸詩,確實非常的「中國」。從古典詩詞入而從現代詩出,脫化自然,全無斧鑿痕跡。許多疊句中的節奏,有著一分詩騷樂府的古意,內容卻是道道地地現代中國人的思與感。我的西洋文學常識極有限,但西洋古典詩,也常是一二句三四句押韻,或一三句二四句押韻,有時為了韻而將一個字就音節拆分二行,或省去某字中一個字母,或改念短音為長音,他們不也很重視音韻嗎?好像是白朗寧有一首詩,他重疊地用三個同韻母單音節的字sad, bad, mad,來形容心情,就頗近似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句法。若把它譯為傷心、懊悔、惱怒就失去原詩精神了。所以我覺得西方的還他西方的面貌,東方的保持東方的情趣。只要是詩,西方、東方精神相通,古代、近代息息相關。偶然用韻也許限制了一部分自由,但大詩人歌德說得好:「情願不自由,便是自由了。」何況大手筆於稍稍局限中,仍能馳騁自如,則益足見其才華的不受限制!
最後,我要特別聲明,我於舊詩、新詩,都沒有一點研究,欣賞的程度也是非常粗淺的,拉雜地說了許多感想,恐將貽笑寫新、舊詩的方家們和_圖_書,但,我相信他們都會諒解我的一片至誠。
我對新詩的理解力非常薄弱,可說毫無「慧根」,但也偶然撿到幾首自以為能夠領會的新詩,便不勝沾沾自喜。我非常佩服新詩人的想像力和創造精神,他們完全擺脫了傳統的格律拘束,以絕對自由的語象,表現最真、最深、最婉曲也最踏實的思維和感情。有好多新詩,無明喻、暗喻、象徵,其所表達的意象、情趣,都予人以明珠翠羽般玲瓏剔透的精美之感。我個人覺得,讀新詩不必執著於詩人真意之所寄,不妨於一片朦朧中掇取你自己所喜愛的一、二句或一、二節,細細咀嚼,如能別有會心,也就樂在其中。打一個比喻,我欣賞新詩就像面對黑絲絨上撒開的一把寶石。絢燦滿目,似凌亂也似有其自然的韻律。絕不是死死板板鑲現成的一枚鑽戒或一隻翡翠別針。你盡可以揀取自己喜愛的一粒寶玉,放在手心摩挲把玩,或試著給它們調換個位子重新排列,然後再還它本來面貌。我這個外行人就是這樣欣賞新詩的。雖然我從來沒能像背舊詩詞似的把一首新詩背得琅琅上口,但卻有許多特別鮮明的意象,特別清新活潑的想像,令我念念不忘。
我個人覺得,新詩,尤其是現代詩,給予人想像馳騁的幅度比舊詩詞更廣闊。這也許由於舊詩詞在形式上已經定型之故。我每讀律絕或詞,無論抒情寫景,總有似曾相識之感。而心靈的活動反為形式的固定所局限。在我的感受上,常好像欣賞一幅工筆畫或圖案畫。而讀新詩首先抓住我的是詩人上天下地的想像,其次是變化無端的句法。有時使人如墜五里霧中,但在霧中摸索,正是一樂。以舊詩的比賦興而論,我覺得新詩中的比似較賦多,興似較比多。而興往往是魚龍變化,不可得而蹤跡的。舊詩因起承轉合,早有定局,即使是所言在此而起意於彼的隱語,也是易於追尋的。因此我想借用王國維論詩詞之不同的精闢之言來比較一下舊詩與新詩。王國維說:「詞之為物,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我覺得新詩的語言親切、自由、想像豐富,呈現的形象鮮明,故能言舊詩之所不能言。但新詩因詞意濃縮而隱晦,故不能盡言舊詩之所能言。此不能非真不能,不為也(當然指的是真正有修養的新詩人而言)。
在遣詞、造句方面,新詩人也不避免用舊句法,可惜我讀過的新詩太少,單在蓉子集中,就發現不少。例如「長風送秋雁,滿院菊花黃」,姑不論工拙如何,句法顯然就是五古。「礁溪的月色好——誰看」便是「中天明月好誰看」的改頭換面。「蒹葭蒼蒼」直接引用詩經之句。我不知道別的詩人是否也有此習慣。有時信手拈來,也點綴得新詩頗見光彩。好像余光中說過「新詩不是白話詩,可以用文言字眼」。那麼引用古句,更屬無妨。何況新詩、舊詩原是一個家族,兒孫們偶然戴上老祖母的珠翠,或將一條古色古香的花邊鑲在時裝上,豈不益見容光煥發,別出心裁呢?
同時我也有幾點膚淺而誠懇的寄望:其一、詩固www.hetubook•com.com然是文學作品中最精簡含蓄的語言,但無論如何精簡含蓄,所涵的總要是「人人意中所有」的意,就是說創新而不離奇,平易而不庸俗。那麼他那枝「人人筆下所無」的筆,才會為千萬人所激賞。古人說:「得句錦囊藏不住,四山風雨送人看。」人究竟是感情的動物,即使是一位孤芳自賞的詩人,即使他寫的是內心的孤絕感,他既然寫了,總希望能有眾多的讀者,得知音的賞識吧。其二,我國的詩歌,自古風而律絕而詞曲,再自五四以後的新詩直到今天的現代詩,形式與風格的演變是文學自然的趨勢,也是時代的要求。這種演變,一方面由於吸收西洋詩的技巧與精神,一方面是從數千年詩歌演進的傳統中孕育蛻變而來。所以表現的必須是屬於現代中國人自己的情愫,也就是說,是中國人自己的新詩或現代詩。才不至有舶來品或譯詩的牽強痕跡。其三,由幾位新詩人的作品中,已意味到他們頗為珍惜舊詩的精髓而有著回歸傳統的傾向(記得余光中曾有浪子回頭的話)。甚盼真正修養的舊詩人,能和他們握手言歡,新舊詩人,煮酒論詩,以文會友。兩者精神的會合,將使新詩益形古典,舊詩日趨現代。尤其是新詩人彼此之間,亦當有雅興與雅量,相互欣賞、討論、批評。使我們的新詩能更上層樓,進軍世界詩壇,發放燦爛的異彩。
寫至此,我不禁想起新舊詩的融合問題。我認為年長一輩或古典文學深具修養的詩人,由於一縷懷舊之情,偶賦詩詞時,不妨引用現代的名詞或語言,不但別饒情趣,亦足以見時代脈膊的跳動。曾記我多年前作一首「賀新涼」詞贈一位喜愛方城之戲的文友,我戲用了「清一色」「雙龍抱」等「術語」,一位前輩詩人責我不當以此類不雅名詞入詞,破壞了詞的傳統美。我卻認為古人可以寫垂釣、棋局,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寫「乒乓」、「麻將」呢?!個人如明明沉醉在湯姆瓊斯熱門音樂的歡樂氣氛中,如何硬要他體會「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種遺世獨立的心境呢?新與舊只是時代的差距,今天的新也必成為來日的舊。作品的內容與形式因時而異,但無論如何,詩本身所必須具備的詩質是古今相同的,沒有了詩質,勉強寫成詩的形式,或賣弄一些五花八門的詞彙,則無論舊或新,都不能稱之為詩。一位真正的詩人,他也必須具備詩質。袁子才說得好,「吟詩好比成仙骨,骨裏無詩莫浪吟」。所謂仙骨,就是詩質——詩人的一點靈心,此心可以上接古人,遠交海外。又有什麼新舊之分呢?我就是抱著「不薄今人愛古人」的態度,愛好舊詩,也喜讀新詩。解或不解,都有一分陶然之樂。有時偶然發現異代不同時的詩人,靈感相通之處,便感到十分高興。記得鄭愁予有一句詩:「山是凝固的波浪。」非常形象化。古人詩也有一句「嵐嫩千峯疊海濤」。頗為巧合。又如他的名句「再跨一步,便是鄉愁。」寫萬里征人的思鄉之情,蘊藉含蓄,較韓愈的詩「馬後桃花馬前雪,出關那得不回頭」的平舖直敘,雋永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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