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吾聞之,道士處靜不枯,處動不喧,居塵出塵,無縛無解;俄而柳生其肘,鳥巢其頂,此亦冥靜泬寥之極也。供爨下之役,拾地上之殘,此亦卑瑣穢賤之極也,而至人皆冥之。子厭仕路之跼蹐,而樂奇遊之清曠,無乃心為境役乎?」
又或隨其所到,有故人在焉——疇昔以詩文交者,以道德交者,以經濟交者,以心相知者,以氣相期者,思一見之,則不復匿姓名,徑造其家。故人見肅,見冥寥子衣冠稍異,怪問之。答曰:「余業謝人間事,通明季真吾師也。」曰:「婚嫁畢乎?」「未也。以俟其畢,如河之清何?子平去則不返,余猶將指家山,聊以適我性爾。」於是款之清齋,追往道故,數十年之前,俛仰一笑,俱屬夢境。友人乃低迴慨嘆,且羨冥寥子其無累之人耶。
「余嘗宿於官舍,送往迎來,不知其更幾主宰也。余嘗閱乎朝籍,去故登新,不知其更幾名也。余嘗出關門,臨津渡,陟高崗,眺原埜,舟車絡繹,山川莽蒼,不知其送人幾許也。嘆息沉吟,或繼以涕泗,則吾念灰矣。」
頃之,一少年來,戟手而罵冥寥子曰:「道人乞食,得食則去,饒舌何為?是妖人也。吾且聞之官。」攘臂欲毆冥寥子,冥寥子笑而不答。或勸之,乃解。
「高門大第,王公貴人,置酒為高會。金釵盈座,玉盤進醴。堂上樂作,歌聲遏雲。老隸守門,拄杖在手。道人驀入乞食焉。雙眸炯碧,意度軒軒,而高唱曰:「諸君且勿暄,聽道人歌花上露。」
於是以次就座,道者坐末席。酒酣暢洽,談議橫生,臧否人物,揚扢風雅。有稱懷春之詩者,有詠禾黍之篇者,有談廊廟之籌策者,有及山林之遠韻者,辨博紛綸,各極其至,道人在座,飲啖而已。先書生雖在劇譚中,顧獨數目道人,曰:「道者安得獨無言?」道人曰:「公等清言妙理,聽之欣賞而不能盡解,又何能出一辭?」
「王侯將相,甲第如雲,擊鐘而食,動以千指。平旦開門,賓客擁入;日昃張晏,粉黛成行。道人過之,呵聲雷鳴,而不敢窺;後數十年又過之,則蔓草瓦礫,被以霜露,風淒日冷,不見片瓦,兒童放牛牧豕之場,乃疇昔燕鼓歌舞處也。方其鼎盛豪華,諧謔歡笑時,寧知遂有今日。大榮衰歇,何其一瞬也!豈止金谷銅臺,披香太液,經百千年而後淪沒哉?暇日出郭登丘隴,鬱鬱累累,燕韓耶?晉魏耶?王侯耶?廝養耶?英雄耶?騃子耶?黃壞茫茫,是鳥可知。吾想其生時耽榮好利,競氣爭名,規其所難圖,而獵其所無益;憂勞經營,疇不其然。一朝長寢,萬慮俱畢。
「日月之行,疾於彈丸。當其轂轆而欲墜西岩,雖有拔山扛鼎之力,不能挽之而東。雖有蘇張之口,不能說之而東。雖有樗里晏嬰之知,不能轉之而東。雖有觸虹蹈海之精誠,不能感之而東。古今譚此事以為長恨。
座上若有一紅綃歌姬離席曰:「以兒所見,此道者,天上謫神仙也。兒察其眉宇清淑,吐音俊亮,謬為乞兒狀,而舉止實微露其都雅。歌辭深秀乃金臺宮中語,固非人間下里之音,況吐乞兒口哉!神仙好晦跡而遊人間,乞追之勿失。」
「其登五嶽也,竦立罡風之上,遊覽四海之外,萬峰如螺,萬水如帶,萬木如薺。星河摩於巾領,白雲出於懷袖,鸇鷂舉手可拾,日月掠雙鬢而過之。即嘯語亦不敢縱,非惟驚山靈,殆恐咫尺通乎帝座矣。上界晴灝,萬里無纖翳,下方雷雨晦冥而不知,惟聞霹靂聲細於兒啼。斯時也,目光眩瞀,魂氣躍躍出壙垠,即欲乘長風而去,何之乎?或西日欲匿,東月初吐,煙霞晃射,紫翠倏和-圖-書
奕,峰巒遠近,乍濃乍淡。又或五夜聞鐘聲,大殿門不關,虎嘯有風颯颯去,披衣起見,則兔魄斜墮,殘雪在半嶺,煙光溟濛,前山不甚了了。於斯時,清冷逼人,心意欲絕。又或嶽帝端居,群靈來朝,幢節參差,鈴管蕭蕭,殿角雲起,幕紴霞綃,恍惚可睹,似近而遙,快哉靈人之音,何彼冷風之斷之也?
乙、旅行之法
終朝趺坐,以煉三寶。道德五千言,其竅與妙乎;玉清金笥,其忘與覓乎?扶桑玉書,其不問鄰乎?陰符二篇,其機在目乎?太上指其觀心,古佛操其定慧。因禪定以求參同,則兀如非枯也。
於是歸而葺一茆四明山中,終身不出。
疏煙醉楊柳,
微雨沐桃花;
不畏清尊盡,
前溪是酒家。
廚冷分山翠,
樓空入水煙;
青陽君不醉,
風雨送殘年。
或曰:「願聞子進。」冥寥子曰:
「行不擇所之,居不擇所止。其行甚緩,日或十里,或二十里,或三十、四十、五十里而止。不取多,多恐其罷也。行或遇山川之間,青泉白石,水禽山鳥,可愛玩。即不及往,選沙汀磐石之上,或坐而眺焉。邂逅樵人漁父,村氓野老,不通姓氏,不作寒暄,而約略談田野之趣。移晷迺去,別而不關情也。
冥寥子散步西冷六橋,已而深入天竺靈鷲,禮古先生罷而出,訪丁野鶴於煙霞石屋之間。入潮音落迦,則冥寥子之家山也,觀音大士道場在焉,採蓮花而觀大海,豈不勝哉!
丁、回到塵世
曰:「子好道,而遊者何?」
諸君復還就坐,一人曰:「今日之遊,不可無作。」一人應曰:「良是。」
歌罷,若有一客怒曰:「道者何為?吾輩飲方酣,而渠乃來敗人意。亟以胡餅遣之。」道人則受胡餅趨出。一客謂其從者曰:「急追還道者。」前一客曰:「飲方歡,恨渠來溷人,以胡餅逐之善矣,何故追還?」後一客曰:「僕察道者有異,欲令遇而熟視之。」前一客曰:「乞兒也,何異之?彼渠意所需,一殘羹冷炙而足。」又一客曰:「味初歌詞,小不類乞者。」
於是冥寥子行歌而去,夜宿逆旅,或有婦人,冶容艷態,而窺於門,須臾漸迫,微辭見調。冥寥子私念:此非妖也耶?端坐不應。婦人曰:「吾仙人也,愍子勤心好道,故來度子。且與子宿緣,幸無見疑。吾將與子共遊於蓬萊度索之間矣。」冥寥子又念:昔閭成子學道荊山,試而不遇,卒為邪鬼所惑,失其左目,遂不得道而絕。真誥以為猶是成子用志不專,頗有邪心故也。夫鬼狐惑人傷生殞命,固也不可近;即聖賢見試不遇,亦非所以專精而凝神也。端坐如初。婦人瞥然不見。為鬼狐,為魔試,皆不可知矣。
友人曰:「晏子有言:『古而無死,則爽鳩氏之樂也。』齊景公流涕悲傷,識者譏其不達。今吾子見光景之駛疾,知代謝之無常,而感慨係之。至於沉痛,得毋屈達人之識乎?」
少遲,諸君盡起行陌上,折花攀柳。時多妖麗,蘼蕪芍藥,往往目成。而道人獨行入山徑,良久而出。諸君曰:「道者獨行入山何為?」曰:「貧道適以雙柑斗酒,往聽黃鸝聲和圖書耳。」一書生曰:「道者安得作許語?差不俗。庸知非黃冠中之都水、賀監耶?」道人深自謙抑。
居月餘,一日忽告去。諸君苦留之,不可得。各出金錢布帛諸物相贈,作詩送行。臨別,諸公皆來會,惆悵握手,有泣下者。冥寥子至郭門,第僅足百錢,悉出諸公所贈諸物,散給貧者而去,諸公聞之益嘆息,莫測所以。
「夫進者,所以聞耳目,舒神氣,窮九川,覽八荒,采真訪道,庶幾至人。啖雲芝,逢石髓,御風騎氣,冷然而飄眇,不知其所之,然後歸而掩關面壁,了大事矣。余非得道者,宅神以內,養德以澹,遊氣以虛,敢不力諸,然而未也。宅神以內,忽而馳於外?養德以澹,忽而移於濃!遊氣以虛,忽而著於意。其中不寧,則稍假外鎮之;其心無以自得,則或取境娛之。故余之遊跡奇矣。」
又若有一青綃者復離席曰:「諸公等以此為賭墅可乎?試令返道者:果有異,則言有異者勝;返之而無奇,則言無奇者勝。」諸公大鬨曰:「善。」令從者追之。則化為烏有先生矣。從者返命,前一客曰:「吾固知其不可測也。」紅綃者愀然曰:「是甫出門而即烏有耶,惜哉失一異人!」
有一人則先成一詩曰:
意興既遠,汗漫而行,萬里足下,耳目偶愜其性。或旬日居之。
諸君大驚起拜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語,我輩固知非常人也。」於是競問道人姓名,但笑而不答。問者不已,道人曰:「諸公何用知道人名?雲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見呼以『雲水野人』可矣。」諸君既心異道人,於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曰:「貧道浪遊至此,四海為家,諸公謬愛,即追隨入城,無所不可。」
冥寥子曰:「余好道,非得道者也。」
俄而有一書生,膚清神爽,翩翩而來,長揖冥寥子曰:「道者亦出行春乎?僕有少酒在前溪小閣櫻桃之下,朋儕不乏,而欲邀道者助少趣,能從行否?」
「其遊以五嶽四瀆,洞天福地為主,而以散在九州之名山大川佐之,亦止及九州所轄,人跡所到而已,其在赤縣神州之外,若須彌崑崙,及海上之十洲三島,身無羽翼,恐不能及也。所遇亦止江湖之士、山澤之臞而已,若扶桑青童,暘谷神王,桐柏、小有、王母、雲林諸真,身無仙骨,恐不得覯也。
「大寒大暑,必投棲焉而不行,愳寒暑之氣侵人也。行必讓路,津必讓渡。江湖風濤,則止不渡。或半渡而風濤作,則凝神定氣,委命達生曰:「苟渡而溺,天也,即恐寧免乎?」如其不免,則遊止矣;幸而獲免,遊如初。遭惡少年於道,或悞觸之,少年行其無禮,則孫辭謝之。謝之而不免,則遊止矣;幸而獲免,遊如初。有疾病,則投所止而調焉,其同行者稍為求藥,而己則處之泰如。內視反聽,無怖死,如是則重病必輕,輕病立癒。如其大運行盡,則遊止矣;幸而獲免,遊如初。蹤跡所至,邏者疑焉,而以細人見禽。或以情脫,或以知免。如其不免,則遊止矣。幸而獲免,遊如初。行而託宿石菴茅舍,無論也,托宿而不及,即寺門嵓阿,窮簷之外,大樹之下,可以偃息。或山鬼伺之,虎狼窺之,奈何?山鬼無能為苦,虎狼無術以制之,不有命在天乎?以「四大」委之,而神氣了不為動。卒填其喙,數也,則遊止矣;幸而獲免,遊如初。」
「挾一煙霞之友與俱,各一瓢一衲,百錢自隨,不取盈,而欲令百錢常滿,以備非常。兩人乞食,無問城郭村落、朱門百屋、仙觀僧廬。戒所乞,以食不以酒,以蔬不以肉。其乞辭以孫不以哀,畀則去之,其不畀者亦去之,要以苟免饑而https://m.hetubook.com.com已。有疑物色者,晦而自免去;有見凌者,屈體忍之。有不得已,無所從乞,即以所攜百錢用其一二,遇便即補足焉,非甚不得已,不用也。
而尤習於養生家言。偶觀歌舞,近靡曼,或調之以察其意,道人欣然,似類有標韻者。至主人滅燭留髡,燕笑媟狎,即正容危坐,人莫能窺。夜嘗少臥,借主人一蒲團,結跏趺其上,倦則即其上假寐而已,人以此益異焉。
仙靈之宮,真如之寺,金身妙相,焜耀如月。燭既明矣,香既清矣,羽人衲子,分蒲團而坐,啜茗進果,繙經閱藏。小倦則相與調息入定,久之而起,則月在藤蘿,蕭籟閒然,沙彌以頭觸地,童子據藥爐而瞑。於斯時,雖有塵心,何由而入也?
冥寥子曰:「余聞之師,蓋有少趣在澹。烹羊宰牛,水陸畢陳,其始亦甚甘也。及其厭飽膨脝,滋覺甚苦,不如青蘇白飯,氣清體平,習而安之,殊有餘味。妖姬孌童,盡態極妍,撾鼓吹笙,滿堂鼎沸,其始亦甚樂也。及其興盡意敗,轉生悲涼,不如焚香攤書,兀兀晏坐,氣韻蕭疎,久而益遠。某雖常濫進賢冠,家無負郭,橐無阿堵,止有圖書數卷,載之以西,波臣懼為某累,舉而捐之水濱。此身之外,既無長物,境寂而累遣,體逸而心閒,其趨詎不長哉。一衲一瓢,任其所之。居不擇處,與不擇物。來不問主,去不留名。在冷不嫌,入囂不溷。故我之遊,亦學道也。」
「余觀於萬物:生老病死,為陰陽所摩,如膏之在鼎,火下熬之,不斯須而乾盡;如燭在風中,搖搖然淚枯燼落,頃刻而滅;如斷梗之在大海,前浪推之,後浪疊之,泛泛去之而莫知所棲泊。又況七情見戕,聲色見伐,憂喜太極,思憂過勞,命無百年之固,而氣作千秋之期,身在膏火之中,而心營天地之外,及其血氣告衰,神明不守,安得不速壞乎?
甲、出遊之由
冥寥子曰:「夫遊豈道哉!余厭仕路局蹐,人事煩囂,而聊以自放者也。欲了大事,須俟閉關。」
曰:「子一瓢一衲,行歌乞食,有以自娛乎?」
冥寥子曰:「余間中觀焉,殆有所傷而悟也。余觀於天:日月星漢,何宂而早夜西馳?今日之日,一去即失;雖有明日,非今日矣。今年之年,一去即失;雖有明年,非今年矣。天日自長,吾日自短。三萬六千朝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天年自多,吾年自少,百歲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又況其所謂『百』者,所謂『三萬六千』者,人生常不得滿。而其間風雨憂愁,塵勞奔走之日常多,良時嘉會,風月美好,胸懷寬閒,精神和暢,琴歌酒德,樂而婆娑者,知能幾何?
冥寥子曰:「得道之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焦,觸實若虛,蹈虛若實。靡入不適,靡境不冥,則其因然。余乃好道,非得道者也。得道者,把柄在我,虛空粉碎。投之囂喧穢賤,若濁水青蓮,淤而不染,故可無擇乎所之。余則安能。若柳之從風,風寧則寧,風搖則搖;若沙之在水,水清則清,水濁則濁。余嘗終日清靜,以晷刻失之,終歲清靜,以一日失之。欲聽其所之,而在境不亂,不可得也。使天子可以修道,而巢許何以箕潁?使國王可以修道,則釋迦何以雪山?使列侯可以修道,則子房何以謝病?使庶官可以修道,則通明何以掛冠?余將廣心縱意而遊於漭瀁之鄉矣。」
冥寥子遊三年,足跡幾遍天下。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接,物態非常,情境靡一,無非鍊心之助,雖浪跡不為無補哉。
冥寥子為史,困世法,與人吐匿情之談,行不典之禮。何謂「匿情之談」?主賓長hetubook.com.com揖,寒暄而外,不敢多設一語。平生無斯須之舊,一見握手,動稱肺腑,掉臂去之,轉盼胡越。面頌盛德,則夷也;不旋踵而背語,蹠也。燕坐之間,實辨有口,乃託簡重;身有穢行,謬為清言。懼衷言漏實,莊語觸忌,則一切置之,而別為浮遊不根之談,甚而假優伶之謳歌以亂之,即耳目口鼻,悉非我有,嗔喜笑罵,總屬不真。俗已如此,雖欲力矯之不能。何謂「不典之禮」?賓客酬應,無論尊貴,雖其平交,終曰磐折俛首:何仇於天,而日與之遠,何親於地,而日與之近。貴人才一啟口,諾聲如雷,一舉手而我頭已搶地矣。彼此相詣,絕不欲見,而下馬投刺,徒終日僕僕。夫往來通情,非舉行故事也。先王制體,固如是乎?褒衣束帶,縛如檻猿,蝨噆膚,癢甚而不可捫。跬步閒行,輒恐踰官守,馬上以目注鼻,視不越尺寸,視越尺寸,人即從旁偵之。溺下至不可忍,而無故莫敢駐足。其大者「三尺」在前,清議在後。寒暑撼其外,得失煎其中,豈惟繩墨之失哉!雖有豪傑快士,通脫自喜,不涉此途則已,一涉此途,不得不俛而就其籠絡。冥寥子將縱心廣意而遊於漭瀁之鄉矣。
花上露,
何盈盈。
不畏冷風至,
但畏朝陽生。
江水既東注,
天河復西傾;
銅臺化丘隴,
田父紛來畊。
三公不如一日醉,
萬金難賣千秋名。
請君為歡調鳳笙!
花上露,
醴於酒,
清曉光如珠,
如珠惜不久。
高墳鬱累累,
白楊起風吼;
狐貍走其前,
獼猴啼其後。
流香渠上紅粉殘,
祈年宮裡蒼苔厚。
請君為歡早回首。
「遊於大川,若洞庭、雲夢、瞿塘、巫峽、具區、彭蠡、揚子、錢塘,空闊浩淼,魚龍神怪之所出沒。微風不動,空如鏡也;神龍不怒,抱珠臥也。水光接天,明月下照,龍女江妃,試輕綃,躡文屨,張羽蓋,吹洞簫而去,淩波徑渡,良久而滅,胡其冷爽也。惡風擊之,洪濤隱起,鴟夷賈怒,天吳助之。大地若磨焉,寓縣若簸焉,恍乎張龍公挾九子,擘青天而飛去,胡其險壯也!又秀媚靚妝,莫如虎林之西湖。柳楊隔岸,桃花臨水,則麗華貴賓之開曉鏡也。芰葉吐華,芙蕖濯濯,朝光澄鮮,芳香襲人,則宜主合德之出浴也。天清日朗,風物明媚,朱閣朝臨,蘭橈夕泛,則楊家妃子之咲也。煙雨如黛,群山黯淡,奇絕變幻,亦大可喜,則吳王、西施之顰也。」
若入通都大邑,人煙輻輳,車馬填委,冥寥子行歌而觀之:若集百貨,若屠沽者,若倚門而謳者,若列肆而卜者,若聚訟者,若戲魚龍角觝者,若樗蒲蹴踘者,冥寥子無不寓目焉。興到,入酒肆,沽濁醪,焚枯魚生菜,兩人對飲;微酲,長吟采芝之曲,徘徊四顧,意豁如也。驚咤市人,何物道者,披藍縷蕭然,而風韻乃爾乎?眾共疑之。蓋仙人云,須臾徑去不見。
曰:「子今者遂已得道乎?」
紅綃者不服,曰:「兒固與諸公無緣。」
冥寥子欣然便行,至其處,若見六七書生,皆少年俊雅。先一書生笑謂諸君曰:「吾輩在此行春,無雜客,適見此道者差不俗,今日之尊罍,欲與道者共之,諸君以為何如?」咸應曰:「善。」
最後一客曰:「何關渠和-圖-書事,亦飲酒耳。試今追還道者,固無奇矣。」
戊、出遊的哲學
丙、高山之頂
冥寥子曳杖逍遙而出郭門。連經十數大城,皆不入。至一處,見峰巒背郭,樓閣玲瓏,琳宮梵宇,參差掩映,下臨清池。時方春日韶秀,鳥唱嘉樹,百卉敷榮。城中士女,新袨妝服,雕車繡鞍,競出行春。或蔭茂樹而飛觥,或就芳草而布席,或登朱樓,或欋青雀。或並轡而尋芳,或連袂而蹋歌。冥寥子樂之,為之踟躕良久。
……道人曰:「諸公詩各佳甚。」一人曰:「道人能嘗我輩之詩,必善此技,某等願聞。」道人起立謙讓再三,諸君固請不輟。道人不得已,乃吟曰:
冥寥子曰:「不然。代謝故傷,傷乃悟也。齊景公恨榮華之難久,而欲據而有之,以極生人之樂,我則感富貴之無常,而欲推而遠之,以了性命之期,趨不同也。」
若在曠野,矮墻茆屋,酸風吹扉,淡日照林,牛羊歸乎長坂,饑鳥噪於平田,老翁敝衣亂髮,而暴短桑之下,老媍以瓦盆貯水而進麥飯。當其情境淒絕,亦蕭瑟有致哉。若道人之遊,以此為厭薄,則不如無遊也。
(接著有一場儒道釋三教之分及有無仙佛神鬼的討論。)
其人乃欣然而喜曰:「聆子之言,如服清涼散,不自知其煩熱之去體也。」
遂相攜入城,以次更宿諸君家;自是或登高堂,或入曲房,或文字之飲,或歌舞之場,道人無不往者,城中傳聞有一「雲水野人」,好事者爭相致之,道人悉赴。人與之飲酒,即飲酒;與之談詩文,即談詩文;挈之出遊,即出遊,詢以姓名,則笑而不答。其談詩文,剖析今古,規合體裁,頗核;或稱先王,間及世務,兼善詼諧,人愈益喜之。
冥寥子行,出一山路,深窅峭隘,喬木千章,藤蘿交蔭,仰視不見天日。人煙杳然,樵牧盡絕。但聞四旁鳥啼猿嘯,陰風蕭蕭而恐人。冥寥子與其友行許久,忽見一老翁,龐眉秀頰,目有綠筋,髮垂兩肩,抱膝而坐大石之上,冥寥子前揖之。老翁為起,注目良久,不交一言。冥寥子長跽進曰:「此深山無人處,安得有跫然者,翁殆得道異人也。弟子生平好道,中歲無聞,石火膏油,心切悲嘆,願垂慈旨以開迷。」老翁佯為弗聞。固請之,乃稍教以虛靜無為之旨。無何別去,目送久之而滅。山深境絕處,安得無若而翁者耶。
「夫貴勢高張,榮華滲漉,人之所易溺也。白首班行,龍鍾盤跚,猶戀其物而不肯捨,一旦去之,攢眉向人。業問車馬而遲行,出國門而回首。既返田舍,不屑屑焉藝穜稑理麻豆,而日夜問長安之耗,而遺書當路故人焉。胸中數往數來,直至屬纊乃已。有大拜命下之日,即其屬纊之辰,有目瞑數時,而朝使使後至者,大可笑也。子何修而能早自脫屣若此?」
「余觀於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江湖湯湯,日夜東下而不止。方平先生曰:『余自接待以來,已三見滄海為桑田矣。』
「五嶽而外,名山復不少矣。若四明、天臺、金華、括蒼、金庭、天姥、武夷、匡廬、峨眉、終南、中條、五臺、太和、羅浮、會稽、茅山、九華、林屋諸洞天福地,稱仙靈之窟宅,神明之奧區者,莫可殫數。芒屨竹杖,縱不能遍歷,隨其力之所能到而遨焉。飲神瀵之水,仙鼠之問名,啖胡麻之飯,餐柏上之露。或絕壁危峰,陡插天表,人不能到,則以索自絙而登。或石梁中斷,玉扉忽開,奮而闌入,無恐,谽谺〈上部(字)去(子)下部舛〉之洞,深黑而不見底,僅通一線,仰逗天光,以火自爇而入焉,無恐,以尋高流羽士,肉芝瑤草,及仙人之遺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