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草

草地不開花不結果,原本不求提供別人視覺的享樂,而僅求自適其適。這一點也與詩人的貞節相似,求取世俗悅目的是假詩人。
虯松巨柏,即使姿態炫人,但意義僅止於本身,而小草,常是一望平蕪,生意遼遠。這點也像詩,詩喜歡「形有盡而意無窮」,好詩必寓有「遠」意,所以詩與草都綿綿密密、萋萋漠漠,寫不完千里萬里的遠意。
草地太遼夐了,低著頭細讀一本異國文字的書
抬起頭,那人已變得細小可是還在走著
咳,闔起書來,異國文字一樣走不完的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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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文明人的眼睛,越來越渴望綠色的滋養,草地,已成了都中人的救星與良藥。在臺北,我們渴望大安森林公園那塊翠綠,能早日投進水泥叢林裏來,就像我們每次夢見美國,並不夢見摩天大廈,總夢見遼闊無垠的草地;每次夢見紐西蘭,並不夢見千門萬戶,總夢見樹蔭深處透射過來那片潤濕而生意盎然的鮮綠。現代人的遠遊遯世、回歸原始,主要的動機常是奔向草地www.hetubook•com•com的「渴綠症」吧?
他把草地欣賞成一本讀也讀不盡的異國書籍,一排排橫紋綿延,深遠無際,書愈博大而人愈細小,讀呀讀,跋涉呀跋涉,就如走向那沒盡頭的綠野。明代詩人彭汝諧也有「吮墨頻年草似書」的句子,也說草一般的書。鄭詩說:知也無涯,空間的遼敻很像書;彭詩說:筆墨狼藉,歲月的草草很像書。
詩人鄭愁予在美國草地上坐久了,草地忽然幻化成一本蟹形文字的書:
草有什麼可以勝過花呢?花太匆促,草能勝過的地方只有「閒」罷了。
誰在草頭https://m.hetubook.com.com的露水裏,領悟了富貴生涯的短暫呢?
誰在霜降的夜晚,看草不能像菊那樣傳過來芳香,但仍能反映一片殘翠到簾櫳上來,知道草並不膽怯呢?
有人希望他的心愛者不要像青草,青草是各地能生根而「隨處都說好」的,希望心愛者像葵花,葵花只愛一個太陽。
但有人說快樂來自青草,莊子不就說嗎:山林皋壤,使我欣欣然而樂!必然是一個福慧具足的人,才能感知這一大片綠色的快樂。
芳草不因地質磽瘠而避棄不生,不因人力的呵護不至而自怨自艾,只本著它的天性,隨遇而安和圖書,快樂自在,這和詩人的性格與苦心也是一致的。詩人抗臂林壑,放情煙霞,所謂「有以自樂而無待於世」,像極了野草。
有人希望他的相思就是青草,一路追隨著心愛者的車輪走,不管天涯如何迢遞,極目望去,只要是青青的地方都是我相思的神色。
雖不是千年挺立的貞松,卻也不是朝榮夕殞的槿花,草,不標榜燦爛,也不標榜孤介,乃是「寸心燒不死,萬里碧無情」,最冷冷、也最旺盛的族群。
如果留心賞草,對草的領悟與比喻,乃是多方面層出不窮的:
只有惜花的人才懂得賞花,只有惜草的人才懂得賞草,珍惜平www•hetubook.com•com淡遠比珍惜燦爛更需要智慧,所以賞草的人很少。
花開雖好,花落如何?看花燦爛最容易惹恨,弄色噴香時的得意,隨風逐水時的沾襟,都遠不如看草的平淡。「人間最是無花好」,消極之中也有幾分哲思吧?
有人說憂愁就是心頭的草,以懊惱來培育,以淚水去灌溉,一陣風起,就離離遍生於蒼穹下,大地成了愁城。
古人更有把草欣賞成一首詩的:初生的草,形體還沒超過一寸,心意早已騰躍過一丈,看它還和泥沙為伍,心已和雉堞相齊,這點很像詩,詩也是三五小語的簡短文字裏,孕有萬丈雄心,詩與草都是「野心」勃勃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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