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能把自己的頭摘下來,向敵人拋擲過去的,也沒人能存蓄著一千丈的頭髮。如此的誇張形容,是故意違反常理,使藝術的真實與自然的真實不相符,反而造成震撼的奇趣。當年李白的「白髮三千丈」大家能接受,是因著內心的愁情才有如此長的。所以烈士不肯投降清朝而薙掉一千丈的頭髮,這頭髮也是因為忠於大明朝廷而有如此長的,雖違反自然之真,卻合乎藝術之真,讀者可以欣然接受的。
波怎能打碎月?風怎能移走山?都違反自然。月亮不能敲碎,但說水波撕碎江中的月影,就不反常而合理了和-圖-書。岸山不能移走,但說風移走了船,船上的人覺得是風移走了兩岸的山,也就不反常而合理了。這樣初看時一驚,出人意外,再看時一喜,入人意中,詩的趣味就是如此誕生的。
蘇東坡說過:「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違反自然之真,是反常;但合乎藝術之真,就是合道,詩的奇趣就是如此湧生出來的。當然,不懂得反常,只是普通的描繪,不易生趣。但專講反常而不能合道,也就變成胡言亂語,能有什麼奇趣?詩人與瘋子的差別,就在這一線之隔了。
像「https://m.hetubook•com•com
夕陽漸放人影長」,把夕陽的角度漸低而人影漸長,模仿自然極為精準。像「松入悲風強作濤」,把作者主觀的浪濤聽覺與悲辛感應,移情於松風中,也真切生動,這些觀察自然界的詩,都寫得不錯。但是要把詩寫得有出人意外的震撼力量,從而產生特殊的趣味,那就不妨違反自然常理,自成一景。譬如吳亮《忍經》中引的〈莫應對〉詩:
再如和-圖-書
葉鐄《散花庵叢話》中引的〈扶鸞詩〉:
再看《五石瓠》中載明末烈士麻三衡的〈絕命詞〉:
詩要模仿自然,移情於自然,是西方人說的;詩要情景交融,物與我合一,是東方人說的,兩者各有見地。若依我看,詩不妨大膽地違反自然,改進自然。
又如黃景洛的〈月夜渡江〉詩:
又m•hetubook.com•com如「無數斷霞江壓岸」,紅霞怎麼會壓岸?但好就好在這個誇張得不合理的壓字。「淚過秦山色變紅」,淚水哪有紅色的呢?因為越離越遠,淚盡繼之以血吧?好就好在這個誇張得不合理的紅字。詩人所寫不只是直接模仿自然事物,而是在自然景物中,摻入了詩人自創的特殊幻覺,方成為感人的藝術。
火中生植物,不是自然界的現象,一枝蓮花在火中綻放,當然違反自然常理。但當別人升起了「無明」之火來罵我,我若還他兩句,便將爭吵熱戰起來;如果我採用「聽而不聞」的策略,冷冷地不去應對他,這默忍的一刻,https://m.hetubook.com.com一枝清淨的蓮花就在敵人的心火前誕生了!這種違反常理的比喻,反而強化了意象,雖與自然之理不相符,卻湧生出許多詩趣。
誰的情郎是距今三千歲的商周時代人物呢?但自情郎一去以後,人面桃花已經落盡,門也常深閉而破敗了。就算前度劉郎三千年後回來,桃花觀裏種桃的人,早化作煙灰啦!這不合人世的三千歲誇張,量出了等待的悠久與難挨,反而饜足讀者的心目,何必因為違反人世常理,就假託為扶鸞所寫的鬼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