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像春天,充滿了生機,後者像秋天,充滿了殺氣。詳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本性使然,一方面也與作家們的期待有關。期待被世所用,懷才不展,就憂愁悲苦,筆性自然近悲。如果不期待為世所用,心胸恬澹,舒徐和樂,筆性自然近喜。
騎著書桌這匹駿馬,可以載我們規避衰老,衰老的人渴望交談,書桌是和古今聖哲交談、夜以繼日而娓娓不倦的地方。衰老的人總是和貪心分不開,也只有書桌鞍馬上的貪心,不會帶和*圖*書來老年的屈辱。衰老的人渴望全盛期不要很快過去,書桌上的鑽研,愈老愈深,愈積愈精,「人老骨頭枯,正好做工夫」伏鞍(案)思考,是突破年齡界限的好韜略,書桌上永遠沒有更年期。
有人說:徐文長筆下以別才自喜,袁中郎筆下以新奇自喜,譚友夏筆下以冷韻自喜,到了陳繼儒筆下,全是些快透歡喜,墨氣還與雲氣一齊飛行,這些人都沒什麼「用世」的念頭,伏鞍上馬,一味開心開心和圖書而已,和我正是一樣。
騎著這匹駿馬,更可以馱去忘憂之鄉。人生憂什麼?流光匆匆,歲月如露電泡影般短暫的憂。宇宙茫茫,生命渺小,自我要立足於何處的憂。日子平凡而重複,無聲無息過一輩子,毫無充實內涵的憂。然而書桌這匹駿馬,天天有進展,一步一景,永不重複。善自掌馭著前行,由認識自己、充實自己,到發揮自己、完成自己,載你去天邊的理想,不至於淪為沒有特色本質的一個編號而已。載hetubook.com.com
你的生命力量去與整個知識洪流的力量,匯合一起,就不必擔憂人生的短暫渺小了。
一跨上它,就可以遨遊寰宇,縱橫古今,你可以一路讀千古的石刻,一路讀萬國的文書。每本古怪的書是一個蠻貊番邦,每篇好文章是一座彩虹樣的天堂。書桌有時比天空還遼闊,比海洋更深邃,騎這匹駿馬,披星戴月,行地無疆!
書桌是文士的駿馬,我的駿馬是紅棕色的。
當然,書桌這匹駿馬,也食人間的煙火草料,有時它www.hetubook.com.com
拉著思想的輪子,漫無津涯地天馬行空,有時它拉著財富的輪子,擔負著現實世界的生計。所謂作家,必然會將思想的輪子與財富的輪子合在同一軸上,既冥想,又現實,使生活樂趣與工作樂趣駛於同一軌轍上,打著和諧的節拍。
另一類是近於悲酸的廝殺姿態,筆端流露的常是悲情,像屈原、像杜甫、像司馬遷,慣用感憤的調子,彷彿永遠在杞人憂天,總愛談一些與時俗相忤的東西,到死也不後悔的樣子。
騎馬本來是冒險的和-圖-書行徑,但跨上書桌的駿馬則不然,不冒險也有希望,不冒險也能成功,雖然不時有艱澀的泥濘,與迷惑的汪洋,更有不可企及的夢境,令你踐履困乏,但此種探索的本身就是樂趣,只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樂趣。
我在伏鞍(案)馳馬的時候,筆下常是沾沾自喜的樣子,據說文士伏鞍上馬,有二類表情:一類是近於喜悅的凱旋姿態,筆端流露的常是喜氣,像莊子、像李白、像蘇東坡,慣用逸樂的調子,好像有許多快樂的訊息告訴別人,到老也不厭不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