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方能生亂世」是清末李汝謙寫的詩句,亂世人不如太平犬,人命如草芥,兵荒時人還吃人,放眼看去,全是小人猖狂,君子遭殃,為什麼偏說有福的人方能生於亂世呢?是憤慨地故意說反話嗎?
往前讀,讀到亡國之前,政治不明,權臣橫行,有才情的學士都去寫無關現實鬥爭的生活小品文去了,像陳繼儒、袁中道、張侗初,讀來都還有些靈性啟發。再往前讀,讀到明代政治還不會大壞的世代,像李維楨、王家屏的書,雖然是煌煌鉅著,可看處已經不多。往前讀,讀到嘉靖以前的詩文集,幾百上千,全和圖書是些仿古模擬而一無血肉的東西,太平盛世,表面堂皇,實在沒啥讀頭。
我讀清代的筆記雜感也一樣,千百種書裏,以親身經歷興亡亂世的書最可讀,像黃濬的《花隨人聖盫摭說》,與徐氏兄弟的《凌霄一士隨筆》,數掌故如家珍,奇聞怪事,無一頁可以不細讀,比起乾嘉盛世談經典、講考證的古品味全然不同,哪像滔滔亂世中的滄桑景象,生活中密集著無數的血淚,讀來趣味性極高。
就一個寫文章的人來說,身逢忤時戾俗的遭遇,卻有潔而愈芳的自許,時時有憤悱不平的感觸,www•hetubook.com.com處處是誘發靈感的好題材,那就更能證明「有福方能生亂世」所言不虛了。
靜坐下來,以我自己讀過的書來體驗一下,哈,愈近亡國的作品愈有可讀性!我讀明代的書,是從明末往明初溯流而上地讀,像一位身逢亡國的和尚寫的《布水臺集》,詳載李闖造反,官兵作惡,清人屠戮種種慘狀,人民在那個「倒翻大海」的亂世,像在「鑊湯爐炭」裏蒸烤,但作品篇篇可讀。至於張煌言為救國奔走寫的《奇零草》,鄭氏父子開闢臺灣的始末,以及寫明亡前後種種醜態的《霜猿集》,此hetubook•com•com類飄泊干戈之際的詩文,讀來滿紙忠膏義血,不忍讀,更不忍不讀!
再則亂世的變化大,節奏快,三年五年,便恍若隔世,「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連一封平安家書,也陡然身價暴漲,這和太平年代「江南閒煞老尚書」是不一樣的。讀歷史,讀到太平年代最乏味,「至治,史無可書」、「春秋無事」,你還讀什麼?秦末漢初,龍爭虎鬥高潮迭起,等到呂后掌權,說什麼「三年方築長安城,四年就半,五年六年城就」,四年的國家大事就這麼三句話,全國四年就只有造城一件事,其他都沒事,罪人很m.hetubook.com.com少,刑罪不用,天下晏然,連時間也像停了下來,太平年代的節奏也就慢得悶人啦!所以亂世裏生活了一年的人,內容豐富,節奏多變,抵得上太平無事時的百歲人瑞呢!亂世裏逃難移民的人,乘桴浮海也好,深入蠻貊也好,比起太平盛世只在同一屋簷下踱出踱進消磨一輩子的人,見聞要廣萬倍啦!你怎能不相信「有福方能生亂世」呢?
由此我認同李汝謙站在欣賞者冷眼旁觀的立場,放開功利的現實,進入審美的觀照,的確生為亂離人是有福的,因為生於亂世,看得多,眼界大開,每天的新聞花樣翻新,什麼強|暴後勒昏少女和-圖-書,棄屍在路中央任由車輛輾壓呀,什麼惡性倒閉逃到國外後,又槍殺全家婦孺呀,司法為什麼全無作用呢?不就是小說《活地獄》嗎?什麼甲地議長開搶,議長原來是黑道;乙地議長被殺,議長原來也是黑道,白道在哪裏呀?不就是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嗎?什麼選舉大學校長院長,醜態畢露,什麼博士班招生,暗盤重重,不就是小說《儒林外史》嗎?什麼鬥爭的第一號敵人,總是自己同志,什麼馬屁橫行,逐臭成群,巧觀風向,風骨銷沉,不就是小說《官場現形記》嗎?不逢亂世,哪能天天戲碼如此精采?打開電視,教人天天笑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