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五城》即作者九次中國旅程的記錄。以簡樸親和的文字,細寫比較少人到的「非旅遊熱點」和文物,趣味中,集地理、歷史、文化於一爐,涵蓋範圍之廣,旅程之長,為歷來少見。
一個文學出版社,能為文壇做多少事,如果在文學興盛的年代,出版社賺了錢,可以編「年度選集——從小說、散文、新詩、評論……把一年裡的好作品編選出來」並付給編選人豐厚的編輯費,以及轉載費,還可為作家拍照,為作家整理書目,為作家出版紀念文集,並為作家辦文學獎……爾雅曾經以「十句話」區區不到一千字卻付給作者轉載費伍千元,一首詩也曾付過貳仟元的轉載費,一篇短篇小說,有時字數不到五千字,卻收到壹萬貳仟元的轉載費,如今這終都過去了,「年度小說選」,持續做了三十一年,還是停擺了,連「洪醒夫小說獎」也停辦了……今年編的這兩本文選、詩選也一反常態未付轉載費,這可是三十年來頭一回。以後沒錢就不出書,不會不付轉載費。而且要付就得像樣,讓作家拿得歡喜且有尊嚴。
三十年來的爾雅作者群,有的因合作出書而成了朋友,也有的變成朋友之後又因種種誤會而少有往來,有些作者雖彼此通信,但始終未見面,如張菊如,如零域《活著的神話:我為什麼活著?》,阿蒼《迷谷》,陳益《蕭灑走江南》,周愚《情橋》,尤今《微笑;在人間》,夏堅勇《湮滅的輝煌》,王充閭《滄桑無語》……可見爾雅叢書園地公開,三十年間還真接過許許多多陌生人寄來的稿件,無論海外、大陸、世界各地都有爾雅的作家群,大概凡有華人的地方,都能買得和圖書到、讀得到爾雅叢書。
接著就要說到荊棘了。當年尋找荊棘十八年,終於為她出版了三本書——《荊棘裏的南瓜》、《異鄉的微笑》和《蟲及其他》,研究心理學的她,這幾年已經遠離文學,但我仍感謝她留下的優秀文學作品。後來她也去非洲好些年,寫了關於非洲的風情畫,我未接她稿件,並非她退步了,而是文學市場一路下滑,我的膽子越來越小,許多寫作朋友很好的稿件都不敢接,有一段時間,甚至作家多的地方我都避免出現,因為,偶爾心一軟,倉庫裡的書就會多出好幾層。我多麼想做一個能幫人圓夢的人,但自己的惡夢誰來幫我解套?讓倉庫裡三年不動五年不動的書稍稍動一動,十年一本也不動的書真的造成我的壓力,人的硬心腸也是環境使然啊!
執教於馬來西亞南方學院中文系的賴瑞和,《杜甫的五城》是他的第一本創作。
還好在五十六歲讓我遇到詩,寫詩讓我恢復童心,不然面對自己的硬心腸我也會害怕,可我也防著自己的軟心腸。軟心腸讓我變得像一個傻蛋。出版到了後期,我是有些隨心所欲,以無所謂——對付業績的不起色,不努力尋找所謂的暢銷作品,卻抵抗明知不能銷的好作品或不好不壞的作品。總之,在不在意中,其實還是有我小小的在意。
一九七二是個奇妙的一年。那一年在台灣,我和朋友們想的和做的都是開創的事。潛在生命力之旺盛,總令我想起有一年初春,在瑞典一個看來光禿禿的小樹林裡,熬過了長冬的友人說,「靜靜聽,樹葉裂芽出來的聲音!」
在許多從未謀面的作者中,最神祕的是零和_圖_書
域,二〇〇〇年四月十四日我到台南成功大學演講,零域就坐在台下聽課,她卻要等到我回台北後才給我一信,告訴我聽課的感想,後來她好像到了德國,至今不知她在何方。
隱地
就是這樣低調又謹慎的經營,讓爾雅能存活三十年。想到小小一個爾雅也不過七、八個人,卻能為台灣的文學花園耕耘出一片錦繡天地。當然要常懷感謝心。感謝不夠,還要感激、感恩。
感謝感激感恩的同時,也要抱歉。向許多曾經來叩爾雅門的作者致歉。未能接受你的稿件,有時真的是看走眼,一個編輯並非每天的精神和情緒都處在穩定之中,有時只因心情不佳,就把稿件一一退了,說來還是緣分不夠。還有一些作者,甚至雙方已經簽了約,最後仍然未能出成書,仍然是緣分不夠。無論屬於那種,我都誠心致歉。
《書名篇》中的三十二位作者,年齡從四十一到八十八歲,中間橫跨四十七年,將近半世紀不同風格的作品集於一書,也算是本書的一種特色了。
就是那個年代,從一九七二年,一直延續到一九八八年,至少有十六年,文學書籍市場,雖然也是二、三千本起印,但通常要賣出一萬本書並不困難,有些銷售數字還超出十萬本。一九八八年之後,多元化社會來臨,分眾時代出現,文學無法一枝獨秀,逐漸往下坡路走,情況真正嚴重的是最近三、五年,文學書完全成為小單,小眾也沒有關係,問題是讀者群幾乎流走九成,這就讓我恐慌,社會上這麼多人提倡讀書,到處都有讀書會的小團體,怎麼,滿多人稱好的一本書,卻連一千雙https://m•hetubook.com•com眼睛也找不到。在二千三百萬人口的台灣,一本書找不到一千個讀者,作家和出版人豈止是心成落寬,當然也蓋不住臉上的悵然之情,如今停筆休筆棄筆的作家比比皆是,吊詭的是因為學歷普遍高了,對寫作有興趣的人倒不缺,甚至出現一種奇怪現象:「不喜歡讀書,卻熱愛寫作」,真的是讀書的人少了,寫作的人多了。這樣畸形的情況繼續發展下去,未來的作家想出書必須預先付錢給出版社,而不是出版社付版稅給作家。
康芸薇屬於叫好不叫座的作家,她早年《這樣好的星期天》就為她贏得水晶、汪其楣、席慕萱(尚薇苑)等「粉絲」,最近在九歌出版的《我帶你遊山玩水》不但贏得九十一年年度散文獎,而且又有三大名人白先勇、席慕蓉、陳文茜成了她的新粉絲,一本書前,三人有志一同為她寫推薦序,書即使仍然不好銷,她內心的豐富、華美和滿足,應當露出像周璇唱的歌名〈永遠的微笑〉啦!
乘火車,擠巴士,單身走遍遼闊的中國大地。是許多人埋在心底的渴望,也是賴瑞和少年時代的一個夢想。三十五歲那年,他終於漸漸圓了這個夢,帶著一本中國地圖,一本《全國鐵路列車時刻表》,走過徐霞客走過的路,又到過許多徐霞客未到的地方。橫過中國大地四萬多公里,和大陸民眾一起擠爆滿的火車,睡簡陋的小旅舍。
張菊如《秋日散步》寫得優雅,但仍讓我想著七〇年代留學生的故事。於梨華的長篇小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吉錚《海那邊》、孟絲《生日宴》以及雲菁《天的這邊》,白先勇《紐約客》……都是以留學生為題材,貧窮的年代,好像唯有出www•hetubook•com.com
國渡金才會有出頭的一天……可歌可泣的故事,當時影響所及,變成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最優秀的中學,都渴望透過聯考進入台大,等到台大畢業,下一條路就是前往星條旗下的美國……隔了多少年,台灣富裕了,成為亞洲四小龍之首,舶來品、名牌、精品不再稀奇,大家也不熱衷前往美國,而此時興起出國風的變成中國大陸青年,留學生苦讀的故事,也改由大陸青年扮演,相隔二十年,歷史重演,情節重疊,不同的是,台灣留學生赴美,家裡都已備妥學費,甚至還有某種程度的生活享受,而大陸留學生以打工賺取自己的學雜費……張菊如在自序中說:「留學美國,飄泊十年,我經歷了一生中最困頓的時刻,最無助的徬徨……」我想嚴歌苓《少女小漁》、虹影《女子有行》也都是此一時期的作品。
當社會安定,人們願意讀些書,聽聽音樂,嚮往藝術的人生。那是人的幸福。台灣曾經有過文風鼎盛的年代,就像齊老師在《一生中的一天》書中一一〇頁所寫:
專攻唐史的賴瑞和,當年是台大僑生,美國普林斯頓東亞研究所博士。他這本投寄來的稿件,至今令我印象深刻,因為寄到我手中時,看來就像一本爾雅叢書。爾雅接受稿件後唯一的工作只是把它印出來。排版和校對工作全省略了,賴瑞和不但是作者,也把我們編輯部該做的作業都做好了,《杜甫的五城》出版至今已經五年八個月,但回想起來,賴瑞和封底照片「我和北方憂傷的驢子」——賴瑞和那張童稚有趣的臉,常留我心底;也是一種喜感十足的記憶。
那一天,第一代的新詩、散文和小說已經結實纍纍,年輕的一代如白先勇、黃春明、王禎和、王文興、楊牧、吳晟……的重要作品已經出版。大陸正為堵住文化大革命的腥風血雨而關緊了門戶。台灣的文學作品以其實力成為海內外文壇閱讀、研究華文現代文學的對象。我已開始為國立編譯館編譯台灣文學選集的英文本;在台大外文系參加了與中文系合作的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和《中外文學》月刊的創辦。同年秋天,林語堂先生主持、殷張蘭熙主編的《中華民國筆會英文季刊》發行了創刊號,日後創刊《天下雜誌》的殷允芃是蘭熙當時的得力助手。差不多同時,吳美雲與黃永松、奚淞也出版當年極為少見的大版面、彩色圖片的《漢聲》英文雜誌。那時我們有一個單純的共同目標:為台灣在國際上發聲。因此在資料、人才、文字,甚至編印方面互相支援鼓勵。《漢聲》是唯一在台灣本土站上了醒目地位,對大眾文化產生普及影響的。以評論介紹台灣文學新作的《書評書目》月刊,由隱地主編,在洪建全基金會資助下亦充滿了理想地在這一年九月創刊。也是這一年,林文月開始翻譯《源氏物語》,由新創立的《中外文學》逐月登出,六年後以五冊形式出書。那些年我們以文會友,無數的電話、聚會、短簡、長信……和_圖_書
有一次我與吳美雲在舟山路相遇,兩人坐在僑光堂的石階上談了兩小時,驚覺天也黑了。多麼意氣風發、美好的創業心情!
在人群中,
有一個未知的心靈,
知我心深處,
給我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