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琉璃

多年以來,常有人問起《碎琉璃》有沒有續集。說起來,我當初本想用同樣的體例、同樣的風格連寫三本。豈料《碎琉璃》出版後不久,我就離開臺灣,遠適異國,其後天地變局層出,個人遭際也甚有拂逆迴折,心腸非故時,心聲也不似向前,以致以抗戰生活為背景的《山裏山外》,有了「可憐無數山」的苦澀,下一本《左心房漩渦》,竟恍惚是「林青塞黑」的況味了。如是,《碎琉璃》成了我不可複製的文學夢幻。
民國六十五年,一九七六,我在元旦之夜作了一次深刻的反省,決心擺脫職業,專心寫作,掙開多年以來顧此失彼的矛盾,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我對我的專業已極疲倦,而臺灣由於教育普及,文學人口急速膨脹;經濟繁榮,收入增加,買書的意願日漸增高。我曾經隨團參觀一個規模很大的成衣工廠,看見縫紉機的檯面上攤著錢穆、羅素或是沈從文,女工們在不必盯牢針線的時候,就朝書本上瞄兩行,今天的讀者儘管引車賣漿,對文學的趣味未必庸俗淺薄,書店的市場取向和作家的心靈抱負,兩者的差距日益縮小。春蠶吐絲的時節已到,雖然創作自由還不充分,我不能再等了。
《碎琉璃》,一九七八年首次印行,由九歌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二年,作者收回自印。二〇〇三年,改由爾雅出版社出版。
(散文集,二〇〇三年出版)

現在,我伏案寫這篇後記,恰是《碎琉璃》出版滿十三周年之時。此書先是用鉛字排版打成紙型印刷,紙型用壞了,再排一次,用照相製成平版印刷。平版的效用也受折舊率支配,等到又想重排,印刷業起了變革,電腦打字排版興起,老式鉛字排版的工廠紛紛歇業或更新設備,我雖然很留戀鉛字印出來的質感,也只好捨舊逐新。和圖書電腦排版一出,畢昇發明的印刷技術完全消去了,前浪後浪,逝者如斯,《碎琉璃》尚能繼續出版,也算是在時間的淘洗中度過一關。因此,幫忙督印此書的明道文藝雜誌社社長陳憲仁兄,以及組版校正此書的鄭彩仁、林淑如、盧先志、葉玉慧、林翠蓮等先生、小姐,就更使我銘心難忘。
一九七八年三月,《碎琉璃》書成。在這本書裡,我長期出入於散文小說戲劇之間兼收並蓄的表現技巧漸能得心應手。重要的是,我覺得生命的酸甜苦辣已調和成鼎鼐滋味,心如明鏡,無沾無礙的境界可望可即。不錯,這本書以我少年時代的生活為底本,但它不是要紀錄我和-圖-書自己,我的生活並無可誦可傳,只因為我個人生活的背後有極深的蘊藏,極寬闊的幕,我想以文學方法展現背後的這些東西,為生民立傳,為天下國家作註,我提供一個樣本,雖不足以見花中天國,卻可能現沙中世界。

王鼎鈞
我曾說,我們都用「殘生」寫作。我的意思是,我們把一天中最好的時光、最多的精力交給職業,任憑一些屠宰靈感湮滅創意的事務反覆消耗磨損,只能徼幸剩些氣力,花費在筆墨馳騁上。我們創作的慾望總是在壓抑之下挫折之中,每個人可以說都是懷才不遇有志未酬和*圖*書。那時,我們聽說世上有所謂專業作家,確曾為之悠然神往。
附註:
當我校讀《碎琉璃》新版的清樣之時,故鄉已由「失去的地平線」之後冉冉昇出,故鄉由傳說變成新聞。而今,在那裡,我生命中出現過的風景人物,幾乎都不存在了,我參與過的事,也幾乎無人記省,然而陽光大地,萬古千秋,琉璃未碎。我感激這陽光之下,大地之上;產生了那麼豐富的題材,使我一生用之不竭。我相信那燦爛的陽光,芬芳的大地,必定繼續產生自然之美,人性之真,供後來者取之不盡。但是,我希望,永遠不要再產生打砸搶殺的「革命群眾」,也永遠不再產生像我這樣少小離家,老大難歸的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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