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冷雨中,寒風似割。女婿明健駕車,全家去吳先生舊居,空屋靜寂,一些熟悉的家具仍在,但已蒙上悽清的塵埃,想起往日歡聚談笑的情景,和我習慣坐的沙發,物依舊,主人已去!雨中,我們繞屋而行,爬滿後牆的玫瑰枝殘葉凋,落英滿地,仍有碗大的殘花垂在枝頭,花惜主人逝去,花也悲傷。雨珠滴滴在殘花上跌落,彷彿是淚。那棵大甜杏冬末葉子盡落,殘枝兀立在寒雨中,荒草沒徑,有幾株果樹已枯死,暮色似煙,漸漸在寒雨枯林中氤氳,我們在這充滿歡笑記憶的小園裡,匆匆照了幾張相片,但相片洗出來,每人都是哀戚的神情,連兩個小外孫也沒有一絲笑容,他們知道,曾給過許多禮物、玩具、糖果和紅包的慈祥吳公公,已經不在了。
吳先生有胃病宿疾,好幾次托我去衡陽路藥房買一種叫「克爛治兒」的胃藥,有一次在洛杉磯吳府見面,我笑著說:您是翻譯家,從不敢改動您一個字,但這藥的名字譯得不好……我心裡想,「爛」字不吉,口中說:爛字不好聽,可否改為「克懶治爾」?舉座大笑。
假使歲月能倒流,五年前某日下午,我一定要去看望吳奚真先生,那怕天上下的是鐵不是雨。
附註:姚宜瑛,原大地出版社發行人。一九七二年創辦大地,出書近三百種。至一九九九年放下經營二十七年的大地,改由吳錫清接辦。
每次去洛杉磯女兒之美家,我或是我的家人,都會得到吳先生伉儷的再三邀約,在他家話舊、喝茶、享用吳太太伯新嫂準備好的點心和水果,然後出門去吃飯,吳先生禮數週到,這頓飯是無論如何推辭不掉的。吳先生總是很誠懇的說:「老朋友見面,一定得聚聚……」而我則喜愛流連在他家的小花園裡,欣賞前任房主留下的美麗手跡——十六棵玫瑰和後園幾株蒼翠的果樹。吳先生深知我喜愛園藝,常指著玫瑰說:「妳是行家,妳評鑑、評鑑!」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那裡懂評鑑,衹是平素愛花若痴,見花則喜,洛城陽光亮麗,盛產玫瑰,而吳先生家的玫瑰尤其罕見,都是得過大獎的名種,花高成樹,繞著小屋而植,花朵像飯碗大,色彩繽紛,深秋時刻也是花葉繁茂,我真是愛極了。屋後那棵大甜杏,枝葉濃綠如華蓋,雖然,每次我都錯過了收穫的季節,但是伯新嫂常留了幾棵肥碩的甜杏在冰箱裡等我,金黃圓潤的大杏,安放在潔白如玉的白瓷盤裡,甘美香甜,和著真摯的友情,那滋味我永生難忘。
五年前去洛城,吳先生和伯新嫂執意來看我,正好之美搬了新家,之美不肯,再三婉拒,多年來我們兩家已成通家之好,之美深知吳先生不開車,出門不如她方便,之美推辭又推辭,最後決定還是我們去吳先生家。可是到了約定的一天,忽然暴風雨不停,吳先生又不放心之美在雨中開車辛苦,他三次來電話希望我們改期,等天睛了再聚。洛城是難得下雨的城市,但那幾天竟日豪雨不停,我佇立在二樓窗前,凝視著馬路上急奔狂瀉的大雨如河,雨天復雨天,連續幾天,我歸期已近,只好在電話裡和吳先生、伯新嫂殷殷道別,相約下次再見,萬萬想不到,那次潑天潑地的大雨,間隔了生死,我再也見不到吳先生。
師大校方於六月二十日,在台北善導寺為吳先生舉行誦經紀念會。師大張先信教授,著白色孝服匍伏在地答禮,吳先生天上有知,該展笑顏,這種情誼在涼薄功利的現世已十分難得。
八月底,師大來快遞,說祝壽文集本想給吳先生驚喜,故未徵求他的同意,現在吳先生堅決反對,再三辭謝,只好取消原來的計劃了!至今,我對師大校方仍深深的歉疚,我無意間打消了他們的美意,和中止已進行的工作,但因此,我更了解吳先生的謙恕、淡泊。不貪戀世俗的熱鬧,他是和圖書中國真正的讀書人,一生沉浸在文學和譯著的世界裡,有所為有所不為,心如光風明月,尤其是言行一致,嫉惡如仇,我常記得他說過的一句話:「不是朋友,就不要裝著是朋友。」
吳先生在師大任職英語系教授、語文中心主任,前後近四十年,真是桃李滿天下。民國七十三年吳先生在師大退休後不久,全家移民美國,僑居洛杉磯。那時吳先生的兩位女公子卓芳和卓芸已在美國成家立業,極盼和父母相近相親,許多人移居國外,實在是情不得已。老是人類共同無法逃避的命運。人老了一切往事如煙,最好的安頓是和家人子女相依,享受晚年的安詳和溫暖。
民國八十一年四月,收到瀋陽圖書館館長羅世平先生的邀請函,邀我參加新館落成典禮,並參觀吳先生全部著作展覽,吳先生和伯新嫂是瀋陽人,力邀我同行參加盛會,館方並說明招待食宿、旅遊和北京到瀋陽的機票,在當時是很優厚的招待。我是江南人,從未到過冰天雪地的瀋陽,對瀋陽之行是十分樂意和嚮往,但最後因家中臨時有事未能成行,伯新嫂看我不去她也不想去,結果吳先生也不去了,後來我才知道,吳先生於民國三十六年時曾任東北大學教授,又兼瀋陽圖書館館長,他和伯新嫂遠離故鄉幾十年,回鄉正是夢寐以求的大事,卻給我耽誤了。吳先生的沉穩和雍容大度,使我連一聲抱歉的話也說不出口。
三十多年前夏末,某日黃昏,我偷閒去植物園賞荷,植物園的荷花,是我來台後每年必見的老友,歸途中,刻意經過牯嶺街舊書店,無意間在書攤上翻到一本舊書《斑衣吹笛人》我驚喜如見故人,抗戰時就讀成屯溪江蘇臨中,曾看過這本書,原著是英國作家,維爾.休特。寫一位勇敢、慈祥的吹笛老人,在二次世界大戰中拯救歐洲難童的故事。雖然書已殘缺,卻使我想起少年時對文學的熱愛,和戰時流亡學生的許多回www.hetubook.com.com憶。我很想重印這本書,十幾天後,我見到正在師大執教的譯者吳奚真先生,他欣然同意。同年十月新書出版,這是「大地」第六本書。我感謝上天,三十多年前的社會質樸、安靜,年輕人還有心情讀書,我有幸在這樣美好的時機,選擇了我喜愛的事業,在出版天地中,我有理想、有執著、有抱負、不忮不求,孜孜不倦的學習、努力,上天厚我,好像全世界都歌唱著來扶持我、鼓勵我、給我熱情的掌聲。
次年,《斑衣吹笛人》入選為青少年優良讀物,吳先生繼續在「大地」出版了五本書。
姚宜瑛
三十年來,我沉醉在書的世界裡,我如一個快樂的漁人,在人海中採擷到許多雋永的好書,更可貴的是因書而得到許多高潔如日月光輝的友誼,使我永遠懷念,永遠對人世感恩。
(散文集,二〇〇三年出版)
他是智者、勇者、強者,一生譯著豐瞻,堪稱經師人師,為後世典範,他的三十六部譯著,永留人世。
葬禮於一月二十日下午在加州玫瑰園舉行,之美來電說師大老師們托她代送了一對花籃,喪禮中,吳先生女公子卓芸和卓芳悲痛得泣不成聲,由之美代表喪家致謝詞,吳先生和伯新嫂平時對我一雙兒女極關愛,之美致謝詞,也是很深的緣分。
吳先生專精英國古典文學,尤其喜愛十七世紀哈代的作品,他曾多次和我談起退休後要翻譯哈代的小說。我很理解做自己喜愛工作的樂趣,但哈代有十四部長篇小說,他要先譯《黛絲姑娘》,我建議先譯《嘉德橋市長》。因為前者已有好幾種譯本,改編的電影也十分轟動。吳先生在洛杉磯,一邊做完手邊已邀約的工作,一邊著手開始譯三十萬字的《嘉德橋市長》。
那時,梁實秋先生還住在我家斜對https://m.hetubook•com•com
門,他家正對門的是寫《劍河倒影》的陳之藩先生,梁先生家的大麵包樹和我家的大楊柳,日日相望而綠蔽靜巷,尤其是我家的大垂柳,千絲萬縷,神采飛揚如綠雲,站在巷子兩頭,不用找門牌,即可看到我的家。吳先生每隔一周或十數天,一定要來看望梁先生,他並不是梁先生的學生,他是敬重梁先生而執禮甚過於學生的老友和同事,多年前他和梁先生也合編過《牛津高級英漢辭典》。他去梁府時總和我電話相約,先到我家坐坐,喝喝茶,偶爾我外出,他就和外子天溥聊聊天,天溥稱他吳先生,他說不接受這樣生分的稱呼,天溥稱他兄,他很樂,有時,我也陪他去看望梁先生,幾次隨溫厚的梁太太入廚房,看她做麵食。
吳先生胃疾一直醫治不好,但他繼續著《遠離塵囂》的翻譯工作。這其間證實為胃癌。雖然手術後恢復得很好,但時常進出醫院,十一月來信說:「……我苦撐著和病魔搏鬥,精神好時就譯一點,不舒服就擱筆……」我幾次想勸他病好後再工作,但深思後了悟這是他一生的心願。他支撐著將熄的生命,一字一句完成他的譯作。當我收到他厚重三十萬字譯稿時,忍不住眼熱。不久他胃癌復發,藥石罔效,不幸於民國八十五年一月十二日在洛杉磯醫院安詳辭世。享年八十。
八十四年七月,我收到師大滕主任來信,為祝賀吳先生七十華誕而計劃出版祝嘏文集,邀我為文共襄盛舉,我欣然同意,並約好交稿日期,不巧,幾天後吳先生來電話,談起《嘉德橋市長》再版時有幾處需要修改,他已把資料用國際快遞寄來,吳先生為人,溫文爾雅,耿介謙沖,事事有分寸。為文更是嚴謹,絕不媚俗,一字一句絲絲不苟。使我十分佩服。正事談完,我講起師大為他籌備文集事:「我用〈十六棵玫瑰和甜杏〉作題目可好?」他立刻答:「妳有時間寫文章真好!可是我不希望勞師動眾,出什麼祝壽文集和-圖-書。」我說:「這是師大對你的懷念和敬意,最好不要拒絕。」我也立刻責備自己,假使我不說他就不會知道,我太對不起師大,因此我繼續勸說,他仍笑著婉拒。我記得那天是炎熱的下午,陽光亮麗,窗外是一排鐵桿海棠,因為我識得花性,維護得好,竟養了三十多年,春夏秋三季,年年花開如醉,那紅艷的花朵在窗外彷彿在笑我笨,笑我傻,這麼多年朋友了,應該識他、敬他、尊重他,他自有他可敬的風範。
吳先生過世一月後,我收到伯新嫂來信和聖誕卡,卡片是吳先生在病中寫好準備付郵的,想不到我收到賀卡時人已不在了。我撫卡流淚不止,三十多年來兩家人因書而相識,成為好友,想不到那場大雨竟成永別。
現在回想,和吳先生近四十年的深厚友情,是彼此談得來,為人處世有相同的見解和看法,唯一意見相左的是梁先生的再婚,我和吳先生持極相反的意見。時光流逝,往日喧嘩的人和事,現在都成了過去,只留下時間的嘆息。
民國八十六年,我又去洛杉磯之美家,二日晚,伯新嫂來電話,我們仍如往昔一樣話家常,她住大女兒家,路較遠,我說:「這次不來看你了……」她柔聲答:「這次我也不約妳了!」雖然我倆語氣平靜,但悲傷和思念的氣氛在線路間迴繞,我說想去看看他們的舊居,伯新嫂爽朗的說:「門沒有鎖,我也常回去的!」伯新嫂是出名的美人,多年前經過校園,學生們都要向她佇立凝視,她看似柔弱,但內心很堅強,她坦誠的告訴我健康欠佳,但在女兒家生活很安逸,她和吳先生結縭五十餘年,鶼鰈情深,僑居海外原是相依為命,雖然她暮年時遭逢折翼之痛,這是人生的無奈,我相信她會安享晚年。
吳先生用三年時間譯成此巨作,民國七十八年秋《嘉德橋市長》出版。八十一年吳先生以典雅洗練的譯筆,得首屆國家文藝翻譯大獎。接著他開始翻譯哈代第二本巨著《遠離塵囂》,這時胃疾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