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陪他太太到醫院檢查，醫生說：又有喜了。

「召裸女陪酒，老人被罰……」

「死者已矣！刁難二字猶在，果如是乎？監院派員徹查……」

這也是難免的，快要四十歲的人了，卻仍然一事無成，而他父親的死，越加使他覺得人生是無意義的。

我自己是一個好人還是壞人呢？

「我去買，去買。」男子像一個小學徒，低著頭，彎著腰，步上街去。

男子小學畢業那年，他父親事業上又陷入困境，連他們居住的房屋，都被判限期繳出，否則，要強制執行，他母親因此離他們而去，之後，他父親掙扎、奮鬥，渴望重新站起來，父親一次一次的失敗、被騙，卻仍舊自我安慰：譬如潮水，有退有漲，如今我是在退潮的階段，總有一天，潮水會再漲上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男子也開始喜歡幻想，幻想真是上帝送給窮人的一種奇妙禮物，任何你渴望得到卻不曾得到的東西，你依靠幻想，它們都會在面前出現，雖然你不一定能抓住它們，但是，你看得到它們，而且，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把它們幻想為你所有……

男子醒來後久久思索著那個奇異的夢，是什麼使他會作這樣一個怪誕荒謬的夢？難道這夢意味著他的隱避思想？還是他對自我的失去信心？

男子作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和他父親一般老，皺紋像螺旋釘，在他的顏面上畫記歲月的痕跡，他衰弱，老醜且發散著怪異的氣味，人們看到他都躲開了，他為自己的樣子感到羞恥，我一定得了什麼怪病，以至於癱瘓在病床上起不來……

「……」

男子今年快四十歲了，大多數的時候，人們說他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或三十剛出頭，而男子自己時常覺得他已經完了，這一輩子沒什麼指望了。他不像一個應當已有事業基礎、對前途充滿自信的中年男子。他頹廢、萎靡不振。偶爾看起來精神好，只是一種偽裝，或者是因為剛理過髮，總之，他面對別人的時候，還顯得比較年輕，一旦獨處，就變成一條軟毛蟲。隱藏在他內心的是蒼老、是對生命的無奈，他曾經很不甘心於自己目前的處境，但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會這樣一和-圖-書直過下去。

男子渴望自己有一戶屬於自己的房子，至少有十年了，從結婚時候開始，他就希望公家能分配宿舍給他，公家也確實每年都會調查一次，要他填表，好像馬上就有房子會分配給他，然而一年一年又一年，男子望穿秋水，到頭來公家發布一道命令，說爾後公家不再建造房屋了，改辦貸款，男子又高興了一陣，當然，免不了又要填不少表格，最後呢，由於經費沒有著落，貸款暫時停辦。

不認命又怎麼樣呢？男子很明白，他父親就是一個典型不認命的人，他在人世間這麼許多年，從未嘗過成功滋味，榮耀與尊貴，對他來說，永遠都只是一種幻想！

潮水永遠不會漲上來了。

打光棍的時候，男子也像別人一樣，渴望結婚、渴望安定下來。有了家他才覺得負擔沉重，特別是多了兩個孩子之後，錢不夠用，錢經常不夠用，太太對他說：「你根本不管我，我鞋子破了，我出門沒有衣服穿，我缺一個像樣的皮包，我缺很多東西……你從來不管我……」

上班，下班，男子幻想自己有一天可以不要上班，可惜人有一個肚子，否則上不上班實在無所謂。

孩子的哭聲把男子驚醒；他趕緊起床，太太正在替孩子換尿片，見他醒來，對他說：

「你看，小傢伙又把床尿濕了！」

男子打開房門，迎接戶外的陽光，他掀開被單，把床拖往太陽曬得到的地方。

幻想，只是一種幻想！

男子於是決定自己設法積錢弄一戶房子；他省吃儉用，規定每天一定要存十塊錢，一年三千六，十年三萬六，加上利息，無論如何，二十年一到，買一戶房子總不成問題，每天報紙一到，首先看房地產廣告，他想過，買不起大房子，買小房子也可以，買不起小房子，買一塊地也不錯，有了地，可以種菜，可以養雞，地真好，地給人希望，有了地，男子自信他會變得樂觀起來，但地呢？他腳下站著的地，他走過的每一塊地，沒有小小的一塊是真正屬於他的，他是大地上的流浪者…ｈttｐs://ｗwｗ•heｔubooｋ•ｃｏm.ｃｏm…

十歲的時候，他父親才用幾石米的代價把他像貨物樣地贖出來，那時，他已經十足是一個小鄉下人，就等著開始下田學插秧了。

上班，下班，男子又想，如果世界上全是好人，沒有壞人，每個人別說有一個肚子，就是有十個肚子也沒關係，因為人一旦能刷除侵略思想，戰爭自然不可能發生，沒有戰爭，再加上每個人都是美善的代表，真理當然長存人間，人人平等，人人都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但因貪婪、愚昧、作孽……所有人性中一切污穢的壞分子都已被驅除殆盡，人們遂不再爭名奪利，也不會藉愛情之名作淫|亂之事，大家和平相處，而且都為對方著想，整個世界是一座祥和的樂園，由於科學發達，一年之中，人們只要工作一季，就可以吃飽穿暖，其餘的時間，或出國旅行、觀光、或在家閉門進修、閱讀、思考，每個人都充滿靈性，談文論藝，文風鼎盛……人們也彼此做生意，但無論買方和賣方，都因內心的厚道，生意很快就成交，喜氣洋洋，皆大歡喜……

孩子哇哇的還是哭不停，男子原想好好睡一覺，然後寫個幾千字，換點稿費，這一下，看樣子星期天又要報銷了，有了孩子以後，星期天永遠在為孩子忙碌，孩子如果是植物就好了，不吃不喝也不拉，卻自己會長大，啊，做植物真好，或者，所有的人類只要日光、空氣和水就能生存，世界一定比現在和平、寧靜、美好……

上帝造人，一般來說，倒也確實神奇，腳使我們能走路，手更是上帝他老人家的傑作。據說雙手萬能，是否確實如此，男子還沒有仔細統計過，但閉起眼睛來，也可想到手能吃飯；手能洗澡，手能拿起我們想要的東西，手不但為自己服務，還能為他人做事，手有這樣多的好處，男子禁不住要把它伸出來，以愛惜的眼光瞧瞧它，哦，手，你真好，你還能使我愛的女人快樂……手和腳之外，眼睛也是令人稱奇的東西，它將一切美麗和醜惡的展現在我們面前，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逃過我們的眼睛，要是沒有眼睛，日出日落，花開花謝，人的美醜，嬰兒的笑容，都不會使我們感動或關心……眼睛下面是鼻子和嘴巴，鼻子使我們產生嗅覺，嘴巴使我們產生味覺，一切香的和美味的，透過它們，對於我們都是一種享和-圖-書受；還有，指甲可以抓癢，頭髮可以裝飾我們的顏面，以至於讓我們看起來有不同的樣貌，甚至於連羞於被我們提到的生殖器，它也有很多作用，但是，為什麼還要給我們一個肚皮，肚皮是多餘的，上帝，你知道嗎？特別對於窮人，你造的肚皮是完完全全多餘的……

其實，不認命，固然是一種悲劇，認命，又何嘗不是一種更大的悲劇？

對於接近四十歲的男子來說，這種膚淺道理，他不會不懂，他只是不願去細細分析，人生一旦被分析透了，活著就更沒意思了！

男子坐在馬桶上，飢腸轆轆，幻想使男子飢餓，以至房子似雲，雲似房子，若幻若現，若有若無……他太太正在床上生氣，氣他的不切實際，天天只是幻想，只是作夢，男子明白，她一氣，就代表一切將停頓，包括不講話、不起床、不做飯、不上班……男子再度開始幻想，但願人世間不久繼電唱機、電視機、洗衣機、冷氣機之後會出產一種解悶忘憂機，當某人因某事生氣或發怒，只要打開解悶忘憂機，就能使人們忘卻煩惱，忘記貧窮，忘掉自己……

沒有房子，光來孩子，說什麼有喜，簡直是悲劇！

突然，奇蹟發生了，他看到自己臉上的皺紋一條條在消除，皮膚也由蒼黃變得泛著健康的紅色，牙齒不再脫落，頭髮黑了起來，而就在那一瞬間，他又由中年變成青年，由青年變成少年，連他的身體也開始在縮小，高度跟著減低，沒有幾分鐘，他發現自己已經是一個嬰兒，好多人都來抱他，親他，逗著他玩，再沒有人想要躲開他了，所有的人都表露著喜歡他的神情，而他繼續在縮小，不停地縮小，一個女人將他抱在懷中，他拚命的往女人懷裏鑽動，鑽進乳|房，像男人愛撫的手，沿著光滑的肚腹，滑進陰|道，最後他鑽進女人的子宮躲藏著，無論如何再也不肯出來了……

不是從小我們就被要求做一個好人嗎？男子感覺困惑，沒有人教我們做一個壞人，電影裡，書本上，也都強調壞人到最後沒有好的結果，為什麼這個世界上還會有那麼多人要去做壞人呢？貧污、姦殺、搶劫、欺騙、造假、說謊……所有這些事情，不但從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人教我們，而且爸爸、媽媽，老師都禁止我們做，怎麼到後來一一都會了呢？沒有人不討厭壞人，沒有人不咒罵壞人，壞人卻仍然快樂的生存在我們四周，這真是一件十分怪異有趣的事，男子突發奇想，乾脆從小就教孩子們做壞人，將「好人好報」、「壞人壞報」的一套老道理，索性改為「好人壞命」、「壞人好命」，使孩子們避好人而遠之，這時大人們做壞事也不必偷偷摸摸，以免在孩子們心中留下言行不一的印象，可以我行我素，罔顧道義，孩子們看了，一方面是叛逆性，一方面是正義感，說不定他們大起來反而會想盡法子做一個好人，是不是這樣呢？男子想到後來，禁不住自己和自己對笑起來……

父親實在是一個可憐的人，男子每想到這一點就禁不住流淚，我會不會也像父親一樣，勞累一生，到末了什麼也沒有？

男子的悲劇意識又冉冉升起，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吧，我不要再和失敗打交道，我也不要疾病來折磨我，哦，父親，你死得好痛苦，你是一個好人，你一生從未做什麼壞事，為什麼卻會有這樣一個悲慘下場？他眼前浮現父親臨終前的枯槁面貌，哦，不敢想，不能想，別想，別想下去……

我自己是一個好人還是壞人呢？

男子非常珍惜他的幻想，他自覺這是他僅有的少數財富之一，他怕自己享用太多之後，有一天連這種幻想能力也會喪失。

男子翻身睡去，進入夢鄉。

男子想得樂陶陶，肚子也不餓了，躺在床上好不舒暢，順手拿起了床邊的報紙，卻儘是這樣的新聞：

上班，下班，男子像所有四十歲上下的男子一樣地在他居住的城裏活著，偶爾他會興起尋死的念頭，你放心，許多人都有過要死的想法，最後真正去死，並且到後來確實死掉的，起碼也要幾萬中才有一個，所以很不容易真會輪到我們男子，男子只是比一般憂鬱的人更加憂鬱些罷了！

「薄倖男子始亂終棄……」

「宵小膽大包天，偷進法院……」

男子想到一個朋友的一句話：不管怎麼樣，絕不可以認命。一個人認了命，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二、《幻想的男子》，最初的書名為《一千個世界》，一九六六年由文星書店出和*圖*書版。增訂本改名《幻想的男子》，改由爾雅出版社出版，小說篇數由十六篇增為二十七篇，該增加張曉風的序〈只是一句真話！〉。

男子當然也曾經有過快樂的童年生活。只是，那太短暫了，幾乎在他還不懂得什麼是不幸時，不幸已經來到他身上，七、八歲的年紀，父母把他寄養到一戶鄉下人家，後來父母因付不出寄養費不敢露面，人家就以虐待他作為報復。

在上海，沒有多久，時局就亂了，他跟著父母來到了臺灣。懵懵懂懂的，彷彿又過了幾年安定的生活。

男子彷彿在向上帝控訴，他不喜歡肚皮，那個討厭醜陋的傢伙，永遠只會躲在衣衫下面向人乞討食物，卻又永不滿足，從人一出世，好像就欠了它的，還不清，還不清，一輩子為它辛苦為它忙，而它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可惡的肚子，絞腦汁，寫稿子，也是為了你，男子一拳朝它打去，可惜痛的不是肚子，而是他自己。

為了要使自己不再有流浪的感覺，他積錢，十塊一天，十塊一天……而他始終沒有積滿一萬過，有幾次，快到一萬了，突然孩子生起病來，不到兩個星期，就把他的錢花得精光，還負了債，男子遂只能幻想房子是一片雲，有一天會飄到他身邊。

附註：

會的，會的，我的肉體是父親給我的，我血液裏有父親的血，他不善欺人的天性也流傳給了我，我的每一部分都有父親的影子，他的失敗也將是我的失敗。

而這種所謂「暫時」，根據男子的經驗，往往就是永久的代名詞！

一、此篇小說發表於一九六九年（民國五十八年）前後，彼時一戶房屋十八、九萬（約二十五坪）可以買得到，所以小說中的主人翁每天存十元，一年存三千六百元，十年存三萬六千元……加上銀行貸款，是可信的。

「那要趕快曬，不然床會爛的！」

「你在想什麼，對你說了三遍奶粉沒有了，你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男子的壞情緒一次一次被引發起來，他除了對自己生氣毫無別的法子。

潮水一直沒有漲上來，直到父親七十三歲去世的那一天！

男子在電視上看到太空人登陸月球成功的實況轉播，後來，又在雜誌上讀到人類將移居月球的預測，他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好消息，當那一天到來，有錢的人都會紛紛向月球移民，陸地上的人口減少了，相對的房子一定會多出來，空地也多了，他再也不必愁沒有房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