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千古幽篁

竹;不僅可作藝術造型的素材,它本身就具備了一種獨特的藝術形象。它是「四君子」(梅蘭竹菊)繪畫中主要題材之一。在藝術家的創作裏;雨竹、晴竹、風竹、月下幽竹……竹的美姿,真是美不勝收。而且;竹,在園林建築藝術的景觀中,也是決不可少的「借景」。中國園林建築中的「漏窗」和「月門」,常因幾株挺秀的翠竹而生動雅麗起來。三月時我在江南;去遊蘇州名園「滄浪亭」,園中有軒名曰「翠玲瓏」,取自宋代詩人蘇舜欽詩句「日光穿竹翠玲瓏」。站在軒中,雕花窗漏外,隱隱竹影,瀟瀟竹聲。聲影恍惚裏,地面的軒屋,便彷彿蓬島的仙閣。也曾去到揚州,去看聞名的「園」。那個字,其實就是竹字的象形字。園中遍栽修竹,但遊人去觀賞的當今「園」勝景;卻是那主要三座疊石假山。分別以石色的青、黃、白,疊成夏山、秋山、和冬山。獨少一個春山,耐人尋味。原來就在冬山的皚皚「冰雪」畔,立著一堵粉牆,粉牆上嵌著一座漏窗,漏窗外翠竹隱隱在望,象徵了冰雪外透露的春消息。待穿窄門來到和圖書翠竹園中,那隱隱綠意代表的春光,便是漫天漫地了。有著詩情靈意的翠竹,就那樣深邃地連繫著一個造園者的神巧靈思!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唐.王維
然而,竹的功能卻不是「唯我獨尊」的貴族形態。雖然它與明月高士有不解之緣;而成為詩畫中的重要題材。它又是樓閣庭院中不可或缺的景觀。它也和平民黎庶處處同在,竹籬茅舍雖不比亭榭軒堂的雅麗,卻也是可耕可養的樂業民居。它甚至不忌卑微而成為小兒胯|下嬉戲的「竹馬」。竹,就那樣忠誠地拼砌成一個中國人廣大的生活面。豈止是「不可居無竹」呢!生活裏的大大小小,從握在手中用以助食的筷子,到層樓大屋興建中的鷹架,都是竹的平常功能。竹製的家具、燈飾、花插、玩具、廚具……都是現代工藝中的重要課門。竹,真像是個廣渡眾和圖書生、無所不能的「慈航大士」。
千古幽篁,在歷史的皓月長空裏,透過創作者的雋智和靈思,豐富了我們的藝術人文。但願愛竹的中國人,更能在當今世界裏,像雨後春筍般,茁長繁衍成新一代的華夏文明。
在視覺藝術裏;竹,更是一種用之不竭的素材。僅竹雕一項,便已千巧萬妙。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的《珍玩選萃》中;竹雕珍品便佔了四分之一。這項一度衰落的藝術又重新在臺灣振興起來。前些時,一個竹雕藝術家受獎的消息,已象徵了竹雕藝術的不朽。我更希望;竹,不但是傳統竹雕藝術的素材,也能進一步發展為現代藝術型態,就像陶塑一樣;可以成為現代藝術造型的媒介。在這方面,日本藝術家已先走了一步。記得一九七六年六月的一期英文《讀者文摘》中;有一篇報導,介紹日本一位藝術家利用傳統的竹藝來造型現代藝術。這個藝術家甚至被日本尊為「國寶」,我們的「國寶」何時才能出現呢?原屬於中國文明的竹,在中國藝術家的心靈裏;應有更光大的發揚。
就那樣,孤照、幽篁、高士,透澈通明www•hetubook.com•com地貫穿起一個古今華夏竹的文明。
不過;我們對於竹的常識卻是十分有限的。例如說,竹會開花,這幾乎是未見未聞之事。竹的種類也不像我們想像那麼簡單。晉代戴凱之所撰《竹譜》;將竹列出了七十多種。現代植物學家更將世界竹類列到一千二百五十種。那能看盡竹的姿容呢?至此;竹,又像是個「千面觀音」了。我們平時易見的竹,多是低矮茂密的叢竹,或者挺秀高拔的林竹。記得小時候住在臺中,院中有一叢帶褐點的斑竹。後來聽說那種斑竹又名湘妃竹。傳說中;古代舜有二妃名娥皇女英,聞舜崩,泣於湘江畔,淚濺江竹,化為竹斑。小時候不覺得那有什麼希罕,也不知道那樣一個美麗的故事,當然更不懂得欣賞。我們對事物觀賞感受的能力和幅度,原隨年齡而擴展,無怪在中國文化裏;年歲是一種財富和尊榮。就是因為年歲所累積的不僅是歲月,更有歲月以外屬於生命的東西——閱歷、學識、和智慧。就像春筍,從原有單純的甘甜,節節茁長,長成可遊可嘯的幽篁,可用可取的棟材。
竹;豈止標誌著https://m.hetubook.com•com一段歷史里程!它也代表了中國文化的典雅和秀麗,幽篁中的高士撫的雖然是琴,然而代表中國音樂的「絲竹」「管弦」名詞中,竹製的樂器佔了一半。「玉樓天半起笙歌」,「玉人何處教吹簫」,「笛中聞折柳」……這些詩句中;竹製的笙、簫、短笛,也吹出了中國音樂藝術中另一半「雅音」。
我還聽說有紫竹。前年由印尼赴北平,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便是紫竹院公園。為的是去看紫竹,可是尋遍全園就是不見紫竹。三月時在杭州,聽說黃龍洞寺院有個方竹園,竹子是自然方形的。心想紫竹園中既無紫竹,方竹園中也未必有方竹。可是,卻真的看到了方竹。竹身不高,竹節有刺,肉眼看去,看不出方形。以手摸竹,有稜有角果然方形。我還特別購得一條方竹手杖,要向人證明自然形態裏也有方正,並非奇談。後來聽說日本也產方竹。不過,日本的方竹是用人工以木板助長而成。就想著,日本人處處學步中國文化,卻始終無法具備中國人自然的生活心靈,只好刻意而為,在在顯出匠術。匠術在中國藝文裏,總屬末流。由此推想,中和*圖*書國人去學西洋藝術。生命裏沒有背負西洋的歷史神話背景、宗教信仰情操,以及現代機械生活感受,硬要仿效所謂寫實派、野獸派、印象派、抽象派……,也只能得其末流而已。中國藝術家終於回歸到鄉土傳統的土壤上來求發展,真是一個重大的覺醒。
詩中的「幽篁」;就是竹的雅號。竹,由曠野自然而來,卻聯繫了數千年中國文明史頁。首先,會想起竹簡。沒有紙張以前,記事多刻於竹片。絲帛雖早,卻非一般普通用物。而且所謂「帛書」也須待毛筆使用以後。因此,竹帛相較,竹簡要此帛書為早。竹,便成為中國歷史的一個里程碑。一部《竹書紀年》,記載著上自夏史;下至春秋魏國間事。根據記載,那部「竹書」集累竹簡數十車,掘自春秋魏襄王墓。雖然原有竹簡已伕,所存「紀年」卻是中國古代的重要史料。直到現在,中國造字中凡與文書或記載有關的字,如箋、策、符、籍……等,都仍帶著竹字頭。
這是一首「詩中有畫」的詩,透過任何讀者的「心眼」;都可以見出一幅明朗清幽的畫面:瀟瀟疏竹中;高士撫琴仰首,浩渺長天上,孤月一輪懸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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