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羅斯人:你們做我們的主子,固然有好處,但是我們做你們的奴才,怎會於我們有利?
在他(波里克里斯)治下,雅典文化已臻絕頂,只因這致強之術,一部靠強制盟邦的富力,一部靠惹人猜忌的暴力,所以黃金時代的基礎不健全。到了後來,雅典人的政治手腕不足以應付和平策略,亡無日矣。
雅典民主之建全及其人生哲學,沒有比上文說得更剴切精透。不幸的是,雅典是帝國主義的民主國,而希臘各國還是半享自由,半為奴隸。雅典已經過他的「第一次大戰」——希臘與波斯大戰及莎蘭米海戰大敗——猶不致亡國;所以引起希臘內亂頻仍而至亡國者,是因為沒有王道的領袖才幹,及雅典之倨傲驕橫,不肯承認全希臘各城的自由平等原則。哥都羅芬教授說:
修氏能於兩千年前將現代政治家的心理動機這樣剖析入微,只見古今人情本來一樣。就是蘇格拉底限定三十天赴死正法的時候,那些人還認為妥洽讓步,就是「示弱」。那位七十老翁碰巧相信Satyagraha〔印度語:不抵抗不合作主義〕節烈不屈的氣義。告他的人安尼土司(Anytus)是代表法律治安,並且代表仁義道德,還按節上廟焚香禱告,安尼土司是個好人,是個規矩信教徒,場面很好看。還有一個好人,名叫彼列多(Pontius Pilate),對於一重公案〔耶穌被告案〕洗手脫個一乾二淨。誰說彼列多不是好人?他不過遵循外交規矩,不願意干涉他國內政而已,雖然這是冤殺無辜的一樁案子。老實說罷,古今同類的事,多得想起來就作嘔。
雅典人深信強權武力,牢不可破,以致他們的和平策略失敗。希臘卻也相信一種因緣道理,叫做nemesis〔冤冤相報〕;驕橫(hybris)必取覆滅。希臘的悲劇中常反覆表彰此義,但在國際政治上都茫然無睹,雖然我們也不比他們高明。
希臘覆滅,因為他未能解決帝國與自由衝突的問題。歐洲文明也須一樣傾滅,如果他不能解決帝國與自由衝突的問題。怎樣傾滅覆亡法子,我們不能效諾士忒拉戴馬〔Nowww.hetubook.com.comstradamus,歐洲的劉伯溫,生於十六世紀〕,預言其詳。但是殺機之隱伏,階段的進展——這歷史階段以肉眼看來要經過幾世,而在神仙及歷史看來卻只有一剎那——這階段的進展步驟,卻要與希臘自取滅亡的過程根本相同。以古證今,比類正正相合。讀修氏古史的便宜,是在那故事中,版圖較狹,而那古代五十年間的互相殘殺傾陷,今日看來容易一目瞭然,便於研究。概括言之,那是從雅典海軍勢力與斯巴達陸軍勢力的角雄,及缺乏道德上領袖才幹的悲史。全希臘聯邦的夢化成泡影,原因在於雅典不肯或是不能解決帝國和自由之矛盾。後人讀史,容易指摘雅典人之倨傲不遜為那取敗之心理上的原因。我們只願今日世界聯邦合作的夢,不太含北希臘聯邦(Delian Confederacy)的意味,而沒有亞歷山大攀山越嶺而來,征服希臘平原,將那文化炳耀一時的希臘世界一手蕩滅。那幕悲劇的孽障在於那位青衣雅典,也有民主精神,也通脫自喜,也懂得愛好他自身的自由,卻永遠不懂希臘他國也一樣愛好他們的自由。
假使波里克里斯是在爪哇島陣亡將士的追悼會演說,說辭也不過如此。要是他要宣布一九四三年的感謝節〔每年由美國總統宣布節日〕,可以一字不改。因為他談到德謨克拉西的要素,依那位史家憑記憶並想像出來所記載的詞句,正像紐約時報一篇社論:
上文所指出因亞洲勃興而發生國際新局面的解決方法,在於我認為不滿意,不令人起興,世界的自殺總不會令人起興。
你我大家應說老實話,不要高談闊論。因為你我都明白,世間上所謂公道,只有雙方力量抗衡時,才會攀上那一套。強者能取什麼,就要什麼,弱者被迫到那裏,就得讓到那裏。……誰有本事,就做主子,這是天經地義,人類確實如此,神仙也許如此。這弱肉強食的天經地義,並非我們所發明,也非由我們創始;我們只是受之先代,而傳之後世罷了。我們確知你們及全人類,如有我們今日的權力,也必如此作法。
述古證今,同類之事多得可以使你踧踖不安。雅典是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民主國,是個海軍強國,和陸軍強國斯巴達作戰。杜蘭蒂〔Will Durant美國著名作者〕說的好:
所以希臘天下之亡,亡於波里克里斯的雅典之手。窮兵黷武貿易爭利為戰爭之原,古今一樣,雅典之驕橫弄權,產生一種強權政治的因果圈套,正與現代相同——同盟離叛,合縱連橫,汝詐我虞,朝秦暮楚,強則欺凌小國,弱則討好鄰邦,於是內戰頻仍,卒歸覆滅,杜蘭蒂斷曰:
其戰爭之基本原因,乃在雅典帝國之日臻強盛,及其獨霸伊堅海面〔希臘東海〕之貿易及政治的發展。在太平時代,雅典准許自由貿易,但是都要得他欽准;船隻未得他的同意不得航行海面。雅典辯護這獨霸海洋的政策,說是國家命脈所在;他的糧食要靠他國輸入,所以非維護那輪運的航線不可。這個國際貿易的航線由雅典保護,於伊堅海的共存共榮,也不無裨補,但是雅典勢力日益高漲,希臘各屬國日益富強,就對此種情形也日益不滿。
那時希臘天下以自由平等為原則建設聯邦共治,本為長治久安唯一的希望,而這時聯邦已變一齣把戲。因為不管取什麼方式,假什麼名義,雅典非獨霸全希臘不可。因要共同維護這世界,抵抗侵略的國家及國際的強盜,所以雅典必須主管以聯邦的名義徵調的海軍。只有國際警衛隊,才能維護伊堅海的國際和平。這把戲愈弄愈不成話,後來雅典用武力強迫他國參加這國際聯盟;誰不參加,就墮他的國都,來共同維護此刻所已明目張膽號稱的「帝國」。杜蘭蒂說:
波斯戰爭以後,雅典統制北希臘聯邦,遂有第五世紀的大問題排在目前,這就是靠海軍力量的帝國主義民主國〔雅典〕與靠陸軍力量的守舊貴族政體的國〔斯巴達〕發生衝突。因這南北戰禍綿延,希臘各國又沒有一個能做賢達的盟主,同時,全希臘主義失敗,又加上希臘各國永不能真誠合作,以致發生第四世紀的政治解決〔Fraucis R.B. Godolphin 〝The Greek Historians〞序文第二十九,三十頁〕——就是自殺。
斯必克門教授願意看見美國勇往前進,繼續奮鬥,只須再打幾次仗,消滅一兩萬萬俄人和四五萬萬華人,直到他可以稱雄獨霸全世界——他情願如此而不願看見「有許多國家的世界」。
m.hetubook.com.com我倒願取第二條路,斯必克門教授那種先知先覺大學教授的腔調,令人想起斯彭格勒的悲觀〔Oswald Spengler西方文明覆滅名著作者〕胸中不快;我們非學者的平民總應樂觀些。斯必克門的真意,是叫西方文明簡直自殺,學波里克里斯〔希臘黃金時代〕的雅典的榜樣。好,大家也來搬書籍,做學究,看看修昔的底斯怎樣記述。〔Thucydides,希臘的司馬遷,所記當代希臘五十年間內戰Peloponnesian War一書,稱為希臘最客觀公允的史書,為現代史家所極稱賞。〕
雅典人:不。還是你們的仇意比你們的親善來得乾脆。因為仇視態度,在我們的屬國看來,表示我們的威風,而你們的親善,反見得我們示弱。
修氏自己是雅典人,倒也公道告訴我們,那回內戰的真因是雅典的霸道,雅典所要強制決心實現的是雅典式的和平(Pax Athenica),他們主張自由貿易,因為所需糧食須由埃及及伊堅海北運來,並且恰合現代識得採用經濟封鎖手段。米加拉(Megara)城叛變,歸附雅典的敵國哥林多(Corinth)。雅典王即令禁止米加拉的產品運入雅典轄境。米加拉與哥林多便向斯巴達求援。斯巴達出而調停,要求取消這經濟封鎖。雅典王答允,但要求斯巴達轄土須開放門戶,准許國際貿易。斯巴達也答允,但交換條件是,雅典須承認希臘各城完全自主。波里克里斯偏不肯經管清理大希臘帝國,而斯巴達就此宣戰。修氏說:「我相信此戰真實而未曾道破的原因,是雅典威力之高漲使南方諸國畏忌,迫得他們主戰;但是當日公布的開戰理由是如下……」就是另一說法〔Peloponnesian War卷一第二十三章〕。
雅典人:你們的好處,就是屈服可免吃面前虧;而我們的好處,也因保存你們而得便宜。
據修氏所說,雅典城的民主領袖,雖在本國崇拜自由等於偶像,卻已坦白承認那聯邦已成武力霸治的帝國……崇拜自由與帝國霸道的本身矛盾,又配上希臘他國的倔強自好,遂使那黃金時代歸於滅亡。
讀史有時就教人心慌。因古今雷同之處委實可怕。固然,雅典是民主國,這無問題,不幸的是民主國家也會自殺。人類的美術再沒比雅典超逸;雅典人
www.hetubook.com.com的慧心明理通達,格物致知,他們的美術崇尚樸實,歸於中和。雅典的自負,良有以也。現代民國的總統要表彰他們國家的建樹,或頌揚現代的文明,再也不能超過波里克里斯〔雅典王〕在那開戰第一年末陣亡將士追悼會上所盛稱雅典人的文化生活。其口語很像美國總統在國會的演說詞:
雅典對其他各國施行治外法權。凡雅典籍民與聯邦籍民發生訴訟,須到雅典的法庭訴審,只有雅典的法制是文明法制,但是我們也不必幻想,以為那些陪審的雅典市民,都是大公無私的開明學者,毫無國家觀念,不會鄙夷異族,曲護同胞。
在未追悼陣亡將士之先,我要指出我們強盛的基礎,由何樣的文物制度及人生楷則,造成帝國的偉大。……我們的政體,不與他人競爭;他人倣效我們,並非我效他人。我們真是民主國,因為政權操在大眾,不在少數人之手。但大家雖受法律平等保護,我們也尚賢才;國民的升擢,不是憑靠勢力,是因才選用。窮士也不偏廢;只要有益於國利民生,都可效忠國家。……在燕居時,大家可以隨便,而在公事上,都能誠敬無虧;我們大家所以不犯上作亂,都因有敬上守法之心,尤尊重規矩禮儀,使干禮犯法的人,為公論所不容。此外,我們對於業餘的休息消遣,也不曾忽略;我們一年中有按期的運動及禮節。在家有文雅宴安的生活,使我們解悶消愁,優遊度日。因為我國的強盛,天下的貨物都麕集而至,叫我們安然享受。……在教育上他們〔那些納粹的斯巴達人〕從小就要受艱苦的訓練,使他們英勇善戰,我們卻安閒度日,但是一旦臨難,也不畏卻!……
如果古今類似之點,不這樣吻合,倒也罷了。然人情狡黠,妒忌猜疑,強權傾軋,舞弄是非,古今無別,正如修氏所假定。所以他預言:「後有讀者讀吾書,對於往史及因人情之常而復見於將來之故事,欲明箇中真相,而認為此作不無少補,作者可以無憾矣。」
雅典人最長議論,他們也會排斥「道義」,發揮強權政治,辯護「從權」政策〔〝expediency〞羅斯福辯護北非政策語〕。在那雅典人與米羅斯人著名的辯論一段中,雅典人說:
這些話之透闢詳盡,就使德國外交部長利彭竇洛浦(Ribbentrop)或是前任印度總督林離高(Linlithgow)也無以過之。
我們尚美而能反樸,崇文而不懦弱。……雅典的市民並不因私而廢公,就是商人也有相當的政治認識。惟有我們才把一位不管國事的人不認為守己安分,而認為庸碌無用;雖然不是人人能建議方策,大家都能評斷政策的是非。依我們的看法,商量討論不是妨礙進行,事端之妨礙乃在未經妥籌熟慮詳慎討論去冒然進行。因為我們特有先思而後行的能力,而他國只是蠻幹。……總括起來,我敢說雅典是希臘的導師,而雅典人個人都有臨機應變處危不亂的才能……我這樣表揚雅典的偉大,因為我要昭告全國我們所爭戰維護的,是比沒有我們所享受的幸福的他等國家更偉大莊嚴的宗旨。……和圖書
在雅典人和米羅斯人對辯一段中,有一種滑稽意味,很像伊索寓言。雅典人很像貓哭老鼠,威嚇利誘,要迫他們加入他們的「世界大聯盟」,而米羅斯人像老鼠見貓,求他們大發慈悲,准免享受歸入雅典老母貓肚裏的殊恩。你把今日印度代替米羅斯人讀去,便得了一副修昔的底斯式的現代政治畫圖:
我們當不至於頭腦簡單,以為帝國主義的民主國家的問題,到現代世界才發生。雅典對於強權政治的原則及武力至上主義,都已熟稔。他們知道帝國的尊嚴,專靠強硬手段對待屬國。像印度總督,他們用強硬手段對付恢復自由的屬國,這強硬政策叫他於米羅斯(Melos)島叛變之後,屠殺一切壯丁,並將婦孺入籍,咸為奴隸,雖然他們自己愛好「自由」與「德謨克拉西」。邁提羅斯(Mytilos)島叛變,就斬叛變領袖一千名的首級。蓋帝國主義的邏輯不得不出此。所以〔雅典議員〕克利翁對雅典國會說:「你們須明白,你們的帝國是憑恃武力威鎮屬國的專制制度。那些屬國百姓常在陰謀叛變;你怎樣克己待他們,也不肯輸誠悅服。只有武力到那裏,他們便順從到那裏。他們何嘗愛你們?故惟有出諸威鎮一法而已也。」
(此篇引證古代雅典不能解決帝國主義與自由之衝突,以致希臘文明自殺,為下章張本)
米羅斯人:但是我們一定要互相仇視嗎?假使我們保守中立,與你們親睦,大家不能好好做朋友嗎?
邱吉爾於一九四三年三月十七日在英國議院演講,擁護殖民地部長司丹雷(Stanley)的強硬政策。說完時,工黨議員德戴爾(John Dugdale)質問,邱首相知道司丹雷那篇「稍微驕慢的話會在美國及大英聯邦引起反感?」邱首相答道:「我們固然不必驕慢,但也不可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