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行之美
快與慢平衡的生命

我覺得這個成語裡面蘊涵許多的祝福在其中,因為感覺到後面還有很長的日子,所以速度可以慢下來,可以慢慢去感覺自己的生命,而不用覺得好像已經急迫、焦慮、慌張到沒有未來了。
我很眷戀我的舊鞋,因為剛買來的鞋子總是有點磨腳,慢慢穿了幾個月以後才會覺得舒服,一年以後覺得更合腳了。如果現在有人強調要追求時髦,不斷地換新鞋,其實會讓自己的身體很不舒服。
我常常在想:人最幸福的時刻,會不會是在夢想還沒有達成之前,對夢想還充滿了希望的時刻?
我自己現在也擁有兩個手機,然而有時候我會想什麼時候我可以關掉手機,決定一段時間不要用手機了。其實有一段時間我在大學裡教書,我就覺得沒有辦法教下去了,因為所有的學生在課堂裡都在接手機、看簡訊,所以這時我們會思考到:這種速度的加快所帶來的是幸福嗎?還是其實是一個新的迷思?
有一次我和一些學生到山裡去看螢火蟲。螢火蟲在黑暗中放出有頻率的光,閃一下、閃一下、亮起來,這是它們正在求偶的訊號。我們坐在沒有一絲光線的黑暗當中看到螢火蟲的訊號,其實非常感動,就覺得連動物、連昆蟲都在溝通,都在告訴別人說:
最美好的生命,不是一個速度不斷加快的生命,而是速度在加快跟緩慢之間有平衡感的生命。
我相信物質永遠不會變成真正美的東西,物質會變美,是因為人給出很多的情感,就是你真正很細心去烹調的那一道菜、你很精心地去洗出來的一件襯衫,你付出的愛使物質變美了。
一個人面對很多的物質無從選擇時,就會產生慌亂狀態,而慌亂的狀態剛好構成不美的現象。
我經常接到簡訊,往往是由一個學生同時發到很多人的手機中。我在網路上打好一封信,可以同時Email給好多人;再把通訊錄設計一個程式,就可以將這封信發給一、兩千個人,我自己現在就收到很多這樣的信。也有許多朋友反映說現在好多垃圾郵件,所以在電腦上收信時,第一個動作就是Delete,一直刪除一直刪除,甚至得封鎖某些地址。

慌亂造成不美

我們也有電腦了,每天我在電腦裡存入三千字左右的文字來紀錄自己的生活,現在上網購買飛機票、火車票也非常容易,用電腦找資料也非常快速,我太感謝這樣的現代科技產品。
我們每一次在捷運站跟朋友的告別、在火車月台跟朋友的告別、在機場跟朋友的告別,好像都變成匆匆忙忙,而沒有心情上的連結。
我們提過,美是一種選擇,美是一種節制,美有時候並不一定是多,美其實反而是少,或者放棄www.hetubook.com.com
像吃到飽的文化或辦桌時大吃大喝的場面,其實都會帶來味覺的傷害或者身體的傷害。現在也有許多孩子身體提早發生問題,或有心血管疾病、各種官能症等,其實跟食物的不節制可能也有關係。
可是同時,我也必須讓另外一隻腳踩在煞車上,知道我自己每天上網花去多少時間。我當然跟所有年輕人一樣,有一段時間迷失在網路世界裡,每天八個小時、十個小時,甚至十二個小時都在網路上,覺得快樂的不得了。可是有一天我有一個學生發生視網膜剝離這麼嚴重的問題,醫生限定他每天上網不能超過五小時,他卻停不下來,導致整個身體出了問題。
食衣住行在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社會,都是跟人民的生活最息息相關的部分。我們希望所有的美能落實在生活當中,才會比較具體,不會空洞。
「我在這裡,我需要一個朋友,我需要一個配偶。」
我也知道有人每天帶著耳機聽音樂,最後造成嚴重的聽障。因為感官是有極限的,如果不斷地刺|激同一個感官,只會變成遞減效果,最後變成麻木。
今天很多人的家裡都充滿了各種加快速度的機器。我們希望更快,所以有洗碗機、洗衣機、微波爐、烤箱、冰箱,利用家庭各種用具來代替過去傳統生活裡緩慢的生活。無可厚非,我也是如此,我也買了很多這種機器。就像我有洗衣機,可以把洗澡用的大毛巾、粗牛仔褲丟進去洗;可是我發現我最喜歡的那件襯衫,我是用冷洗精泡著、加一點薰衣草香精,然後我用手慢慢去搓揉它,我會覺得那件衣服對我來說已經不只是物質,而有另外一層情感在裡面。
你該如何讓自己有一隻腳永遠踩在煞車上,讓自己的速度同時可以加快油門,同時可以放慢速度。今天大部分人都希望上車以後可以只踩油門,不必煞車。可是不要忘記,人生需要煞車,人生需要不斷準備煞車,才能維持一個穩定的方向。我們知道加快油門是加快速度,煞車的準備是讓自己可以停下來。
之前提過有人可以大吃大喝到讓自己不舒服,生各種的病。在強調吃到飽的社會,是因為物質太過多了,沒有節制,所以也不是美。人們必須富有後才有很多的選擇,而在選擇當中自己能不能節制?
雖然說富有之後才有美的可能,但是我們並不見得這麼盲目的樂觀,因為富有帶來的不一定是美。
在生活美學最後的結語,我還是希望大家不要忘記「忙」這個漢字:一邊是心,一邊是死亡。當心死亡的時候,就是在忙碌的狀態!
現在我面前如果有十道菜,我知道自己胃的容量,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十道菜對我來說太多。所以我知道如何選擇其中我要吃的東西,品嚐到愉快的味覺經驗,也可以吃飽。
其實我對現代科技產品充滿好奇,在還不是很會使用電腦的時候,我已經買了三台電腦,就是單純覺得電腦的造型太可愛了,設計得這麼漂亮。我會買一個PDA擺在家裡把玩很久,最近又添了一個iPod,我覺得機器帶來很多方便,例如過去錄音機能收錄的歌曲不多,可是一個iPod容量是20GB,也許能放一萬首歌在其中。可是同時我希望要談的是,我覺得我的快樂跟幸福在於:即使我在iPod裡面錄了一萬首歌,可是我知道我最喜歡的有哪幾首。很有趣的是,我也發現自己常常聽的就是那幾首在我生命裡面有複雜記憶的歌曲,可能是媽媽教我的一首兒歌、可能是我在讀中學時學的第一首英文歌、或者我高中時跟朋友出去玩常聽的披頭四的歌、或者我在法國所聽到台灣南聲社的南管,就是那些在我生命裡有非常深刻記憶的歌曲,我會常常找出來重複聆聽。
講到放棄,我的意思並不是要去對抗現代的物質或者科技文明。
所以在行的部分最後的美學規則,其實是踩煞車,永遠要做踩煞車的準備。
我有一個鐵胎陶鍋,用它燉出來的菜永遠比微波爐食物好吃,因為它適合用小火慢慢去燉煮食物,這個時候我就需要時間了。對我來說,用陶鍋燉煮出來的成品就像是一個藝術品一樣。
回到生活面來,我當然擁有微波爐,如果工作很忙的時候,我會用它來加熱食物,可以一分鐘就把一份食物熱好了,非常地方便。可是如果周休二日我兩天不出門待在家裡,那我為什麼還要使用微波爐?
所以有沒有可能我們也在網路上踩一下煞車,就是這項科技文明帶來的應該不只是方便,還要有更深的內容。有沒有一封Email會讓我們真正靜下來,看久一點,看完以後甚至把它列印出來,覺得好久沒有看到這麼美的一封信了。如果我們在看Email時一直在刪信狀態,就表示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無法真正留下長久的印記。
(全書完)
所以我一直覺得服裝也有它的記憶在裡面,除了質料上的溫暖外,還夾雜著一種人性的溫暖。我會保留母親手工幫我織成的毛衣,永遠珍惜這件衣服;一件朋友送給我的白襯衫,我有時候捨不得用洗衣機洗,我會用手去慢慢地搓掉領子上的一些污垢,保護這塊對我來說非常溫暖的棉布,因為朋友的情誼正在其中。
你自己可以決定將車子開到多快,趕去某個地方把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情辦完——可是你也可以哪一天放棄開車,決定走路。現今發展成熟的都市會規劃出人行步道,在巴黎、倫敦、紐約、東京,我們看到那麼寬敞的人行步道,鼓勵大家放棄開車、慢下來、走走路。
我常常提醒朋友們,你的速度越來越快,如果一旦需要煞車的時候,緊急煞車是會出事的。
一個緩慢的心情,一種跟物質緩慢接觸的情感,才有可能變成我們自己重新在生活中找回美的一種態度。
有時候看到很多人在網路上的迷失,透露出個人的荒涼感跟孤獨感。我在想,之所以發明電話、傳真機、手機,不就是為了讓人更容易溝通嗎?怎麼結果卻適得其反。
我們不斷地提到平衡,希望大家吃得平衡、穿得平衡、住得平衡,最後還是回到行,在速度上也能夠平衡。我們提到的不只是交通工具這類比較容易理解的速度感問題,我還想談談電訊系統。電話、手機的發展歷史都不長,可能十年前大家看到那種大金剛式手機,還覺得非常好笑,可是今天一個人也許有兩、三支手機了。年輕人還在手機裡傳簡訊、上網,隨著手機使用的速度增快,我們的人際關係也整個被改變。
這個時候你會感覺到量的擴大、時間的加速,卻反而失去了人跟人真正可以溝通的可能性。
在你加快油門之間,另外一隻腳不要忘記準備踩煞車,於是生活會在進跟退之間取得平衡。有一個成語叫做「進退失據」,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經失去了平衡、失去了依靠的狀態,我覺得現代人可能常常在這樣的狀態裡。所有現代科技讓我們更快速地跟人溝通,可是有一種心靈的溝通卻在這麼快速大量的狀況裡迷失,反而找不到了知己。
可是,忙,是心情的一種感覺,我們可以練習在任何速度加快的狀態裡,都不要讓自己覺得忙碌。所以我也才會強調應該一隻腳踩著油門,另外一隻腳永遠準備煞車,這樣你才會有一個平衡,你才有停下來愛生命、欣賞生命的可能。
一位朋友帶我坐上他新買的跑車去兜風,告訴我速度感的快樂,我絕對可以理解他的快樂,可是不要忘記,速度的快有快|感,速度的慢有另外一種幸福,這兩種截然不同。

來日方長

可是選擇是慢慢培養、教育出來的,在沒有這個好的教養之前,我們真地無從選擇起。
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看到那位手機沒有關掉的學生,他手機上面發出的亮光竟然和螢火蟲的閃光這麼像,隔幾秒鐘閃一下,隔幾秒鐘閃一下。我忽然感覺到一種人的孤獨,就是手機的功能是人際的溝通,可是它真地幫助你與他人溝通了嗎?我想最後溝通的關鍵,還是和內https://www.hetubook.com.com容有關。

隨時準備煞車

我想特別強調,快不一定是美,有時候慢下來才是美。
我發現好多朋友在夢想完成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很大的破滅跟失落。
有人認為因為工作忙碌,生活貧乏單調,所以想去學畫、學音樂來調劑性情;可是我對他們這類人的建議是不同的,我覺得好好為自己做一盤菜,其實跟畫畫一樣能讓自我得到紓解。
可能在生活的繁忙過程裡,速食是不可避免的一個現象。可是不要忘記,慢下來,你可能重新找回美、重新找回了自己。
你買來一個最嫩的嫩薑,刀子切下時你完全可以感覺到薑的香味,那種新鮮釋放出來的香味;你用刀子把薑切成薄片,然後再切成細細的薑絲,用醋浸泡後,能夠拿來配合很多的料理。這樣手工處理的食物,跟微波爐做出來的食物當然有所不同。
我們在生活美學談到行,談到速度。從最古老的人類步行開始,談到坐轎子、坐牛車,以及坐船、坐汽車、火車。工業革命以後才發明的交通工具,速度快很多,可是時間卻很晚,相對於人類上千年甚至上萬年的步行記憶,車子的發展可能才一、兩百年而已。所以我們的速度是呈倍速在增加,這種倍速增加的速度使我們有一點煞不住車了。
一位醫學上的朋友告訴我,有一種病叫「產後憂鬱症」,女性在懷孕過程中產生很大的喜悅,因為她的身體裡面醞育著一個新生命,但在生產後會覺得身體裡面忽然掏空了而有失落感,這就是「產後憂鬱症」。我覺得自己好像也經歷過「產後憂鬱症」,當然絕不是經由懷胎或者孕婦的生命經驗,而是我在每一次渴望著,尤其是過度激|情渴望著一個事件發生的時候,當事情真如預期中發生後,失落的、破滅的荒涼感卻也隨之襲來。我相信今天在人類科技發展過程當中,這種情況也是如此。
我也跟大家介紹過巴黎連續兩年的「沙灘計畫」,將塞納河旁邊的高速公路全部鋪上沙子,讓大家躺下來曬太陽。如果有一天,我們也可以把林口泰山那一段的高速公路封閉一個月,全部鋪上沙,讓大家曬曬太陽……我想很多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個不可能的夢想,可是也許它會變成台灣另外一個節日吧!慢下來的節日!可以讓我們用另外一種速度,去感覺外面的空間和領域。
所以我還是要強調,美應該有很多選擇,可是到最後,美是一個我們自己非常清楚確定的選擇,不會是多到無從選擇的狀態。
自古以來人們一直渴望自己的速度越來越快,所以古老的神話裡有嫦娥奔月、哪吒踩在風火輪上,都是幻想出來的速度。可是今天人類真地登上月球了、現在的汽車、火車、飛機這種快速和圖書度的交通工具,大概比哪吒的風火輪速度還快得多。我們發現人類過去對速度的幻想,今天都成真了。美夢成真,當然帶來了幸福感,可是不要忘記,人類的為難在於得到幸福感的同時,也會有失落感。
另外,為了溝通速度的方便,我家裡有一支電話。可是我覺得僅僅一支電話不夠用,於是又加裝一個可以留言跟傳真的傳真機。我同時又有兩個手機,然後還有很多以Email通訊的方式。但是我會回過頭來問我自己:雖然有這麼多的方法可以和人溝通,但到底朋友當中有沒有三、五個人是我的知己,在我最憂傷的時候我可以跟他談話;在我最孤獨的時候,我願意把心事告訴他。這個時候我會發現,我要的不是速度的快,反而可能是速度的慢。
古代詩人在和朋友告別時,會折下柳條送給朋友,勸對方再喝一杯酒吧,說你從這裡往西邊出了陽關,就沒有親人了。〈陽關三疊〉是一首告別的詩,這樣的詩情今天還會存在嗎?
我也常跟朋友說,人生從誕生到死亡如果是一條高速公路,那麼我寧可另闢蹊徑。人生只有一次,我為何要那麼快開完全部的路程?我覺得可以慢慢地走,每一段過程、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停下來做一點觀看、做一點欣賞。
如果一個社會貧窮到沒有什麼東西吃、沒有什麼衣服穿的狀況,其實也無從談起美學這件奢侈的事。中國古代一直認為「倉廩實而知禮義」,倉廩就是倉庫,儲藏糧食的倉庫很充實,人民吃得飽了,才會開始遵守禮義教化。可見在我們肚子很餓的狀況裡是沒有辦法談美的,因為生存最重要。所以我們基本上認為溫飽是美學的基礎,在社會食衣住行的基本物質條件解決後,再在精神層面上做更多一點的祝福,希望這個社會能夠富而美。
人生,應是可以隨時停下來緩慢行走的一條路,而不是一條快速的高速公路。
談到告別,大家可能看過〈鐵達尼號〉這類的電影,岸上的人向船上的人告別,牽上好長好長一條紙線,隨著船越來越遠,紙線斷掉了。我不知道大家會不會覺得那種方式好像是比較溫暖或人性的告別?現在我常常覺得我們的生活裡因為速度太快,已經匆忙到沒有告別可言了。
行進的速度快到最後,我們覺得沒有什麼事情是長久的,所以我最近常常喜歡寫四個字送給很多的朋友,就是古老的一個成語「來日方長」。
在我們生命裡都可以去經驗到這兩種快樂,就是你自己決定一個禮拜的七天裡,哪幾天你要快,哪幾天你要慢,這是我們自己可以選擇的;所以我們又回到了一個主題,就是選擇,有選擇的可能,才是美的。
生活美學在行的部分最後一個單元,我們談談人自己身體的速度。
上一頁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