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篇
十一月七日

「這裏簡直該叫雲雀之鄉了!」
「噢!樹下的白斑嗎?那是麻雀。」
「有這麼多嗎?」
「噢!就是大名鼎鼎的雲雀嗎?竟有這麼多,幾乎蓋過了談話聲啦!天天都是這樣歌唱嗎?」
「張兄千萬不要客氣,一路辛苦,請先入內休息!」
不得已只得拱手讓剛到的客人勞作了。其實伸張舂得不亦樂乎!但與其說他舂米快樂,還不如說從二十世紀走回十九世紀纔是他的真快樂。我這裏與外界雖只隔一舖半路,卻在時間上隔了一個世紀。這裏歡迎一切二十世紀的來客,只要人們肯越過這一舖半路。
「正義伸張的張。先生仙氏?」
「這些都是什麼鳥?」伸張又指著地面問。
晚間談話,伸張問母愛。我說母愛是靈魂附和生殖意志之後態表現,其前態為男女之愛。問性|欲。我說性|欲純屬生理體中事。問靈魂之道德性與審美性是否須透過知?我說正須待透過知,不知其死,如何能哀?不知其苦,如何能憐?知是人內在的眼目,人無內在的眼目,則認知世界一團黑,道德世界一團黑,審美世界一團黑,開展不出來。知是此三世界的太陽,投以光明,而後三世界的現象豁然明朗。但一般動物雖認知性為腦結構所限,亦非全然無知。成語有云:兔死狐悲。動物悲同類是常見的事實。最後伸張說了一句極警策的話。伸張說,知是人禽之分界,但動物吃飽了即無事,人吃飽了方有事,此亦是人類可悲可厭處。
「大概有幾千隻,不算多。」
「單看著這些鳥屎,就教人覺得快樂。」
於是正義伸張又坐了下去,拿起杵來要舂。
伸張說他讀叔本華到否定意志,終覺叔本華難以自圓,那裏顯然有邏輯上的困難。但無人可以質疑,問我何所見。我說,叔本華病在短視。如人在中途見一群人跑馬拉松,見領先者就認他是第一名,叔本華之生存意志說類乎此。世界由無而有,這個吾人不能談,蓋不可理解。單自有說起,無生物時代是一個階段,這一階段何者為其中心動力可以不問;有生物時代又是一個階段,這一階段的中心動力自然是生存意志。但這是馬拉松中途,叔本華即於此看到生存意志,而倡其意志哲學。此時生存意志確是領先,但其腳後已有另一個接踵追來,叔本華似亦看到,只因尚差一肩,故叔本華只認得生存意志。這後來者乃是一股新動力,將來必然追過生存意志,成為新時代的主宰。為便於明白,且舉孔子的一句話來說明。孔子說: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在生存意志領先階段,孔子此語無異夢囈。但此時人類高貴精神已驤首趕前,生存一事已不復為生物界之絕對原則,人類精神業已昇起,就整個世界而言,已進入第四階段:無→物hetubook•com.com質→生命→精神。一階段有一階段之主宰,人類精神體中自不再容生存意志坐鎮,此時自然另換了一種動力。要解明此一動力,牽涉我的靈魂說。
「自雨收以來,上午天天如此。下午有雲氣,沒有這樣熱烈。」
趁著伸張舂得興高,我走回廚房去料理午飯。想做幾樣像樣的菜,可是除了早上太平仔切的一塊串仔魚之外,沒有更好的食品,沒有蛋,沒有肉,沒有別的好東西。我一年到頭都依賴賣魚太平仔,串仔魚就是這裏能有的最上等食品了。既然變不出來,只有硬頭皮以串仔魚片為主菜,再佐以屋後自種的兩樣青菜,連湯也沒有,這便是我為伸張洗塵的頭一頓飯。伸張看模樣是個富裕人家子弟,但他在外雲遊,大概必能隨遇而安。午飯時,我一再自謝簡慢。伸張給我講了他從雲遊中聽來的一則故事:東海有個聖人,西海也有個聖人。有一天,西海的聖人特意不遠千里去訪問東海的聖人。兩個聖人一桌吃飯,隨從另處吃。隨從那一桌備辨得十分豐盛,隨從中的一個說:咱們吃得這樣好,他們兩個聖人豈不是吃的玉液瓊漿了?何不窺個究竟?當下隨從們躡手躡腳從壁隙間向內窺視。只見兩個聖人對面坐著,桌上擺了兩個碟子,一碟擺著些許切片的仔薑,一碟擺著些許碎鹽。隨從們嚇了一跳,纔知道聖人確實與俗眾不同,吃的是真正的山珍海味。我聽了不覺哈哈大笑。伸張真真善為客,而我則不善為主。
我說,動物若無靈魂,將與植物無異,只有生理的反應反射,而不能有感覺、知覺,更不能有感情與理智。靈魂與物質同為造物所造,同為構成生命體的材料。以水為例,其在吾人此刻身上之水分業已流轉於天地之間不知幾許年所,同一分子之水,其嬗遞於生命體中者,亦不知其幾千萬億回。假設嘗為構成樂聖貝多芬某一日間體液之水分,此時此刻適在你身上,此事未必不可能。同理,其他物質,如鐵如銀如銅,在吾人此刻身上者,或已流轉於過去千萬個生命體之中,與其他成素共同構成某一隻金甲蟲、某一隻蝦蟆、某一尾蚯蚓、某一尾蛇蟺,甚至各種植物之生理體。靈魂與水及任何礦屬原素無異,充斥於此世界之中,成為動物生命體循環應用之材料。靈魂之特性是具備現象世界之一切知識及人類所稱道德的、審美的、認知的本性,靈魂一旦附麗於某一生命體,其首務則聽命於該動物個體生存與種族繁殖之要求,藉該生物能動之生理構造而為之營生為之避害。故動物雖有能動的生理構造,實由於有靈魂方為可能。植物亦有能動者,如豬籠草等食蟲植物,但彼是單純的反應與反射,與動物之真能動畢竟和圖書不同。動物雖真能動,其生理構造有至簡單者,實與植物無甚差異,靈魂雖附麗其中,亦未能發揮其作用。惟有生理構造至為複雜,可靈活運用,靈魂方有作為。一駕駛員,但給以一塊木板,只能推拖擦地而行;若再加兩輪,便可推拖輾地而行;如再加一方向把手,則有轉向之便;若再加二輪,尤為便利;如再加牲畜拖拉或自動機器之安設,行遠載重,便可得心應手。靈魂在各種動物體中,情形與此完全類似。動物生理體與植物生理體相似,係全受叔本華所謂生存意志之支配,頑強執著於個體生存與種族延續之效應。靈魂附入之後,便立時確認該生理體中生存意志之頑強性;或換另一說法,靈魂立時認明所附動物體之第一要務或目的即在於生存與延續。故靈魂亦立時傾其靈知以附和生存意志之此一要求。靈魂投附動物體之第一剎那,是對該動物體之機能作當下的透認。舉個例,有兩個蛋,一個為雞蛋,一個為鴨蛋,由人工電孵同時孵化。將剛孵出的雞雛與鴨雛一齊置諸水邊,雞雛必然退縮,鴨雛必然趨前。此事可看出靈魂對雞體與鴨體之對水關係的確切透認。鳥鷇羽翼未就之前猶然懼高,逮羽翼已就,則安之出於其性(靈知)。人類天生有懼高症,因靈魂早察知人體結構於墜落時不能保全——即察知人體非為一種能飛的結構。但高樓建築工、馬戲盪空演員、高空跳傘專家,可無懼高之症,此係經長期訓練,已取得靈魂之認可。靈魂於第一步驟既經對所附動物體作當下的全盤透認,其第二步驟便在於將該動物體作最有利的充分運作,務期達到最佳生存與延續。再舉個例,一隻蛀木蟲在枯木中,一隻食蛀蟲鳥在枯木外,食蛀蟲鳥之生理結構最合於在枯木上營生,其靈魂便知運用該鳥體,以嘴折小枝條插入蛀孔。而蛀蟲之靈魂則只知蛀蟲體軟,有客來犯,當盡力齧之,方能自衛。於是蛀蟲齧住小枝條,被該鳥抽出啄食。這裏是蛀蟲之生理結構大不如鳥,故雖同為靈魂,表現有優劣之別。但不論蛀蟲或食蛀蟲鳥,其靈魂皆不脫出生存意志執著之附和,其所動用於靈魂本具的全知者萬分不過一、二分,而且道德的、審美的、認知的本性則全無發用之機會。這個要待到附著於最優異的生理體即人類方纔見出。靈魂附麗於人體初期,亦即歷史學所謂的原始人之時期,其附和生存意志之執著,幾與一般動物無異;請注意「幾」字,這「幾」字則表示有微小的差異。由原始人進入舊石器時代,因人類腦構造之特出,人體手足分工合作之優異,及人類生活面之愈益寬闊,靈魂中的全知之發用漸多,而道德的、審美的、認知的本性亦逐漸顯露。不過大體而hetubook.com.com言,仍以附和生存意志之執著為主要。靈魂中的全知,哲學上稱為良知,即不待學而知的先天智識,常識上叫直感或第六感。試舉一例,如滿月嬰兒,大人雖不出聲,但以兇惡的面部表情對之,嬰兒必驚啼,此為人的先天知識,不待學而知者,亦即是靈魂之全知。人自出生時知索乳、知柔聲為好意、知惡聲為忮害,乃至知避高避深,懼黑暗懼幽閉,以至於知男女知生育,皆是靈魂全知之作用。靈魂全知之作用,幾成為人類行為之全盤基礎。而靈魂的本性,其首發大用者,是認知力。認知力在靈魂附和生存意志執著中,功用最宏,而且最為得力,但其較後的發展,遂至為虎作倀,成為人類罪惡之源泉,為宇宙中唯一罪惡的根源;蓋人類而外,靈魂之認知性皆不得發揮,故亦未得成其罪惡,罪惡乃是人類的特產。伴隨認知性之發用,靈魂之道德性與審美性亦漸顯露,此二性遂為制衡罪惡的二大力量。叔本華所謂否定意志,實係靈魂此二性之展現。
一開門便見到今天是個大晴日,天壁直垂到四邊,看不到一絲絲雲氣。
「此地是仙境或是人間?」我行到時,年輕人停了舂,拄著杵問。
「此地是舊時代,並非仙境。閣下誤入時間隧道,回頭走了幾十年罷了!」我笑著答。
正義伸張會意一笑,擡頭指著天上問:
伸張頻頻點首,因說:非如此究明,叔本華否定意志之曖昧終不破。又問:人物性格差異何來?我說:全在生理結構、後天習染,與靈魂無關,靈魂是一般無二。伸張說,如此講,人死後,靈魂又還其無我之本初?我說正是如此。伸張說,與水、金、銀、銅、鐵等物質之瓦解而還歸自然全同?我說正是如此。伸張說,人能否無靈魂?我說人若無靈魂,其生存與活動皆頓失依據,即不可能。伸張說,人的靈魂與其他動物絕對無別?我說正是如此。伸張說,入於狗之靈魂亦可入於人?我說是。伸張又說,如此講來,佛家帶業輪迴之說錯了?我說當然錯了,凡宗教皆人類一廂情願的甘想。伸張問錯在何處?我說天地間豈容如許眾多陰魂不散!伸張說妙!我又說,且無去處,靈魂只充斥兩間,既無去處,而亦不他去。伸張說精闢之至!伸張又問,如此說人一生經歷俱在腦細胞中,死則化為烏有?我說正是如此,人生經歷關涉氣質,氣質不著靈魂。且靈魂全知,何須殘見?伸張說,全盤明曉了。
「真的?啊,太好了!多謝!」
「在下獨居,閣下不棄,歡迎之至!」
朝日斜照著,剛舂了一臼米,倒了出來,擡頭看見赤牛哥向屋後踱去。趕緊追了過去,生怕牠吃了草畦裏的草,菜畦裏的菜。大概是口渴了,牽回牛滌,提了一桶水,叫牠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己飲。
「啊,請不要這樣稱呼我,賤庚纔二十八,就叫我伸張好啦!難得回到舊時代,讓我痛快舂幾臼罷!」
「貴姓?」我問。
忽聽見有舂杵聲,回頭一看,見有一個陌生人坐在我的位子上舂著,不由一訝。行近去,乃是一個二十五、六歲模樣的年輕人,面貌俊秀,氣度非凡。我微笑表示,對方也微笑相應。
「不得不隱。」
「這是真話。到了那一天,樹下看不到鳥屎,這個世界就悲哀了。」
「差不多只能這麼命名。」
於是年輕人起身和我握手——這時我纔發現地上靠樹頭放著一個背袋。
「噢!那是雲雀。」
公雞做了父親,高興得一直伴著小雞,在四周圍當護衛,也不到麻黃樹下撿落米吃了。牠時時昂揚高啼,那過分雄壯的啼聲每每把小雞嚇著了。我試著喚母雞帶小雞一起到麻黃樹下去,母雞卻寧願在牛滌四周艙食;那兒多的是地裏的蟲和菌。
這小白菜,花梗抽得這樣快,幾乎是天天見的,怎得一夜之間抽出了一尺多長?自然的造化明明就在人的眼前進行,一點兒也不隱祕,可是你就偏偏看不見。
「先生是隱士?」年輕人聞言略顯意外驚奇。
中午教了孩子們前三個阿拉伯數字,還講了臺灣歷史的概略。伸張在一邊觀看,很感到興趣。他說這麻黃樹下確是理想的教室。
「那些都是什麼鳥?」
伸張要我接下去講。
「自我敷陳的陳。」我有意跟他開開玩笑。
小白菜開花了,花梗抽出約有一尺半長,真是好風景!有幾隻蝴蝶聞香而至,大概早已下了卵了。忙過了舂米、伐薪之後,就可以搬出一張藤椅,坐在屋簷下看草鶺鴒,青苔鳥來菜畦間覓蟲了,再後就有報春鳥來唱了。
下課後伸張問我一向午後何所事?我說如今田事已了,只有一件事做。伸張問是何事?我說只剩鑑賞天地一事做。伸張睜大了眼睛笑了。伸張說,佛說四大皆空,而柏拉圖追求Idea,道家談道,似乎都不措意於眼前的世界。我說本體原是虛構,現象纔是真實。鳥音是現象,其求偶或據地是本體,本體只是虛構,目的只在呈現現象。花色花香是現象,其引蜂誘蝶以傳花粉是本體,本體亦是虛構,目的亦在於呈現現象。故鳥音盈耳,花開爛漫,充耳不聞,視而無睹,是辜負造物予人一對耳朵一雙眼目一個聲光繽紛的世界。其實自佛、柏拉圍皆生活在現象中,教他真正離開了現象,那時纔會發現現象。彼等在現象中享福,反生妄想,這是愚蠢之至,造物將為之傷心悲歎,亦和圖書將為之哀憐矜憫。伸張聽了,思索了一會兒,大為擊節,說是曠古未有之奇論。因問自然科學之探索本體,如病理上追出細菌、濾過性病毒、生化真相,物理上發現各種波動與能力,化學上剖析出分子、原子、核子等等,是否也辜負了造物?我說科學並不否定現象,相反的,是肯定現象。但科學之弊在一發不能收煞地參造化。科學探入本體界,創造物質現象,狂暴地發展,恐終至要毀了整個現象世界的諧和。而且科學本質上是物質的,科學一味把世界物質化,而抹煞了精神現象,這是科學可憂慮處。伸張問現象為真實一說推至終極是什麼?我說其終極是現象世界為唯一的世界,也是完美的世界。伸張問何以說?我說若現象世界非唯一完美世界,何須此世界?伸張說如此言之,現象世界是客觀自存的世界,而非主觀所產的世界。我說是,現象是造物所造。伸張說佛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叔本華說世界是我的表象,二家之說錯了?我說二家是妄說,人體渺小,安得妄言三界中萬法為一己心識所造,世界是我的表象?伸張說事實確是如此,但佛與叔本華之說又往往令人以為似是。我說似是而非。伸張說不透過人的心識,現象豈能產生?豈能存在?我說現象世界整體原就設計好造在那裏,心識與萬物之本體皆在造物手中。伸張說我明白了。我說君且申說之!伸張說推君之意,世界只有這一個,故吾人也只有此一生。我說正是此意。伸張又說此唯一世界是人在中心,此世界是為人造設,失了人此世界便無著落,這纔是真空,不止此世界空,舉一切世界皆空,故人是存有的核心,人是存有的最後目的最高目的。伸張因問人是目的其意義何在?我說在做為老天知己,做為天地之鑑賞者。伸張說豈不要人做老天之替手以參造化?我說這意思恐非。伸張說若然科學恐怕違背造物之意?我說在某限度內是造物本意,出某限度外就不是了。又問現象世界是何造設?我說以君所見是何景象?伸張說譬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現象世界是三分積極一分消極,消極是積極的手段。我說我的現象真實說大體如此。
「舂米而食,從來只在書上讀過,萬萬沒料到還有機會親眼看見。方纔來到樹下,一見以為到了桃源。這兩年來由北雲遊而南,見到過幾處美境,但不是傷閉,便是傷溼。這裏的豁朗和爽塏是南北僅見。而且東邊那一條山嶺,那兩座大山,襯著這片荒原和田野,一所平屋座落在其中,配著幾株樹,造設實在好,宛然仙居。若有幸能在此住幾天,不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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