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也用過玉盤,他別出心裁,說「少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把它處理成「童言」,有比喻作用,修辭的不足之處則由一個孩子負責,順便表現了爛漫的天真,我想李白的白玉盤和他的五花馬、千金裘、綠玉杖一樣,未必實有其物,全出於浪漫的誇張,聽那口吻,白玉盤雖是十分珍貴的東西,在李白家中卻是尋常,連孩子也見慣,白玉盤在這裏成為一套複雜的意象,這就是李白。
徐懋庸曾舉「斗大明星爛無數,長天一月墜林梢」為例,說舊體詩沒能把月亮寫好,他引的是龔定山。龔和圖書句也許欠佳,但舊體詩仍未可輕估,他們中間也有人發現(或在想像)秋夜月下,露滴成珠,每一顆露珠裏有一顆明月,這就是李白的「白露垂珠滴秋月」。
例如,不知多少人用「玉盤」形容圓月,又從玉盤衍生銀盤、冰盤,這個比喻沒什麼想像力,把明月降為工藝品了。把明月和盤子聯想在一起也未免太容易,看不出發明比喻的才情。
用典也可能使詩人陷於執著。沈約說「月明如練」,練是白色的熟絹,這使後代詩人想起明月就想起熟絹,左沖右突不離「練」字
和圖書,古詩用「破鏡飛上天」比喻半月,於是後來有了半鏡、飛鏡、寒鏡、金鏡,還有寶鏡出匣、臨水懸鏡,甚至出現了「七子鏡」,它是立體的鏡臺,七面都裝上鏡子,古代的銅鏡沒有圓月那樣的光度,只好以多為勝,這個樣子的比喻可說有些技窮了。
詩人擅長寫景,寫景要使用比喻,所以詩人長於尋找比喻、創造比喻。但中國古代詩人詠月比喻卻多半平常。
例如用「山眼白」對「海心明」,把一輪明月當作山的眼、海的心,大自然立刻得到既美麗又莊嚴的形相,而且和圖書這個擬人化的形相極高極大,卻不怪異,彷彿是我們可以親切面對的同類。月亮的形體雖小(在我們眼中),也忽然變成宇宙間最重要的東西,吸引了我們全部的注意。這樣寫月,真是「出色中的出色」。庾信的「山明疑有雪,岸白不關沙」,徐舫的「雪影半窗能共白,梅花千樹只多香」。相形之下究竟遜色,他們忘了「眼」和「心」是何等敏感的部位,只有這樣的字才足以動員我們全部的詩神經。
「吳牛見月而喘」,這典故出自《世說新語》。牛怕熱,在大太陽底下張口喘氣,用口腔散hetubook•com.com熱以降低體溫,現在它居然對著月光大喘特喘,是因為月光太明亮了,牛誤以為是白晝,是中午,產生「條件反射」,形容明月如晝這是很好的手法,不過看來像是小說材料。烏鴉產生同樣的錯覺,離巢繞枝而亂,才便於入詩,可是兩者的界限模糊,我不敢自以為是。
在「明月如晝」這個系統裏,韓愈詠過「對日猶分勢」,句子生硬,也許「宋人作詩如作文」,應該如此。杜甫「此時瞻白兔,直欲數秋毫」,不提「日」字,方干「潭魚驚釣落,雲雁怯弓張」,不提「月」字。月色這樣皎潔,水中和圖書的魚天上的鳥都失去了安全感,說得真有意思。
古代詩人寫滿月,還用過冰輪、銀輪、團扇、水晶球。水晶球無意中寫出月亮的立體,「輪」表示月在天空依軌道運行,但詩意都稀薄。也許「皓魄」比較好,它說月亮是個白色的靈魂。古代有一本書叫《乾鑿度》,認為「月三日成魄,八日成光」,詩人從中得到靈感,其實原典兩句話已經可以當成詩看。
當年詩人直接描摹明月本身雖然不甚成功,可是他們一旦放開眼光去寫月光造成的情景——也就是說,不再去拍月面的特寫,把鏡頭拉成大遠景,就產生了無數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