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基礎
開場白

她曾經握有至尊的權威,曾經是戰勝的豪雄。而今日,她的舉世最偉大之基業,幾乎是文化綿邈的國家中碩果僅存者。人們因是必須信仰她一定有一種能力,足使此種基業存續下來。吾人當能憶及希臘文化之燦爛,羅馬功業之彪炳,今乃久已銷聲匿跡;又必能憶及中國怎樣同化外來民族之思想行為,怎樣吸收外來民族之血胤。此種競存的事實,此種悠久之歷史,很明顯值得吾人之深思。對於一個古老的國家,似應相當致其尊敬之忱。好比社會對於銀髯白髮之敬意,應適用於國家,一如個人與個人之間。甚然,即對其悠久之歷史,即對其綿永的生存,應致相當之尊敬。
同時——這差不多是最稀奇的現實——就是她最不講求自救。好比是賭場中的老手,她把喪失一塊領土、幅員與德意志全國相埒一回事,泰然處之,不動聲色。當湯玉麟將軍在熱河神速退兵,打破世界紀錄,八天之內,喪地五十萬方哩之時,四川方面叔姪二大將軍卻正鬥得興高采烈,大比其武;未免令人惶惑。上帝能否達到其最後目的,抑祇有上帝自身出場,才能匡助中國,使成為第一流民族!
中國人時而自起惶惑:中國海岸因何只值得吸引一班下流航海者和探險者呢?要明白解答這個疑問,最好先讀一讀摩斯(H.B.Morse)的幾種著作(譯者按:摩斯氏歷任我國各地海關幫辦,所著研究中國之書籍甚多。其中《中國之國際關係》一書最為著名),然後探溯此輩航海者的傳家法寶與現代結合之線索,並審察早期葡萄牙人與現代「中國通」二者眼界之共通性,再仔細檢閱他們的利害關係,天然淘汰過程,和驅使他們不遠千里而來的環境壓力,其間二者之異同如何,再質詢他們,何為乎飄流異域,更絡繹不絕巴巴的趕到地球的這一角來,其目的難道不是黃金與投機(載運貨物往外洋試銷)!黃金與投機的第一個例子便是驅使哥倫布——在他們全部當中最偉大的航海冒險家——探索到中國的航線。
然則誰將為此傳譯者呢?這一問題,殆將成為不可解決之懸案。那些身居海外而精通中國學術之學者,以及圖書館管理員,他們僅從孔氏經籍所得的感想中觀察中國,自然絕非肩荷此等工作之適當人物。一個十足的歐洲人在中國不說中國語言。而道地的中國人不說英語。一個歐洲人說中國話說得十分流利,將養成同化於華人的心理習慣,此等人將被其國人目為古怪人物,中國人說英語說得太流利而養成了西洋人的心理習慣,將被削除國籍。又有一種說英語的特種華人,或者係根本不會講本國語言的,或者用英語發音來說中國語的。這些人當然也不可靠。像這樣逐項排除,吾人勢必忍受所謂「中國通」的調度,而將傳譯責任大部依託於他的一知半解的認識。
上面所寫的種種,都是你所知道也很平淡無奇的,假使不是為了西方人對華人觀念之構成,與此等事實息息相關,我固毋庸在此多費篇幅。你必須仔細想想兩方言語上之隔閡,中國文字之極度難學,以及中國政治、學術、文學、藝術之紛淆現狀,並中西兩方風俗習慣上之廣大差異,始足與言瞭解中國。
但是他的心理並不單純至此,他的「仁慈」,使他不忍睹視貧愁的光景,不忍安坐黃包車上而目睹可憐的「人|獸」拖沉重的負擔——他因是必得坐一輛汽車。汽車的作用不光是代步的工具,它是一座活動的碉堡,從寓所把他載到寫字間,沿途庇護著他,使他與中國社會相隔離。他不願離開他的汽車,也不願離開他的文明的自傲。在進茶點的時候,他告訴史密斯姑娘,一輛汽車在中國不算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每天三英里的驅車工作,把他深鎖的心掩藏於玻璃箱籠裏,從寓所裝到寫字間;僑居中國二十五年,未始一日有例外。雖然,當他重返英吉利,固絕未提及此等情形,而在寄給倫敦《泰晤士報》通信中卻自署「二十五年僑華老旅居」,至於日常生活的實況則亦諱莫如深。他的通信寫得很動人,當然,www.hetubook.com.com他一定會知道他自己所寫的是什麼。
但以中國青年比起外國研究家來,在便利方面究佔一種顯明之優勢。因為他自身是中國人,因為是中國人,他不獨能用心靈來觀察,更能用精神來思慮,他知道,在他脈管裏挾著自尊與羞恥的洪潮而奔騰環流的血,是中國人的血。這是在他的生物化學機體中運轉著中國之過去與未來的神秘之神秘,而負荷著中國一切尊榮與恥辱,功業與罪惡之負擔者;過去與未來,其命運真是千變萬化。何一而非切身之關係?至是,所謂整理家傳珍寶之譬喻,因而覺得頗不完全,亦不正確,蓋不自覺的民族遺傳性含存於他的血管內,亦即構成他的身體之一部。故其本身亦即為骨董一分子,而非獨立之鑒識家。他或許會玩玩英國式足球,其實非真愛好足球;他或許會讚美美國式效率,而衷心實反對效率;他或許在餐桌上使用餐巾,心裏卻討厭餐巾;所有他聽過的舒伯特(Schubert)的旋律與布拉姆斯(Brahms)的歌曲,都帶著弦外之音,像東方古老的民謠與牧歌的回響,誘引他魂歸故國。他發掘了西方文化的優美與榮華,但他還是要返回東方,當他的年齡將近四十歲,他東方的血液便征服了他。他瞧見了父親的畫像,戴一頂瓜皮緞帽,不由脫下他的西裝,換上一套長袍與平底鞋,嗚呼噫嘻,不圖竟乃如此舒服,如此適意,如此雅逸,蓋套在中國式長袍和平底鞋裏,他的靈魂得到了休息。於是他不復能明瞭西方的「狗項圈」有何意義,不識當初何以竟忍受了那麼長時間。他從此不再玩足球,而動手練習中國健身法,遨遊桑田竹林之間,憩息松影柳蔭之下,如此行動,非如英人所知之鄉村散步,而為東方別有意義之遨遊,有益於肉體,亦有益於心神。他甚至討嫌「體操」(exercise)這個字。操練什麼呢?這完全是可笑的西方意義。嗟吁,就只消看看那些威儀棣棣的成年小夥子,竟會在廣場之上豕突狼奔,橫衝直撞,爭逐一顆小小皮球,現在想來,怎不可笑;至若炎夏天氣,運動之後,把身體裹以熱潑潑的法蘭絨和羊毛線衫,更覺可笑。營營擾擾,所為何來?他回想一下,記起當年自己嘗樂此不倦,那時他還年輕,還沒有成熟,那時的他,不是他自己,只能算一瞬之幻覺,而非真有愛好運動之本性。蓋他所生長的環境決然不同,他生長於磕頭、閒逸、文雅的環境,而非生長於玩足球、套狗項圈、抹餐巾、講究效率的環境,真不應該東施效顰。他有時把自己看作一隻豬而把西洋人看作一條狗。狗往往喜歡咬弄豬,而豬只能報之以「唔嗯」。此一「唔嗯」,還恐怕是滿足之「唔嗯」。哇!他甚至想當一隻豬,一隻真正的豬,因為牠實在有夠舒服,不必羨慕狗的項圈、狗娘的效率和狗娘的妖狐式成功。他所要的僅僅是:狗不要來惹他。

現在她已達到了期頤之齡,超越乎精神與肉體之痛苦,但往往也有人認為這意義就是失卻希望,失卻挽救的機會。因為人們疑惑著:高大的年齡是一種力量呢?還是腐朽弱質呢?中國好似頗蔑視這個世界,她拿一種冷淡的態度對待它。這是她底高大的年齡實有以致之。不論如何遭遇,她的平靜底生命,永遠無擾而長流,不辭痛苦與憂愁,亦不震撼於虛榮與屈辱——細小之情感祇足以激動幼稚的心靈——即如過去兩百年中,立即毀滅與立即崩潰之威嚇,亦不曾稍為所懾。勝利與失敗,已不復能彈動她的心弦,困阨與死亡失卻了它們的刺|激力,而連緜數百年的民族生命之暗影,亦遂失去任何嚴重的意義。彷彿尼采哲學專家(Nietzschean)所類推之大海,它大過棲存於它體內的魚類、介類、軟體動物類,大過於謬泥,故能兼容並蓄,不致拒卻它們的投入。同樣,中國是大過於她的一切留學生之鹵莽而殘缺不全之宣傳,大過於貪官污吏、倒戈https://www•hetubook.com•com將軍、騎牆革命家、假道學者之貪婪無恥,大過於戰爭叛亂,而大過於一切污玷、貧窮與饑饉。因能一一渡過此等難關而永生。廁身乎叛亂戰禍之間,圍繞著貧苦的兒孫,愉快而龍鍾老態的中國,閒逸地吮啜著清茶,微微笑著;在她的淺淺笑渦之中,我偶爾看出她那絕無僅有底懶於改革的惰性,和那別有風味底高傲的保守性,惰性乎?高傲乎?倒也不甚清楚。不過在她的心靈上,好像狙伏著某種老犬之機警,就是這種機警,便玄妙地動人。何等玄妙底高齡的心靈啊!何等偉大底高齡的心靈啊!
然則將怎樣始能把握住這個瞭解的統一觀念呢?真誠之批評態度,配合以精密之鑑定眼光,用心靈來觀察,用精神來思慮,心靈與精神合而為一,這樣神妙的境界,也不是寫寫意意所能達到的。因為它的工作,至少應包括救濟「古老文化」那種艱巨事業;有如整理家傳珍寶,雖鑒識家之眼光,亦有被欺矇之虞,而手指有時有躊躇不決之患。它需要勇氣,更需要一種稀有的德性——誠懇,更需要一種更為稀有的德性——心靈不斷辯論之活力。
於是所生之反動,乃為感情作用的,僅足以表徵其人為一浪漫的大同主義者,抑為自負自大之小丈夫者流,其人為愛中國者抑為憎中國者,其愛憎之主見已先定,然後以事實遷就其私意,進而申辯其愛憎之理由。對中國之愛與憎,實無關乎宏旨,蓋吾人既欲加以評論,固必須採取一種態度,庶不愧為其理智之人類。吾人今方盲目摸索論據,始則彼此閒談趣聞逸事,家常瑣碎,甚至信口雌黃,海闊天空,不意此等不經意之談論,倒也頗關重要,蓋其印象足以左右思考,一般批評中國之大哲學家,便由此養成。故使人們縱極平心靜氣,亦可構成嚴酷的批評。此輩對中國從不置一許可之辭,總是百無一是。反之,亦可變成中國之熱情的擁護者。當然,此等推論,末免愚拙,蓋因普天之下,人類意見都是如此構成,不可避免。繼之彼此試進而辯論,有幾位仁兄於辯論結局,十足自滿於本人見解之正確,自己保證對於中國及中國人民,已有一種公平主見。抱這樣的見解之人是握世界統治權的幸福底人,他們是貿遷有無的商人,是大老闆,因之他們的主見總是對的。有些人則陷於疑惑與迷惘的煩惱中,生有一種畏縮與混亂之感覺,或竟是畏縮與神秘之謎的感覺,他們的思索就停止於其出發點。不過大家都感覺到有這麼一個中國,一個神妙莫測的「狐大仙」。
中國實為現世界中最大之「不可思議」,是一大迷惘之因素,原由倒並非僅僅因為她的年齡之老大與境域之遼廣。中國在現存國家中年齡最高,而且保持著賡續一貫的固有文化;她挾有世界最大的人口;她曾經是雄視全球的強大帝國,是異民族的戰勝者;她貢獻給世界幾個重要發明;她涵育有完全自己的生活智慧,自己固有的文學與哲學;在藝術的境界中,當別個民族方拍翅學飛的時候,她已經振翮高翔了。可是,今日,她無疑是地球上最糟亂最失政的國家,最淒慘最無告,最不能和衷共濟以排萬難而奮進。上帝——假使真有上帝——願意她成為寰宇人群中第一等民族,可惜她在國際聯盟中,恰恰揀定了與瓜地馬拉(中美洲一小國)相比鄰的末座;整個國際聯盟出其最熱忱之好意也不能幫助她——不能幫助她整頓政務,不能幫助她制息內戰,不能幫助她自拔於政客、文人、軍閥、叛逆者之深淵。
同時,他所馳驅的這日常三英里幅徑,倒也不大肯超越範圍,除非偶爾玩玩越野賽馬,這才勞他玉趾賁臨,踐踏上中國農田。可是這一來,必得讓他爬出碉堡而拋頭露面於日光空氣之下,於其際,他也不會疏忽怎樣去防衛自身的。不過這種猜想又弄錯了,原來他從未下鄉,只當他戶外玩球時,如此說說罷了。這一種秘密,一定是他肚皮裏明白。他從不光臨中國家庭,復小心翼翼以規避中國旅館,也從未讓中國報紙見一個面。到了晚hetubook.com.com上,電炬初明,他踱進世界最華貴的酒吧間,吮啜著他的冰燒酒,綴拾一些街談巷議,無稽讕言,喝得開懷,同座間大談其中國海岸山海經,無非傳聞遺說,一鱗半爪,其材料可遠自十七世紀葡萄牙航海者流傳而來。當他察覺上海非是蘇塞克斯(Sussex)風尚,不能盡如其在英國時之習慣,未免掃興,及聞中國人民也來祝度耶誕聖節,不覺大快,不過中國人民之不懂英語,終屬可怪。至若他走在路上,則趾高氣揚,目無華人,倘或踏痛了同行者足趾,雖用英語說一聲sorry,也屬無例可援。不差,他從未學習過一個旅客應用的幾句客套華語,卻不斷抱怨華人之排外思想;可憾庚子拳匪之役的火燒圓明園,竟不夠好好給中國人一頓教訓,怎不失望。喔,你們西洋人固握有權威以鎮臨中國,以促進人道上之普通義務啊!

但是偉大能值得多少呢?卡萊爾(Thomas Carlyle)好像在什麼地方說過,真正偉大藝術之第一個印象,常常令人失神至於感痛苦的程度。是以「偉大」之命數注定該為人所誤解的,中國之命數亦即如此。中國曾偉大而烜赫地被人誤解過。「偉大」往往是一種特別的名詞,專指吾人所不瞭解而願意享用的事物。介乎願意為人所熟悉瞭解與被稱為偉大,中國寧願被人所瞭解,倘能被每個人所瞭解,那才再好沒有。可是怎樣能使中國被瞭解?誰將充當她的傳譯者?她具有那樣悠長的歷史,其間出了那麼許多聖皇雄主、賢哲詩人、名師學者,以至勇敢母親、才幹婦女;她有她固有的文藝哲學、繪畫戲劇,供給一般平民以分辨善惡的道德意識;加以無盡藏之平民文學,民間謠俗以助美德。可是這些寶藏未能直接受外人之瞭解,因為語言之不通,已夠掘成無法踰越的鴻溝。中國能不能利用洋涇濱英語來促使瞭解呢?所謂「中國通」者,是否將從廚子阿媽的口中,探取對中國精神之認識呢?能不能經由僕歐,經由買辦,經由薩勞夫,或誦讀《字林西報》的通信以達到瞭解呢?這一類主意分明是失當的。
當其縱覽中西兩方文化,發現現代中國便該是這個樣兒。要考察並認識東方文化,只有取這個樣兒的態度。因為他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也是中國人,每當他談到中國,總得念及他的父親、母親,或追想他們的遺容遺行。那是一個活躍的生命,他們共同的生命,充滿著興奮、忍耐、痛苦、快樂和毅力,此等生命。未曾接觸過現代文化的影響,可是他們的偉大、尊貴、謙和、誠信,未見稍有遜色。這樣,他真認識了中國了!我以為觀察中國之唯一方法,亦即所以觀察其他任何各國之唯一方法,要搜索一般的人生意義,而不是異民族的舶來文化,要滲透表面的古怪禮貌而覓取誠意的謙德;要從婦女的艷裝異服下面,尋求真正的女性與母型;要留意男孩子的頑皮而研究女孩子的幻想。此等男孩子的頑皮,女孩子的幻想,以及嬰兒之笑渦,婦人之哭泣,丈夫之憂慮——都是全世界各處相同的表象。是以吾人只有經由丈夫之憂慮與婦人之哭泣,始可真確地認識一個民族,差異處蓋只在社會行為之形式而已。這是一切健全的國際批評之基點。
此種中國通,讓吾們且慢著描繪他,因為他是你在中國問題上唯一的權威者。蘭塞姆先生(Mr.Arthur Ransome)曾這樣精細描寫過一個人物。但照我想來,他是一個活潑的人物,吾人很容易把他描繪出一個印象來。可是切莫把他弄錯了。他或許是傳教士的兒子,或許是一個船主或水手,或者為領事館裏的書記,亦可以是大腹賈,對於他,中國最好作為沙丁魚和花旗蜜橘的銷售市場。他不一定是未受過教育者,其實他或許是個出色的新聞記者,一面注視著政治顧問的活動,一面照顧些借款佣金,他在他的能力限度以內,或可蒐集很詳細的情報;這個限度是他不能講三個以上綴音的中國語言,而依賴他hetubook.com.com的會講英語的中國朋友以供給材料,但是他總能繼續他的事業。好在閒來玩玩高爾夫球,高爾夫球總能使他舒服。有時喝喝利普頓紅茶,讀讀《字林西報》,亦頗閒逸,不期此時卻激動了他的肝火,他對於土匪、綁票、內戰,那些清晨不快意的報導,不免惹氣,這一氣把他剛下肚的早餐消耗個乾淨。他的鬍子居常刮得煞光,服裝整潔,遠勝他的中國伴侶,皮鞋又擦得分外閃亮,遠勝他在英國時,這於他所費無幾,因為中國的僕歐是最好的皮鞋擦手。每晨從寓所上寫字間,則駕一輛跑車,疾駛三四英里,然後自信有光顧史密斯夫人的茶點之需要。他的脈管中未必環流著縉紳先生的血胤,他的客廳裏也沒有祖先的油繪像,可是他常能遠溯上古歷史以至原始森林時代,以證明他的遠祖確係貴族,這才使他的心境寬悅,而研究中國事物的一切煩慮也得以輕鬆了。可是他還有不舒服的時候,每次有事使他必須穿過中國街道,那裏就有許多異族人的視線,千千萬萬集射而來。他掏出一條手帕,胡亂掩著鼻子嗆一陣鼻涕,硬著頭皮苦挺一下,免不了抱著掃興而畏怯的神情。若泛泛地流盼一下那些穿藍褂子底人浪的波動,則覺得這些人的眸子倒並不像廉價小說封面上所描繪的乜斜之甚。這些人是否會從背後暗算人呢?明亮的日光下,怕不會有這等事情,可是誰也不能預料!他在棒球場鍛鍊出來的運動家氣概一古腦兒離別了他。他寧願叫腦袋吃一下球棍的猛擊,卻不願再度通過這些彎曲的街道了。不差,這是一種畏怯,是一個陌生人最初的畏怯。
人居中國,勢必對之有所感想。此等感想,常常出之於憐憫,偶爾也有出之於失望者,至若真知灼見,能洞察而明瞭中國者,恐如鳳毛麟角。固不問其人本為愛中國者抑為憎中國者。即令其人實未身臨中國,有時亦免不了頗涉遐想,覺得中國是一個遙遠飄渺的老大國家,一若不甚與此世界相連屬者。而此飄渺遙遠的存在物,似頗具一種引誘魔力,及至親履是邦,轉覺迷感無從逞其思考,因遂不復有所意擬,祇覺得世界上有這麼一個國家,她是一個龐大的存在,龐大至於超越人類心靈所能包容之限度。她好像是荒亂而不測的深淵,遵守著她固有的生存律,搬演著她自己的雄偉底人生戲劇;有時是悲劇,有時是喜劇,但總是如此有力而緊張的真實。於是人乃不免重起驚愕與詫異之思潮。

的確。想要嘗試去瞭解一個異民族及其文化,尤其像中國那樣根本與自己不同的文化,此種工作殆非常人所堪勝任,因為此種工作,需寬廣之友情,需要一種人類博愛之情感。他必須循依心臟之每一次搏躍,用心靈的視覺來感應。此外,他必須擺脫一切自己的潛意識,一切兒童時代所已深植的意識,和成年時代所得深刻印象,一切日常為人所著重的字義,「共和政體」「繁榮」「資本」「成功」「宗教」「利息」等等。又不能讓他與研究下的國家生隔閡。他一方面需要超越的觀念,一方面也需要一個淳樸的心地。此種淳樸的心地,大詩人羅伯特.彭斯(Robert Burns)是很好的典型,這位詩人赤條條裸裎了吾人的靈魂,揭露了一般人的性格,情愛並憂鬱。只有秉此超脫與淳樸的心地,一個人始能明瞭一個異性民族的內容。
另有一個疑竇起於人們心中:中國的命運將怎樣?她是否能生存下去一如已往之光榮?能否不蹈其他古老民族之覆轍?上帝是否真願意她成就為第一流民族,還是僅僅為「地球太太的流產兒」呢?
若夫種種前提條件,足以困頓一外國研究家者,同樣也足以困頓一中國摩登青年,或許摩登青年的冷靜超越態度,還比不上外國研究家,亦未可知。在他的胸膛中,隱藏著一種或不止乎一種頑強的苦悶的掙扎。在他理想中的中國與現實之中國,二者之間有一種矛盾。在他原始的祖系自尊心理與一時的傾慕外族心理,二者之間尤有更有力之矛盾。他的靈魂給和圖書效忠於兩極端的矛盾所撕碎了。一端效忠於古老中國,半出於浪漫的熱情,半為自私;其一端則效忠於開明的智慧,此智慧渴望社會的革新,欲將一切老朽、腐敗、污穢乾癤的事物,做一次無情的掃蕩。有時矛盾起於羞恥心理與自尊心理之間,則此種矛盾更為重要,蓋此矛盾介乎單純的家族效忠心與事物現狀的嚴重羞恥性,這是優良本能,頗足以自動的刺|激福利之增進。有時他的祖系自尊心理佔了優勢,而正當的自尊心理與無意義的復古熱,只隔著一線之差,則甚危險。有時則他的羞恥本能佔了優勢,而真切的革新願望與膚淺的摩登崇拜,又只隔著一線之差,當亦不妥。要避免此等矛盾,確非輕易之工作。
這一本書可說是對一般誤解中國者之一篇答辯,它將根據較高理解基點而覓取較善諒解。不過一般「中國通」倘欲繼續寫他討論中國事務的書本或短文,也難以僅為他不懂華文而遽干涉其著作之自由。給之,此等書本與短文,只配藉作茶坊酒肆的閒談資料而已。
一個人於是始明白此種嗣續的史實,明白哥倫布式航海者的傳統觀念何以能堅定而平衡地發展下來,於是更感覺到一種憐憫中國的意念;可憐那不是中國的社會美德,而是中國的黃金和她被作為「購買畜生」的購買力,才吸引西洋人到此遠東海岸來。那是黃金與利益才把西洋人與中國人連鎖起來,而投入卑污齷齪的漩流,實質上未嘗有絲毫人道精神之結合。他們本身,中國人和英國人,都不認識此種現實;因而中國人曾質詢英國人,假使他厭惡中國社會,為何不離開中國;而英國人也反問中國人,為何不退出租界;結果雙方均不知所答。故英國人蓋並未勞神使自己被瞭解於華人,而忠誠的中國人尤從不念及使自己被瞭解於英人。
無論中國的一切都是缺點,她有一種優越的生活本能,一種戰勝天然之非凡活力,是不可否認的。她已盡量發展其生活之本能;隨時局之變遷而適應其自身之經濟、政治、社會的環境。假令種族機構不及其強韌者處此,要將不免於殞滅。她接受了天然恩施,依附其優美的花鳥山谷,資為靈感與道德之營養。就是這種天然環境,保持她的心靈之健全、純潔,以免於種族的政治社會之退化。她無寧生活於大自然的曠野,晝則煦浴於陽光,晚則眺賞於霞彩,親接清晨之甘露,聞吸五穀之芬芳;憑藉她的詩,她的生活習慣的詩與辭藻的詩,她熟稔了怎樣去頤養她那負傷太頻數的靈魂!說得明瞭些,她的獲享此耆壽高齡,乃彷彿一般個人之健身法,多過戶外生活,俾接受大量之日光與清鮮空氣。她經歷過艱難困苦的時期,反覆循環之戰爭與癘疫,以及其他種種天災人禍。她總能秉一種可怕的幽默,與近乎獷野的沉毅氣度,冒萬難而前進;千辛萬苦,最後卒能撥亂誅暴,以自復於常軌。不差,她是民族之耆艾;就只是民族之耆艾,已該是值得歎賞之所在。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譬如赫德(Sir Robert Hart)與羅素(Bertrand Russell)——他們能從一個絕對不同於自己者的生活方式中觀察內在的意義。但是有了一個赫德卻有一萬個吉爾伯特(Rodney Gilbert),有了一個羅素卻有一萬個伍特海特(H.G.W.Woodhead)。結果不斷產生輕蔑華人的戲劇式故事。它的內容幼穉歪曲,卻為西方人所樂道,它也可以說是前代葡萄牙航海者野史的承繼者,不過削除了當年水手們的下流口吻,而保存著此輩水手的卑污意志。
然則中國人能否瞭解自己呢?他們能否充任中國最好的傳譯者呢?第「自知之明」人盡知其比較的困難,在缺乏健全而清明的批評之環境內尤然。語言的困難,在受有較高教育的華人是斷乎不存在的;倒是悠長的中國歷史卻相當難以整理;中國之藝術、哲學、詩文、戲劇也不易於精通而獲得優美的認識;至若昔日之知己同伴,電車上常遇之同車乘客,以至幼時同窗,今日膽敢擅握一省政權,於他亦屬難以寬容。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