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因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對於我印象最深之中國幻想的特型人物,是像《聊齋志異》等中國文人從幻象抽繹出來的女鬼故事,尤其那些被遺棄而悒鬱以死和屈死的女子底幽靈。她們附著於婢女的身體而申述其願望於生人;或有已死的情人,復來繾綣,且為之產子。這種故事,充溢著人類的情感,最為中國人所愛讀。因為中國的幽靈奇妙地酷肖生人,而女性的幽靈更為可愛:她們也有多情善妒的,甚至享受著一部分平常人類的生活。
吾人於此可見邏輯對普通感性之對峙,在中國代替了歸納與演繹論理之地位。普通感性往往較為高明,因為分析的理論觀察真理,常把它割裂成許多分散的片段,因而喪失了它的本來面目;而普通感性則將對象當作一個活動的整體看待。婦女具有比較男性為高強之普通感性,是以倘遇任何意外發生,吾寧願信賴女子的判斷強於男子的判斷。她們有一種方法,能估量一種情況的整體,不致被其個別的小景所惑亂。中國小說之最佳者如《紅樓夢》、《野叟曝言》,女性被描寫成應付環境的最健全的判斷者,而她們的語言,有一種美妙的方法能使之圓熟而完整,具有十分迷人的魔力。邏輯而缺乏這種普通感性是危險的,因為一個人有了一種意見,很容易用他的文學性的腦筋把種種論據曲解文飾,使滿足自己的意志,而且仍可以像《米德爾馬奇》(Middlemarch)裏頭的卡索本先生一樣,竟至不能體會人人皆能體會的他妻子的生活。
此種簡單性最好用洋涇濱來說明,這是英國的皮肉而具中國骨子的語言。比方我們說:「He come,you no come;you come,he no home.」你實在沒有理由硬要說,它的意義不及拐彎抹角的語法:「you neednt come,if he comes,and he neednt come,if you come.」清楚。實際上這種簡單性只有使表達更清楚。毛翁(Moon)在Deans English裏頭,摘錄英國索美塞得地方(Somerset)一個農夫在公堂上的證言,我覺得它比講究主格受格的說法反而更動人:
至中國固有之智識,亦不限定讀書人階級。中國人僕役亦常具有相當智慧,故善解人意而頗受歡迎,其地位至少足與歐美僕歐並駕齊驅。中國商人在馬來、在東印度與在菲律賓,事業都極為發達,其主要原因即中國人之智巧高於土人,並出智慧所生之美德,似儉約、勤懇、堅忍、目光遠大,亦常高於土人。尊敬讀書人之結果,使中下階級亦產生一種崇尚文雅之心理,這一點,向不為外人所注意。上海西僑有時頗觸惱了各大公司的售貨員,因為外國人而對他們講起洋涇濱來,卻不知道他們的英語之高明,連一分離不定詞(split infinitive)也頗講究。凡需要精細的工作者,中國工人很容易訓練成高明的技|師。你倘有幸到貧民窟工廠區去溜達一趟,包管你碰不到像西方同樣區域裏頭所遇到的魁梧粗壯強獸型的人物;像那些闊腮顎低額角、臂力雄健的人物;你碰到的人物卻屬於另一典型,他們有伶俐的目光,愉悅的容貌,和理性的脾氣。智力高下不同之等級,中國人遠較許多西方民族為簡少,女子智力之高下分別率則較之男人家尤小。
話雖如此,此種思想方式自亦有其限度,因為普通感性的邏輯,只能適用於人事和人類行為上,但不能適用於解決宇宙之奧妙。你固然可以推人情以止息人們的爭論,但不能勘定心肺的關聯位置,或決定胰液的功用。因此天象的神秘和人體內容的奧秘,中國人只有委之於直覺。因此有許多學說未免過於奧妙;蓋中國學者直覺地察悉心臟位置於胸膛的右偏而肝臟位置於左偏,有一位鴻博的中國學者大概是俞正燮,他的卷帙浩繁的筆記《癸巳類稿》傳誦遐邇,為世所重,他曾發現一本基督教會翻譯的人體解剖學,書中謂人體的心臟位於左偏,而肝臟位於右偏,因此下了一個粗魯的斷語,說是西人的內臟組織是不同於中國人的內臟的。從這一個重要結論演繹出來,又下了一個推論,說是因為他們的內臟組織之不同,他們的宗教信仰自亦必相異——這個演繹的推論為直覺論理法很好的標本——職是之故,只有內臟組織不完全的中國人才會信仰基督教。這一位博學的著作家又怯生生地說:倘使耶穌教會知道了這個內容,他們大概不會再這樣夠勁兒的在中國傳教,而收容內臟不完全的畸人為教徒了。
前面一章所述中國人之德性倘能獲得一共通的結論,則應為「心靈戰勝物質環境的優越」。這樣說法,其意義非一。不僅謂能引用人類的智巧改變充滿痛苦慘愁的世界,使轉化為適合人類住居的場所,它也指出一種輕視體質上的興奮與力量之意義。孔子老早把子路訓斥過一番,說他粗魯。吾想他一定會嘉許琴妮.滕尼(Gene Tunney)之輩,能與文人學士相周旋,而彬彬有禮,不失君子之風。孟子也曾區別過用智與用力二者之不同,而毫不遲疑的以智力位於勞力之上,他說:「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因為中國人從無平等之胡說,而尊敬智識階級殆已成為中國文明之和_圖_書
出類拔萃的特性。
中國人的心靈的確有許多方面是近乎女性的。「女性型」這個名詞為唯一足以統括各方面情況的稱呼法。心性靈巧與女性理性的性質,即為中國人之心之性質。中國人的頭腦近乎女性的神經機構,充滿著「普通的感性」。而缺少抽象的詞語,像婦人的口吻。中國人的思考方法是綜合的、具體的而且慣用俗語的,像婦人的對話。他們從來未有固有的比較高級的數學,脫離算術的階段還不遠,像許多受大學教育的婦女,除了獲得獎學金的少數例外。婦女天生穩健之本能高於男子,而中國人之穩健性高於任何民族。中國人解釋宇宙之神秘,大部依賴其直覺,此同樣之直覺或「第六感」,使許多婦女深信某一事物之所以然,由某某故。最後,中國人之邏輯是高度的屬「人」的,有似婦女之邏輯。一個女人介紹一位魚類學教授,不是爽爽脆脆介紹一位魚類學教授,而說是介紹的是哈立遜上校的妹夫,哈立遜上校在印度去世了,那時正當她為了盲腸炎在紐約接受可愛的名醫古拔博士的手術,你要看看他的情面啊。由於同樣方式,一位中國法官不能把法律看作抽象的獨立體,而看作可以重輕順變的音節,故可隨機應變,以期個別的適應,是以適應黃上校者如此,適應於李少校者可以如彼。職是之故,任何法律,倘非私情地可以適應於黃上校或李少校,便算是不近人情,所以不成其為法律。準此,中國的審判是一種藝術,而非是科學。
Hed(He would)a stick,and hed a stick,and he licked he,and he licked he;if he licked he as hard as he licked he,hed a killed he,and not be he,
著者前面說過,中華民族受了過分聰明的累,像表現於他們的老滑頭,表現於他們的冷漠無是非心,表現於他們的和平性格者,此等性格已跟怯懦相差無幾。大概聰明有理性的人都是懦夫,因為聰明理性的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倘使吾們能澄清思慮觀察一下,一個人倘把腦袋猛然向前「衝過頭」,鼓其發了酒瘋似的銳氣以期迎擊一顆鉛彈,僅僅是為了報紙所鼓動的原因而犧牲,當然是再愚笨也沒有了。倘他能用他的腦筋讀一讀報紙,他就不會衝頭陣,倘他能善自約束,少喝一杯燒酒而保持頭腦清醒,他就會理智的畏縮起來。上一次世界大戰告訴吾們,許多仁人君子,平時在大學中稱一時俊彥,及大戰爆發,他們所忍受的心靈上的痛苦,非一般壯健而淺智者流所能想見其萬一。故私逃兵役為一個人對本人盡職之一大德性,這不是一個新兵的感覺,而是當了四年軍役的士兵才有此感悟,這實在是開放於理性的誠實人面前的唯一明哲之道。
有許多呆笨苦役裏頭,當然包含著一部分真實的科學功績。只有真實的科學訓練,能使科學家樂於研究細微事物,如蚯蚓也有保護的外衣之類,而科學之逐代發展達於今日燦爛光輝的階段,也自此等細小的發現積累而來;缺乏這種科學眼光而具大量之幽默與普通感性,中國人勢必輕視研究蚯蚓或金魚生活之努力,覺得此等事,讀書人不屑為之云。
所謂想像的世界,並不局限於目不識丁之輩才有,聖哲如孔子,論及鬼神時亦曾表現某種程度的質樸的想像,他說過:「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竈。」他又說:「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遠之」。說到鬼神,他於心甚安,真是天真可愛。他願意讓鬼神留下來,只要他們不來打擾他。
中國人這種思考方法是殘存有原始民族之特性的,直覺的思考既無需科學方法之校正,故具有較為自由之餘地,而常常接近質樸的幻想。有幾種中國藥物乃基於文字上之遊戲性質的,或為一種奇幻的聯想。蟾蜍(蝦蟆)因為生有皺栗之皮膚,即用以治療皮膚病;又如一種生於陰冷山谷深澗中的田雞,則認為於身體上有清涼之效用;最近兩年來,上海報紙上長年登載有出售「肺形草」的廣告,此草產於四川,據稱係肺癆病之最良治療劑。諸如此類同樣的奇說,不計其數,至謂小學生不可食雞爪,食之則會養成抓破書籍之習慣,更屬想入非非。
中國人之思考所以常常滯留在現實世界之周圍。這樣促進了對於事實之感悟而為經驗與智慧之基礎。此不喜用抽象詞句之習慣,又可從分類編目所用之名詞見之,此等名詞通常都需要用意義極確定之字眼,而中國人則不然,他們大都採取最能明曉淺顯的名詞以使用於各種不同的範疇。因此,中國文學批評中有許多形容各種寫作方法的不同的表襯詞句;有所謂「蜻蜓掠水」,謂筆調之輕鬆;「畫龍點睛」,謂提出全文之主眼;「欲擒故縱」,謂題意之跌宕翻騰;「單刀直入」,謂起筆之驟開正文;「神龍見首不見尾」,謂筆姿與文思之靈活;「壁立千仞」,謂結束之峻峭;「一針見血」,謂直捷警策之譏刺;「聲東擊西」,謂議論之奇襲;「旁敲側擊」,謂幽默之諷誚;「隔岸觀火」,謂格調之疏落;「層雲疊幛」,謂辭藻之累積;「湖上春來」,謂調子之柔和;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句句都是繪聲繪色,有如bow-wow(狗吠)、pooh-pooh (呸呸!)、sing-song theories (乏味的理論)那套原始語言。
中國人之心靈何以不適於科學方法之發育,其理甚顯。因為科學方法除了分析之外,常包含愚拙而頑強的苦役底鑽研。而中國人則信賴普通感性與內省的微妙之旨,故疏於分析。至於歸納法的論理,在中國常被應用於人類的相互關係(人倫為中國人最感興趣之和_圖_書題目),在西方往往有流為呆笨之結果,此例在美國大學中尤數見不鮮。就是今日用歸納法所作之博士論文也得使培根痛哭於地下,真是死不瞑目。在中國,大概沒有人會那樣愚笨,好似寫一篇研究冰淇淋的論文,經過不斷底努力之後,卻宣布其猶豫不決之結論謂:製造冰淇淋所用糖之主要作用為使之甜。或有經過長時期井井有條之研究,發表「四種洗濯盆碟方法之時間與動作之比較」,而復得意揚揚自以為覺察了一個新的學理,即「傴腰與提舉的動作是疲勞的」。或者寫一篇「棉花內衣黴菌量之研究」,而發表「黴菌數量之增殖,與外衣褪去所需時間成正比例」。數年前,報紙上曾登載一篇通信,紀述芝加哥有一位大學生,專事精密研究各種書信格式之感動力,結果發覺一大原則,即「字跡愈深,則愈易注目」。
天授三年,清河張鎰,因官家於衡州,性簡靜,寡知友,無子,其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鎰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範,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後各長成,與倩娘常私,感想於寤寐,家人莫知其狀。後有賓察之選者求之,鎰許焉。女聞而抑鬱,宙亦深恚恨,託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陰恨悲慟,訣別上船。日暮至山郭數里,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食相感,今將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宙非意所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於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凡五年,生兩子,與鎰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無顏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遂俱歸衡州,既至,宙獨身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大驚曰:「倩娘疾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鎰大驚,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舟中,顏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赴報鎰。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常,秘之,唯親戚間有潛知之者。後四十年間,夫妻偕老,二男並孝康擢第,至丞尉。
四、邏輯
但是中華民族一般的智力,在怯懦以外,亦有別種材料可用以表明。中國留學歐美之大學生多能在文學方面顯其優異,著者覺得這不能認為出於揀選方法的關係。蓋中國人之「心」在國內久已熟習於文學之探討。日本人曾譏諷地予中國人以「文學國家」之雅號,蓋並未說錯。隨手舉一例子,便是現下流行雜誌之大量生產,隨時隨地都可以產生一本雜誌,只要有三四友人合作經營,不難吸收無數之著作家,名作如林,紛至沓來,直可使編輯先生頭為之暈,目為之眩。昔日之科舉制度,亦為一種靈才之考試,故中國人蓋已久經琢磨於辭藻之美的使用法與機靈之文學特性,而詩的培養尤足訓練他們養成優越的文學表現技巧和審美能力。中國的繪畫已達到西洋所未逮的藝術程度,書法則沿著獨自的路徑而徐進,達到吾所信為韻律美上變化精工之最高程度。
中國學者這樣免去了勞目勞手的愚拙苦役,而具一種基於直覺的質樸信仰。中國學者竟復依據之進而解釋人體和宇宙之神秘,至感滿足。中國全部醫藥學和生理學乃根據道家的五行說——金木水火土,更以人體的組織為宇宙的雛形。腎代表水,胃代表土,肝代表火,而肺代表金,心代表木。非此,幾無以施藥物。一個人患了高血壓,則認為是肝火太旺,患了不消化症,則認為土太旺,瀉藥可用以增進腎臟之作用,蓋所以助養水行,而不消化症卻往往而癒。倘遇神經錯亂,則可以飲清水並服鎮痛劑,庶腎水上升,稍殺肝火之勢,因而維持其精神之常態。無疑地,中國的藥物是有效的,問題乃在其診斷之學理。
三、缺乏科學精神
五、直覺
大概宇宙的現象,至今還沒有充分解釋清楚,致頗有餘地以容納這樣的幻想之存在。擬想的正當用途,乃以「美」妝飾這個世界。比方像在道德的領域內,人類智力乃用以轉變這個世界使成為滿足人生的場所;而在藝術的領域內,是用擬想的天才在這個勞苦乏味的世界上撒布一層美的薄幕,使它生動而適合吾們的審美享受。在中國,生活的藝術,與繪畫、詩合而為一。十七世紀末期,大文學家李笠翁在他的戲曲《意中緣》裏有這麼兩句:
質樸這個意思該先弄明白,因為它可引導我們走進中國之想像與宗教的世界。關於宗教,乃指一個極樂的天堂與一個慘酷的地獄,並實體而生活的鬼神,非為波士頓一神論者(Boston Unitarians)所謂「天國……存於汝身」之說,亦非如阿諾德(Matthew Arnold)所信之「不可擬人的,無定形的,存在於吾身,圍繞於吾身,主張正義之權力」之說。
韓愈之為唐代一大文豪,亦為擁護孔教的一大健將,他繼承著孔子這種天真的態度。當他謫居現在的汕頭附近的時候,適有鱷魚為患,他遂寫了一篇聲調鏗鏘的〈祭鱷魚文〉,一若鱷魚竟受了他這篇優美雄健的文章所感動(因為他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文章能手之一),照他自己的證述,鱷魚從此不復出現於此縣。韓愈是否真心信仰此事,殊無益於考究。倘欲發問這個問題,即是誤解了實況,因為他的回答十之八九將為:「吾何以能知其真,然足下卻何以知其非真?」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論調,既承認解決此等問題,非吾人智力所能勝任,倒不如漠視而過之。韓愈為具和-圖-書
有偉大膽識者,而且不是一個迷信人物,因為他是著名的〈論佛骨表〉的著者,在這篇文章裏,他勸諫皇帝勿派遣代表去迎佛骨。我想當他執筆寫〈祭鱷魚文〉時,一定在暗暗好笑。另有幾位膽識偉大的人物,具有較強的辯證力,像後來的司馬溫公,他力闢佛教地獄之說,提出一個質問:為什麼中國未聞佛教學說以前從不夢及地獄之事,但是這樣的辯證方法便不是中國精神的典型。
中國人思考特性之詳細討論,已使吾人瞭然於中國自然科學之所以不發達。希臘人之能奠定自然科學基礎,因為他們的心靈本質上是一個分析的心靈,此事實可由亞理斯多德時代之燦爛的文明來作證,埃及人發展數學和天文學,都得需要分析的心靈。印度人也發展了他們自己的文法。中國人雖有一切固有的智識,卻從未發展文法的科學,而他們的數學和天文學都從海外輸入。因為中國人的智巧好像只知道悅服道德的「自明之理」,而他們的抽象用語像「仁」、「義」、「忠」、「禮」,已屬十分普通,它們的精密意義自然而然已喪失在模糊的普遍性裏。
周代哲學家中,只有墨子和韓非子兩人遺留給吾們以精確辯論的文體。孟子無疑為一偉大的詭辯家,但他卻只注意那些較大的字眼如「利」與「義」。其餘像莊子、列子,則競尚隱喻。墨子之弟子惠施與公孫龍亦為雄健的詭辯家,喜巧設難題以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至謂「卵有毛」、「雞三足」、「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輪不輾地」、「龜長於蛇」、「飛鳥之景,未嘗動也」、「狗非犬」云云。漢代學者雖距戰國未遠,卻於學術上未有新發展,僅致力於前代經書之訓詁而已。晉代繼之,學者則復興老莊之學,藉其直觀以解決人生與宇宙之神秘。因而實驗一事,從未計及,科學方法更無發展之機。宋代理學家參入佛學思想,重行箋註孔教著作,制為訓育心智,健全道德之規範。他們的治學態度,以能洞曉大義、不拘細節著名。故宋代學者之哲學為最不合科學之哲學,亦竟可以說是根本未有哲學。直至清代才發展一種比較治學方法,這種治學方法立刻使清代學術放出空前的光彩。
這個特徵或可由英文中「理」與「情」的對立意義中見其一二,亞理斯多德說:人類是論理的而不是講情的動物。中國哲學也容認這個說法,但卻加一補充,謂人類盡力成為有理性即講情理的而不僅僅為論理的動物。中國人把「人情」放在「道理」的上面,因為道理是抽象的、分析的、理想的而趨向於邏輯的要素概念;情理的精神常常是較為實體論的,較為人情的,並密接於現實而能認識正確的地位的。
六、想像
想像引用其潛思冥索,將貧愁化入美境,吾人讀杜甫詩,此旨最能明顯。美可以存在於茅舍中,亦可以存在於蚱蜢,存在於蟬翼中;最稀奇處,美亦可以存在於岩石中,世界上只有中國人會去畫一塊嶙峋殘罅的怪石,把它懸諸壁上,終日欣賞玩味,樂在其中。此等怪石並非威尼斯或佛羅倫斯的石雕像,而是粗糲不堪、毫無修飾的天然產物,它仍然存留著自然原貌的粗放韻味,而吾們的審美樂趣即自此產生。我想,賞玩品味普通石頭的樂趣,是中國人心靈中最後的風雅。的確,中國人在一顆小石頭裏探索美,其用心之良苦,與他們急於想從這個岌岌可危的、宿命的世界裏壓榨出最後一分快樂並無兩樣。即使內戰就在他家門口如火如荼地開打,他仍會把一幅嶙峋怪石,或花貓兒注視蚱蜢的圖畫,掛在牆上細細品味欣賞。從平凡生活中尋求美,是華茲華斯一派之價值,也是中國人想像之價值,因為華茲華斯(Wordsworth)為英國所有詩人中最富有中國精神者。明末學者蕭士瑋,在雨點中也感受到了美,他在筆記中說:人倘在雨點中久立而不去,可以體味出一種美的感覺來。這樣的說法即為一般通行之筆記體裁。但這不僅是文學的要旨,亦為人生的要旨。
此所謂普通感性自有其性學的基礎,那是很有趣的,中國人之判斷一個問題的是與非,不純粹以理論為繩尺,而卻同時權度之以理論與人類的天性兩種元素,這兩種元素的混合,中國人稱之為「情理」。情即為人類的天性,理為永久的道理,情代表柔韌的人類本性,而理代表宇宙不變的法則。從這兩種因素的結合體,產生人類行為的是非和歷史的論題的判斷標準。
卡爾格林(B.Karlgrem)不久前寫過一篇文章,說明中國著名批評家辨別古書真偽在爭論中所用之詭辯,有許多錯誤實在幼稚得可笑;但這種錯誤須待引用了西方方法才能顯露出來。中國人寫文章從來未有寫一萬或五千字以樹立一個基點;他僅留下一短短標誌讓後人來贊許或反駁其真實的價值。這就是為什麼中國學者總歡喜把許多筆記或隨筆遺傳給我們,裏頭包括零零碎碎的片段;也有文學寫作態度的意見,也有校正古史錯誤的紀錄,也有暹羅雙生的佚事,狐仙、虯髯客、吞蜈蚣僧等等奇聞異跡,雜沓紛紜,湊在一起。
一、智慧
如此愚拙的工作雖在商業廣告上或許有用,實際上依著者愚見,其效力只等於中國人一瞬間的普通感性與直覺,著者曾見過一幅極精美之插畫,登載於Punch雜誌中,那插畫畫著一個行為主義心理學家的圓桌會議,他們正在把許多解剖了的豬體加以檢測,一支寒暑表插在豬頭的長鼻孔裏,前面則掛著一串珠鍊,檢測結果,乃一致決定:「豬玀見了珠寶,並不發生反應。」這樣描寫,並不能算作污辱科學方法。羅徹斯特大學開松(Cason)教授曾在第九屆國際心理學家年會中宣讀論文一篇,其標題為「普通煩惱之起源及其性質」,文中區分煩惱種類至二萬一千種之多,其後和_圖_書去其性類相同、重複,暨非純粹之煩惱,最後縮減至五百零七種(!)。他又把這五百零七種分歸數類,像食品雜有毛髮者二十六種徵兆,見了禿頭顱者兩種徵兆,起於蟑螂者二十四種徵兆云。
那也很難說究有多少事情是鄭重其事的信仰,又有多少是遊戲性質的幻想。不過有許多禁例真不是玩的,比方你在船上進膳,千萬莫把魚翻身,要是你真把魚翻一個身,那船夫便會狠狠著惱,因為魚的翻身,提出了船舶翻身的暗示。他也不見得十分清楚這是真有介事還是無介事的,但人家都如此說,如此忌諱,他卻也不願費心費力去研究稽考以圖證實。這是一個心理階段,介臨乎真實與假託之間,真假混淆,富含詩意,有似黃粱一夢中之境界。
照這樣的學理講來,真理是不可證定的。它祇能被「會心於忘言之境」(《莊子》)。故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莊子曰:「……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道即謂真理。故真理這樣東西,只能在直覺的悟性中感到。中國人雖非明覺地同意於莊子的認識論的哲理觀念,然在本質上是與之合致的。他們所信賴的,不是邏輯——邏輯從未發皇成為完備之科學——而是或許更為健全的普通感性。凡性質類似強辯的理論,非中國文學所知,因為中國傳統地不相信它,從而辯證術在中國遂不見其發達,欲求科學文字之以文學的形式出現,亦遂不可得了。
中國語言之單純可以從「坐食山空」這句成語看出來,對中國人來說,它的意義明白不過,就是「一個人倘不事生產,終日坐著不動,只會白白吃飯,則雖有山樣巨大的財產,亦不免吃光用盡」。所以英國語言倘欲趕上吾們,還需相當時日才行。
如此擬想的浪費,與抽象用語之貧乏,不免影響寫作的格調,因而及於思考之式態。一方面固增進活潑之性狀,另一方面,它不難退化於無意義的裝飾而不具充實之內容,此等缺點為中國文學史上某幾個時期的苦悶的罪惡,直到唐代,韓愈始大聲疾呼,樹起反抗之旗幟。這種裝飾文字所謂駢驪文的格調,深受缺乏精確性表現之弊病,而其優點為最佳之「非古典派」小說中所表現者,為一種閒遊的散文,富有新鮮通俗而含著農村的風味,有似英國文學中之斯威夫特(Swift)與笛福(Dofoe)的作品。故從英文譯為中文,其中最感困難者為科學論文,而從中文譯為英文,其中最感困難者則為詩與駢體文。蓋這一類文字,每一個字眼含有一個意象焉。
這尊重學問的意義又與西方通常的解釋略有不同。因為像許多中國學者終身孜孜不倦以專志於其籠統的所謂學問,歐美學者像幾位大學教授乃聚精會神以研究某一特殊的專門科目,其治學精神有時幾等於病態的矜誇與職業的嫉妒,故所予人之印象遠較為深刻。中國人之尊敬學者,基於另一不同之概念,因為他們尊敬學者的那種學問能增進其切合實用之智慧,增進其瞭解世故之常識,增進其臨生死大節嚴重關頭之判斷力。這一種學者所受的尊敬至少在學理上是從真實的價值得來的。無論地方的或國家的糾紛,人民都盼望飽學先生下一個冷靜底判斷,盼望他放出眼光遠大的觀察,盼望他在一個關係複雜的行動和決議上獲得較清楚之悟解,因此亦視之為天生的指導和領袖,而真正的領袖都被當作心靈上的領袖。由於民眾大多數目不識丁,維持領袖地位本非難事,有時只消講幾句成語,令不識字者聽之一知半解,或引證一些歷史掌故,一般人民只能從戲台上略窺一二的,也就夠了。引證史實常能解決爭論,這是出於民族特性。因為中國人之思考是具體的類比,此觀念多少能把當前的情形納入一般人民所能全體瞭解的範型。
對於西方人,一個問題倘能邏輯地解決,那是夠滿足的了,而中國人則不然。縱令一個問題在邏輯上是正確的,還須同時衡之以人情。確實,「近乎人情」是較勝於「合乎邏輯」的偉大考量。因為一個學理可以根本違反普通感性而卻很合乎邏輯。中國人寧願採取反乎「道理」的任何行為,卻不能容許任何不近人情的行為,此種情理的精神與普通感性的信仰,在中國人生理想上樹立了最重要的態度,結果產生了「中庸之道」,這是吾在下面將要講到的。
是以中國人之心靈不能謂為缺乏創造力。它的發明才能則與中國工業相等,滯留於手工藝階段。由於發展科學方法之失敗,和中國人思考之特殊性,中國人在自然科學方面是落伍了。著者深信倘能適當利用外來的科學方法,予以充分之研究,中國自必亦能產生大科學家,而於未來世紀中一顯其好身手。
據此等筆記所描寫,倘有書生孤齋夜讀,遇此等幽靈鬼怪出現,倒不甚可怕。蓋當燈火黯淡欲滅,有書生矇矓而入睡,忽聞綢衣窸窣聲,亟睜眼視之,則一麗妹,可十六七,慧秀姣媚,光華照人,方睨之而笑。她們往往為多情熱烈之少女,我蓋深信此等故事而為孤寂書生引以自|慰之願望。她也能用種種狡黠手段羅致財帛以助情人之貧乏;也能體貼護侍他的疾病,其溫潤慈和勝過於現代之新式看護。更奇者,她有時還能替他蓄聚金錢,當他作客他方,她復能耐心地為他守候。所以她也能保持貞潔的節操。如此同居戀愛的時期,少則三五日、數星期,至可延長及一世之久,直等她替他生了小孩,孩子又長大成人,應試及第,乃至榮歸鄉里,則忽失故居所在,但見古墓荒塚,有一穴穿於地下,其中躺一已死之母狐。因為此當年所謂麗妹,即中國人津津樂道的狐仙之一。或者她忽然隱逸,臨去卻還留一短箋,敘明她實為一狐狸,但欲享受人生幸福,因來繾綣。今見彼等已能發達,伊深為欣慰,但願彼等恕伊之孟浪,末復致其戀戀不捨之情云云。
據我所知,女人總避免https://m.hetubook.com•com使用抽象詞句。這一說可從女作家所常用的字彙加以分析研究而證明(分析統計方法是西方人所習慣的心智,至於中國人因為普通的感性勢力太大,不耐數字之麻煩,故用統計方法來證明似於中國人有為難處。但倘他能直捷地覺察女性作品或言語中所用抽象字彙之稀少,也就夠了)。所以中國人近乎女性,常用擬想的具體化來代替抽象的術語之地位。極端學究式的字句像:「There is not difference but difference of degree between different degrees of difference and no difference.」殆無法正確地翻成中文,翻譯者大概只好引用《孟子》上的問句來代替:「……五十步與百步,有以異乎?」這樣的代替,雖喪失了原文的定義和精確性,卻獲得了明白易解,所以與其說:「我怎麼會感知他內在心智之進展呢?」還不如說:「我怎麼知道他心裏轉什麼念頭呢?」來得清楚明白,但肯定還是比不上中國人說「我又不是他肚皮裏的蛔蟲」來得暢快有力。
中國人思考方法之具體性,又可以用她所用的抽象詞句之性質,及其俗語與比喻之通用幾點來表顯。一個抽象的意識,她往往用兩個具體的品性組合而表達之,譬如「大小」所以表達體積的量,「長短」所以表達長度,「闊狹」所以表達寬度;例如「你的鞋子大小如何?」長和短亦用判別兩方爭論的是和非。吾人常說:「我不喜議論人長短。」又如「此人沒有是非」,它的意義即謂這一個好人,因為他保有公正不偏的態度,不捲入爭論漩渦。抽象名詞以「ness」做為字尾的一類,亦非中國人之所知,中國人僅知如孟子所說:「白馬之白,非白玉之白也。」這表明他們缺乏分析性的思考。
二、女性型
這個斷論不是開玩笑,卻是很正經的。而且事實上這是中國人直觀的典型。於是有人覺得科學方法畢竟有些道理。因為用了科學方法,雖然你得小心關切像「糖在冰淇淋製造中主要作用在使之甜」這種發現,但也可以用別種幼穉的思考像上述筆記所代表者以圖省事。他至少能夠用自己的手捫一捫自己心房的跳動,可是中國讀書人是所謂書香子弟,從來就是只開口不動手的。
中國人對於文字之魔力,迷信至深,可從生活的各方面證之,此等特性既非邏輯,又非普通感性,乃不外乎一種原始民族時代之心理。幻想與真理之區別,從不加以分辨,亦無意從事於分辨。蝙蝠和鹿常為刺繡品中很通行的題材。因為蝙蝠之蝠諧音「福」,而鹿字諧「祿」也,中國新郎新娘成婚後,得吃一頓成雙酒,席上一定有一顆豬心,它的意義是新夫婦吃了此心,將來終身義結同心。
耶斯佩森(Jespersen)寫過一本名著《英語之成長與構成》,書中有一次討論到英國語言的雄性品質,指出它的特點是:崇尚簡潔、合乎常識和有力。作者雅不願反駁如此偉大的英國語言學權威,不過在性別這一點上,則歉難同意。常識和實用的心理為女子之特性,較甚於男子,男子常喜憑空遐想,翱翔非非之境。中國語言和文法顯出女性特徵,正因為語言的形式、句法和字彙,顯出思考上之極端簡單性、想像上之具體性,和句法相互關係之經濟。
這是中國人擬想的典型,其幻象非若高翔九天之上,而將心上的幻影披以奧妙,予以人類之情感與憂鬱。它具有一種蠱惑的美點,使人信以為真,不求完全合理,亦不可明確底解釋。中國人之幻想的美質一向未為人所注意,我將於此翻譯一段故事,叫作〈倩娘離魂記〉,係出於唐人手筆。作者固不能斷定此故事之準確性若何,但知此事跡約當紀元六九〇年前後,適值武后當政時代。吾國之小說、戲劇,和其他文人著作,往往多有類此典型的故事,其內容乃將神異的事跡寫成可信,因其逼肖人類之性質。
中國作家只給你一段或兩段論辯便下結論,當你誦讀他的文章,從不覺得它的發展已達到論辯的最高峰或天然的結論,因為論辯與證據都是那麼簡短,不過你可以感到一剎那的幻覺,覺得它已經達到了結論了。筆記中之最佳者,如顧炎武之《日知錄》(十七世紀初期)享盛名之由來,非由於邏輯,而由其記載言論之本質上的正確,此等正確性只有留待後代證明。《日知錄》中一二行的文字,有時需要後人幾年的考據,這真是再科學沒有了;又如要決定歷史事蹟上的一點,會需要數度往返的勘察,需要百科全書那樣淵博的學問,而他的錯誤終屬不易校正,即說是正確的,一時也沒有可能明見的佐證,但只可以意會的加以贊同,因為在他的著作問世以後三百年來,未有人能舉出反對的論據,如是而已。
再進而談到中國人的邏輯問題,這問題是基於中國人對於真理之概念的。真理,據中國人的觀念,是從不可以證定的,它只能暗示而已。莊子在兩千年前,在他所著的〈齊物論〉裏頭早已指出人的智識的主觀性:
照中國的語法「他打他」「吾怪吾」,意義已經十足地清晰而明瞭,固毋庸再加以主格非主格之麻煩。至如第三者單數動詞末尾加s ,它的冗雜無聊可用過去分詞證之。蓋過去分詞之第三者單數固無特例也,實際上許多人說:「us girl」「them things」,其意思倒從未被人誤解過。著者懇摯地希望英美教授總有一天敢在教室裏堂堂正正地說出「He dont」,如此一來,終有一天英國語言才能藉此洋涇濱之影響力,變得和中國語言一樣清楚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