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敦煌壁畫的覆蓋與被覆蓋,都是佛教故事,雖然中國有些佛寺的牆面也曾被繪以道教繪畫,但再大的佛堂與聖索菲亞正殿相比,亦如小廳——時在中國的元明之際,拜占庭沒落,穆斯林湧入,景象諒必壯觀:教堂牆面支架纍纍,每一寸鑲嵌畫被工匠們以抹泥板覆蓋。如今在二樓迴廊的兩三處牆面,在危然傾落的穹頂斜角,厚厚的伊斯蘭牆飾被剝除了:耶穌、聖母、聖彼得,燦然顯現,凝在千萬片七彩晶瑩的鑲嵌石片中,幽光斑斕,端詳後世的來者。什麼時候,出於什麼原因,這些鑲嵌畫得以面世?後來我們被告知,覆蓋形同保護,封存泥牆內裡的鑲嵌畫完好如昔,然而只要這是一座清真寺,它們永難見光。
伊斯蘭廟堂處處空寂,神態清峻而嚴厲;天王或金剛的凶神惡煞,不是嚴厲;十字架上的耶穌望之慘痛,尤非嚴厲;東正教鑲嵌畫中的《聖經》人物,面相身姿十二分嚴厲,但那是藝術效果,用意倒是剛正而悲憫——伊斯蘭教堂不設偶像,才真是嚴厲的,這一招,果然厲害:沒有神主,沒有祭壇,沒有聖人,沒有音樂,沒有魔鬼和天使,沒有經義的描繪與敘述。進入殿堂,一律脫鞋:天光射下,四壁瓷藍,純淨的阿拉伯藍,以無數花枝繪作裝飾,凝結為晶亮的瓷。我從未見過如此空曠無物的殿堂,不見人世,不使動念,沒有一張桌椅或條凳,猩紅大地毯供人成排跪拜,一位員工正在來回吸塵——每一座天主教教堂佈滿重重偶像,那偶像,於我即是人臉人身,是種種藝術的手法與表情,在那裡,偶像環繞的中心,是祭壇,眾目歸趨十字架,管風琴的每根鋼條指向上天:這一切設置都是語言,感召勸說,滔滔不絕;而清真寺殿堂的清曠,堅持無言。除了圖解經書的細密畫,伊斯蘭文明沒有西方意義的所謂藝術,沒有藝術,即卸除了你的感官。我四處走動,仰看,數百年磨損擦洗的石柱與瓷面閃著圓潤的微光,美極了,美極了,但是不恐懼,不震撼,不被吸引,不分神——這就是我所謂嚴厲,嚴厲的意思,就是進到殿下不容你胡思亂想,唯匍匐跪拜。
年前,《華夏地理》葉南兄動議給我各國走走看看,歸來寫遊記。遠遊的誘惑,很難拒絕。去哪一國?忽而決定是土耳其——歐陸熟悉了,雖未造訪斯拉夫列國,法、義、德、荷、西班牙、比利時、奧地利,卻已到過不止一次,不止兩次:我的知識與嚮往總在西方。因為是亞洲人?除了日本,亞洲的斯里蘭卡、柬埔寨、越南、印度、波斯國……都沒去過,也不知自己想不想去。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以色列,烽火不息,天天出現報章與視頻,倒是很想去的,只為兩河流域的雕刻,阿富汗的佛頭,好看透頂,可我時常忘記這些國家也屬亞洲:在歐洲,那裡古稱近東,亞洲人則今稱西亞。我,一個中國人,很少認真想起過西亞,倘若願意說實話,我對連綿廣袤的和_圖_書
亞洲,其實冷漠而無知。
很久很久不畫速寫了。二十九年前曾以鉛筆描摹布達拉宮、哲蚌寺與大昭寺,手到擒來,成上百幅。九十年代迄今多次訪歐,試著畫,戰戰兢兢,開手即敗,塗去,撕碎,為自己的荒疏與無能,心生慚愧。此番在伊斯坦布爾描繪古寺,仍然手拙,那繁複的結構多難畫,好在有了年紀,平靜地沮喪,片刻安然,將難看的速寫遞給葉南與肇輝看,形同炫耀。唯在聖索菲亞庭院畫老樹,畫石柱,筆路忽然順了,暗下歡欣,好比尋獲失而復得的錢財——舊皇宮的高高城牆正在聖索菲亞之側,進得宮門,滿園古樹,枝條飛舞,枝條即線條,線條救了我畫速寫的手氣。關於皇宮該寫什麼呢?正宗的伊斯蘭宮殿可能在伊朗吧,但我仍有點害怕仔細巡視這裡。每一殿房閃著藍瓷的微光,宮廷遺留的衣冠何其高古,遠比歐洲皇族服飾的紋樣色彩更為天然,貴不可言,看幾眼,我扭頭走開,只怕對歐洲的愚忠因此搖動。阿拉伯文明為南歐注入多少東方的智慧,義大利倘若沒有拜占庭時期,不會有文藝復興繪畫,也不會是今日的義大利。當我第二次走訪皇宮,四處速寫,在庭園側道的盡頭豁然發現巨大的考古博物館時,簡直闖入義大利——我總是不願學會參照地圖,總在胡亂遊蕩中錯過或遭遇指南手冊中早經標明的景點——在這座緊挨著舊皇宮的博物館裡,伊斯蘭文物全般消失了:館外的庭院和迴廊擺滿希臘羅馬的石棺、圓柱與殘雕,館內幽光照著一座又一座我在南歐博物館看熟的雕像:牧神、酒神、阿波羅、維納斯、蘇格拉底、舞蹈的林妖,還有上百座石棺浮雕糾纏的四邊:人|獸搏鬥,人神交遇——那件著名的亞歷山大石棺成於公元前四世紀中期,無疑是鎮館之寶,作成之時,適在中國戰國初期,雄強如兵馬俑要在一百多年後才出現,出現了,也屬華夏雕塑幼兒期,而這具石棺的群雕精雅到無以復加,字斟句酌,是現存希臘小型浮雕中經典的經典,想得到嗎,竟在土耳其——一八八七年,奧斯曼帝國在其版圖所在的西頓皇家墓園(今黎巴嫩境內)發掘這具石棺,一八九一年,伊斯坦布爾考古博物館成立。
起於何時,為了什麼緣故,這些柱頭、門楣、簷飾、碑石,被棄置廟沿?是從教堂清出抑或由別處集來這裡?現在它們或者被排列著,或沒入年年春草,伴著老樹,有如墓園,星星點點的小黃花綻開其間,有風吹來。留到土耳其的最後幾天,在東南部以弗所城邦看到了更為壯觀的古希臘遺址廢墟群。
伊斯坦布爾。破曉時分。從機場馳入市區途中,曙色初動。旅館登記畢,出外抽煙,古城的小街,鵝卵石路面,店戶人家停在清早的靜謐中,天色徐徐轉為青白——藍色清真寺巍然在望,照耀全寺的夜燈猶未熄滅。
我不喜歡被領著參觀,寧可兀自遊蕩、呆看。教堂的每一角度,每一和_圖_書結構,每一時辰,都是好看的,好看得叫人暗暗吃驚。正午的大日頭格外肅靜,藍色清真寺猶如白骨,背襯晴空;傍午斜陽將聖索菲亞上下每一凹凸起伏切割為陰陽向背的美麗局部,均勻而傾斜;黃昏正對落日,寺廟凝成雄奇的剪影,橫臥的晚霞被筆直的尖塔筆直切斷;由落日的一面東望,聖索菲亞遍沐夕照,濃郁的酒紅色緩緩轉為淺絳,灰紫,逐漸變藍:八方潛伏的射燈點亮了,一瞬間,寺廟周身猙獰而嫵媚,被有選擇地沒入昏暗,有選擇地迎對照明——誰建造了這些大教堂?古人多麼懂得尺度與比例。現代摩天樓的體量與高度遠遠超過古教堂,驚人,險奇,但無涉崇高偉大;偉大崇高,事關建築的比例,比例導引觀看:人的視線掠過寺房的種種結構向寺頂匯合聚焦,這觀看過程便起崇高之感,教堂的尖頂或圓頂不是句號,不是終結,而是引視線指向天際,為無形的上升感與消失感,賦予有形。
但我所見過最為震撼的希臘雕刻是在德國柏林美術館,真人大小,佈滿四壁:垂死的勇士被巨蟒纏繞,英武的女神在雄獅脊背昂然高坐……那龐大的雕刻群遺跡並不在今日希臘,而是德國人十八世紀從土耳其東部境內一處希臘城邦廢址中全數移來。從那時起,我動念造訪土耳其。我是來尋找希臘麼?在考古博物館所見全是這片國土兩千年前的文明,並不屬於共和國土耳其。
我是唯知觀看不問究竟的人。歐洲與西亞的歷史,混亂|交疊,這一族打來,那一族敗走,忽然城市被焚,忽然起建大教堂……土耳其歷史、聖索菲亞的來歷,厚厚的旅遊冊都明寫著。「Lonely Planet」的中文本,字跡小而密,戴上花鏡,試著讀,頃刻忘記……我的感應總在步入教堂的一瞬。多麼宏大昏暗!有如羅馬萬神殿,天光從高高的高高的穹頂,透下微明,很久我才看清聖索菲亞殿堂暗沉沉金碧輝煌的種種結構與壁飾。人變小了,稍有言動,即是悶住的回聲,旋即消音。相比之下,威尼斯聖馬可廣場那座正宗的拜占庭教堂在記憶中變得洞窟般狹小,然而這裡不再是一座純正的拜占庭教堂,也不是一座清真寺。她的外觀被添加的高塔而改篡,內部,則是一種文明覆蓋另一種文明的工藝景觀,或者,我願意說,是政治景觀——穆斯林進入索菲亞即施行消除偶像的龐大改造工程,每一天頂、每一牆面及無數轉角,伊斯蘭圖案逐一覆蓋了東正教鑲嵌畫,正廳將近二十米高處,在原來廊柱的東南西北角,懸掛著巨大黑色圓形板塊,數米高寬的伊斯蘭經文文句揮寫其上,猶如大標語,望之觸目,尤顯嚴厲。骨架無法拆除,皮相可以更換,同樣的故事在敦煌發生。隋唐與遼金的工匠也曾直接在北魏壁面描繪新的壁畫——古人做事何其強|暴而坦然,當初哪想到這是強|暴,這是坦然——當斯坦因們剝取佛畫,張大千面壁臨摹時,牆面內層的千和*圖*書年舊作出現了。
藍色清真寺與聖索菲亞大教堂相對而望,其間隔一座小公園,奇樹繁花。幾天後從海灣另一邊的古塔頂端遠遠俯瞰全城,兩座古老的教堂沐在夕照,形同姊妹,貌合而神離——向上,向中心,兩座古廟的重重寺房糾結湧動,拱起巨大的寺頂,方圓交疊,如堡壘,穩重而厚實。不知起於中東西亞的幾大宗教,孰先孰後,是哪一教的教堂設計施行影響或受了影響。相比猶太教基督教東正教教堂,清真寺迥然獨異的大手筆,是緊貼主廟的四邊忽起高高的塔,四柱或六柱,森然標舉,環伺內外,兼具輕盈與嚴厲之美,表彰鎮壓與出塵之象:這高塔的設計是出於教義麼?我無知,但寺身周圍的空間毅然決然給出幾根筆直的豎線,古意之餘,竟是摩登之極。
藍色清真寺,此刻親眼看見了。親眼看見,指的是你與觀看之物的距離,步行大約十分鐘吧。旅館職員說,稍遠處,被清真寺遮沒的那邊,就是聖索菲亞大教堂。
我迷戀所有古寺的表情,不知如何解讀,也不想解讀。不必是任一宗教的信徒,多年來遍訪藝術勝跡,唯宗教藝術,最是耐看。遠來土耳其,我差不多是為瞻仰教堂:藍色清真寺的起建,時在中國明代,聖索菲亞大教堂的資格實在太老了,起建之初正當華夏的北魏末期,如今中國哪有半座北魏時期的寺廟而完整如昔啊——初到四五日,我決定哪兒也不去,就在兩座老教堂附近鎮日遊蕩,畫速寫。由旅社所在走數百步,即是藍色清真寺的圍牆,牆外老樹排列,高及寺腰,枝條糾結,春芽將綻。寺廟出入無須門票。我們到得早,全寺正在清曉的爽淨中醒來,迴廊與高柱間空無人跡,仰面眺望,旭輝隔霧映照大圓頂,巍然燦然。
現在我離俄國與希臘多麼近啊,一在東北,一正西南,好像就能跨上自行車一路騎去——我喜歡記著熟知的國名,遲遲不去,也喜歡忽然到臨陌生的國度,滿懷無知。這是我第一次造訪伊斯蘭國家。土耳其的現代化,自不如西歐,比之伊拉克阿富汗,卻是富足和平之邦。極目四望,伊斯坦布爾市容以西亞發展中國家的全部形態,密集展開,雜錯的民居大致三五層高,或精或陋,五色斑斕,到處晾出洗過的衣服,街頭巷尾是嬉戲的孩子或呆坐的閒人,半數婦女包著伊斯蘭世界的花頭巾,那掩飾性別的扮相,格外性感而良善。部分男子的面容與地中海沿岸種性十分相若,白皙精緻,部分則接近我們看熟的新疆人。當年霍去病一路擊潰的匈奴人就是他們的祖先嗎?我在人叢中隨時撞見李公麟與趙孟頫筆下的「胡人」,滿腮虯髯,長長的鉤鼻,目眶深陷,暴凸的眼——我無法描述中東西亞的群體面相,由東亞人看來,他們的骨相和毛髮與歐洲人多有相似,比之西歐諸國的現代群相,我又想起貝托魯奇的準確描述:「那種前消費時代的淳樸的表情。」
聖索菲亞原是拜占庭大教堂,堡
hetubook.com.com壘型廟身,通體赭紅,雄踞海岸,環列廟身的四柱高塔是在多少世紀之後才為伊斯蘭教徒所增建,世世代代,久已渾然相契,今人很難想像聖索菲亞原初的拜占庭風神了。二教而合於一寺的體格,在世界範圍的大教堂可有先例麼?遠遠看去,索菲亞坐於四根塔柱之間,已被清真寺造型儼然包圍,凝固為永久的劫持,而竟成全一種偉大的不倫不類——進得寺園,一眼看見老樹叢中堆滿大大小小廢棄千年的石柱,倍感親切,親切起於熟悉:在西歐列國看到太多同樣的希臘羅馬石柱,頂端雕飾百般變化,柱身或分長短粗細,有的佈滿石槽條紋,有的渾圓無痕,經歲月磨損,裂縫也如結疤的傷跡,與千古石質相凝結。拜占庭時期的石柱造型總比希臘羅馬更其凝練而收蓄:柱頭雕飾的繁雜與銳度被簡化、磨圓,古拙而渾厚,但與希臘羅馬的區分似乎很難截然,基調是早經希臘定妥,此後的化變,猶如漢與魏晉的種種造型,含混相沿而判然相異,是的,這裡的石柱群只消一瞥,羅馬就是羅馬,拜占庭是拜占庭。
鑲嵌畫。容我多說幾句。在旅行的末一日我們被領到老城深處的Kariye Muzesi,一座小小的拜占庭教堂——今之義大利小鎮還保留許多類似的小教堂——周圍是尋常民居,風日妍靜。初期東正教小教堂的那種狹小,多麼古樸,我遭遇了我所見過的最精美的鑲嵌畫:天頂畫不過在三四米高處,看得近切。耶穌從兩具棺木中奮然拽出復活的死者,那決絕之狀,當下照面,有一瞬,不由得心驚。後來文藝復興的《聖經》畫實在太過溫柔,十三、十四世紀義大利人的優美繪畫已然預告了所謂「現代性」:在描摹聖主的同時,他們漸漸愛上人間。我久已就範於文藝復興那令人目迷而軟化的美,每見剛正的中世紀壁畫,其實心生懼怕:那才是真的信仰,真的信仰於是有藝術的力。越是古早的宗教畫越是風神凜然,拜占庭畫中的耶穌與徒眾個個是一副拯救世界的狠勁,眉目鬍鬚莫不表出斷然革命的神情。鑲嵌的石質使這剛硬強化了:以碎石片拼圖,不可能出現流利的曲線與婉轉多變的形。藝術與材質,材質與信仰,似乎是早經約定的關係,性能豐富的材料有效減損藝術的力度,反之亦然,久看,多看,無所不能的油畫不及此前的濕壁畫,因濕壁畫必須趁牆面當天的濕度勾勒刻畫,難於修改,落筆必須肯定,而濕壁畫又不如鑲嵌畫,因鑲嵌畫必須在密實拼貼的石片中找到最簡賅的形。近世油畫的惟妙惟肖是在期待人間的目光,那目光因科學知識——即人類那點可敬可憐的小聰明——而兌現了視覺的所謂真實性,導向文藝的理性。而在密密實實的鑲嵌石縫中,當早古的信眾認出耶穌的臉龐與目光,我猜,他們確信那是神跡。
中土航班夜十二點起航,正好通宵昏迷,翌晨飛到,等於醒來。此刻我竟果然站在接連歐亞的國土麼?hetubook.com•com晴,毫無倦意——今次同行有葉南先生並《大學生》雜誌的小王,王肇輝,十幾小時前我們還在北京機場,現在三個中國人站在黎明的街角,呆看藍色清真寺。天色大亮了,海鷗在寺廟上空高低迴旋,鳴聲瘖啞而清遠。初到異國頭一天、頭半天,最是新鮮,各自房中收拾稍歇,大約八點九點,上五樓頂層早餐室,餐室連著陽台,一眼看見陽台下萬瓦鱗次,民居連綿,擁著兩座三座小型清真寺,由近及遠,伸向海。海,展開,展開,停滿大貨輪,有如軍艦,朝陽隔霧照臨,海面淺淡,看不清海平線。這是陌生的海。我指的不是洋面的顏色,而是瀰漫海空之間的耀眼的銀灰——紐約、尼斯、舊金山、拿玻里、威海、普陀山、香港、廈門,海岸各異——此刻我所瞭望的,就是連接黑海的那片海灣嗎?忽然想起《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想起托爾斯泰怎樣描述俄軍戰敗,撤離炮台,從海上回望陷落的要塞,那就是中亞的海啊:將近四十年前的閱讀,早經忘記,倏然記起了,彷彿很久很久前去過的地方,其實只是小說。此刻穿過珵亮的銀霧,看著土耳其的海,竟想起俄羅斯文學。
鑲嵌畫確如神跡,殷紅、翠綠、鉻黃、湛藍,間中閃爍著金色。油畫的真實感非僅手藝長進,也是物理與化學的長進:是的,科學與進步意謂信仰開始分心。在拜占庭時代,藝術全心侍奉宗教,文藝復興的偉大——或謂劫數——是宗教開始委身藝術。我忽然明白何以日漸看破油畫的軟弱,每見早古的鑲嵌畫,總有藝術之外的省思。回到門外陽光下,我們進入時有位老人獨坐偏廊小院,朗讀經書,現在仍竟安坐著,渾身夕陽:那是《可蘭經》還是東正教《聖經》?這位老人與我們並不活在同一時間的維度。土耳其早經實現了器物的現代化,實行民主制八十多年,然而這裡的人民似乎並不像中國這樣急於勾搭似是而非的「現代性」。伊斯坦布爾遍佈一千七百多所大小寺廟,囊括各種宗教,當然,十之八九屬於伊斯蘭寺廟——直到上世紀四十年代,北京城也有一千多所寺廟,日日香火,今存數十廟,淹沒在醜陋的新廈高樓間,連擺設也談不上了——穆斯林的祈禱每天五次:晨、午間、下午、黃昏、夜晚,風雨無阻,千年不斷。藍色清真寺東牆角排列著水龍頭專供祈禱者禮拜前淨手,高塔中設置的大喇叭傳出誦唱的經文,引導全城匍匐跪拜,起身後,信眾照常辦公或做生意。同一天,我們被領到建於十六世紀的聖喬治主教堂(Church of St. George),中等規模,卻是全世界東正教的「麥加」,各國信眾每年四五月間蜂擁而來,好幾國的皇親國戚在這裡受封行禮。中國人關於傳統與現代的種種喋喋不休與誇大其詞,也是土耳其人熱衷的話題麼?在伊斯蘭國家,歷經千年的生活方式照常在陽光下行進如儀,我注意到,每塊鑲嵌畫的七彩石子潔淨無塵,顯然常在擦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