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熊

一個暑假,幾乎是天天如此,而個個暑假又是如此。一直到有一天祖母向全家閒談時,說了一個熊的故事,把父親整個的教育法都改變了。

仔細想來,人類的好多思想,都是藉這種模糊的比類方式來傳達,來發展的。
「禪心已作沾泥絮,休向東風舞鷓鴣!」寶玉答。
我又接著說:「我看小熊多嫵媚,小熊看我應如是。」「對啦,你跟熊嫵媚的程度差不多,可以屬於一類!」在座的客人都笑了。
我是從來沒有眼對眼看到過熊的。所以熊的形象在我的想像中比什麼都模糊。可是我從小時候起,卻常聽說熊的故事。而憑空構想,人云亦云的熊,曾影響過我父親的心理,影響過我的教育。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於休斯敦
這是一個聽來令人很不舒服www.hetubook.com.com的故事。祖母說得有聲有色,好像她曾經親眼目睹似的。
這個故事是這樣:有一個人交了一個朋友,熊。這一人一熊是形影不離的。人的機警加上熊的力量,他們成了天之驕子,可以與虎豹鬥,可以與獵人鬥,他們是常勝的。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她說:「什麼?我沒聽清楚,你說嫵媚?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用這兩個字來形容熊的!」隨後她即大笑起來,順口說:「嫵媚的小熊;小熊的嫵媚。」
乍看這段談話,豈止驢唇不對馬嘴,簡直是風馬牛全不相干。沒有一句是答所問的;沒有一句不是字義模糊、關係朦朧的。可是,重要的信息卻妥切的送過去,傳過來了。
下面的四句一定背不上來。因為五六句多是典故。不懂,不容易記,自然也就背不過來。父親此時一定是怒目而斥;甚至拳腳|交加,我挨一頓大打。
有一天晚上,全家在院子裏乘涼,每人的和*圖*書芭蕉扇都揮動,但仍不能解那天的悶熱。祖母想起東北的涼快來。因為談冰談雪,自然而然的談到熊。她說,東北的人熊,幾乎就完全像人。牠們是常常站著走路的。頭髮蓋著眼睛,像個沒有理髮的髒人。
父親聽完了這個熊的故事並沒有說什麼。但以後,我顯然覺得出我再沒有因背不出唐詩而挨打。

如姊說,這位被朋友所害苦了的人,聽完她講的故事,只笑了笑不再沒結沒了的冒火了。
祖母所說的故事可能是有的,如姊所說的故事,純是寓言。可是這類語言,碰巧了合適的環境,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作用。
伊索寓言,聖經,還是歐幾里德幾何在人類歷史的演進中,誰佔的份量重,是很難斷定的;莊子,論語,六祖壇經在中國歷史中所佔的地位孰多孰少,也是很難講的。
如果一個故事在人類的反應上能起作用,而又所起的作用又相同,這裏面是值得https://m.hetubook.com•com研究的。
小熊吃蜜時,大熊四處張望,保衛著小熊。這時如有人靠近,再危險不過了。大熊怕人侵佔牠的小熊,就會打死、咬死或壓死這個來人。
銀燭朝天紫陌長
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鎖
百囀流鶯繞建章
「瓢自漂,水自流耳。」寶玉答。
「佛門不打謊語,」黛玉說。

奇怪的是,人類藉著這些模糊的工具與朦朧的意念,竟能傳達出很精確,很重要的思維。而且傳達的又很直接,又很快捷。參禪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十來歲,每當暑假一到,我父親總讓我背唐詩,這對當時的我來說,不只是一種負擔,可以說是一種痛苦。一首律詩竟長至八句。最多我只能背得出前半來。比方唐詩三百首中的第一首:
東北的農夫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了一個主意:把藏在大樹窟窿裏的蜜挖走,換上大糞。
如姊說,用熊的故事來說服一個頑固的人是太可能了。她就有一次同類的經驗,是為一對朋友排難解紛,唇焦舌敝之後,毫無效力,她用了一個熊的故事把干戈化為玉帛了。
等到大熊把小熊一個個的扯爛以後,牠自己一嚐,原來並不是蜜。於是大熊重新坐下來,把自己扯爛了的孩子屍骨往一處堆砌,牠或者以為重新砌到一起,小熊還會活的。這時候,你會聽到大熊的哭聲。
她說:熊最愛吃蜜,而野蜂的蜜,多是藏在樹窟窿裏。熊白天總是到森林裏尋找大樹窟窿;牠們一嚐之下,是甜的,便斷定是蜜。卻捨不得吃。然後牠們回「家」把自己的小熊一個一個的運了來。讓小熊吃。小熊吃飽了蜜,大熊也好像吃飽了似的。然後再把一堆小熊運回家去。
大熊再帶著小熊來時,小熊嚐到糞,即不吃。大熊就打小熊,強迫牠吃;小熊還是不吃,大熊就急起來,把小熊拍死,扯爛。
可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究竟這類的比喻,何以竟會在聽眾間產生如是鉅大的影響,卻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有一天,人與熊一塊兒出去旅行,人走疲倦了。想睡一下,由熊來守衛,睡覺的「人」卻常被一個飛來飛去盤桓在他頭上的蒼蠅所攪擾,熊心愛牠這位友人,想法驅走這個蒼蠅,但熊掌捉不到蠅又趕不走蠅。最後,牠搬起一塊石頭來,擊牠朋友頭上的蒼蠅,當然這個人在熊的垂愛下就一命嗚呼了。
有位小朋友送來一個絨作的小熊。白絨作的面龐,加上黑絨作的眼圈;玻璃眼珠是扁圓的。胸前是塊白絨心,頸前是一條紅絨帶繫成的領花。四肢全是黑絨做成的長方塊。小熊可以坐著,也可以站著。我向如姊說:「你看這小熊多嫵媚。」
黛玉與寶玉在瀟湘館裏對了陣,三角戀愛已到了攤牌的階段,在黛玉一陣「這個怎麼樣,那個怎麼樣」的實際問題挑戰書發出後,寶玉就是拿出解剖刀剖開自己的心也不能傳達自己的意見了。只好求之最佳的工具。寶玉說:
「瓢之漂水奈何?」黛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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