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檮杌新評

我來的前一天,系裏要雇用三位技工,倒有幾十個人來申請。先挑了十幾個人請他們來口試。系裏面有一屢試不爽的經驗:就是一九六幾年以後大陸無論什麼學校畢業的,均不必考慮。為什麼呢,專門知識根本沒有基礎尚在其次,重要的是無一不是那種懶的態度。懶的態度會影響其他的技工。
像他這麼大年紀的人,是已不大能適應新的電子技術了,我向他道謝,前來應徵。他看出大概已沒有什麼希望,用一種我形容不出的眼光看著我,同時把手中的一卷紙遞過來,你不看一看這些證件嗎?我說,你在履歷表中都寫過,不必要證件了。他由失望變成絕望的樣子,我與他握手時,他很緊的握住我的手。有時候你在岸上拉起一個水裏的人會感出這種握法的。

有一位在美國時就相識的朋友,他往大陸去時我不知道;出來後,我才見到。他的神情總好像在作了一場惡夢。他說,我去大陸前有物質上的準備,也有心理上的準備,物質上的準備是給親朋們帶三轉,手錶,一轉也,縫紉機,二轉也,腳踏車三轉也。心理上的準備是大陸上的生活水準是相當落後的,可是沒有想到卻落後到這種地步。這是非我始料所及者之一;親朋們恨不能把他們的子女都送給我,好像我可以把他們的子女帶出來似的,這是非我始料所及者之二;他們對共產主義之懷疑,恐怕比我們這些人都厲害,這是非我始料所及者之三。
無論問這位投考的人什麼技術的問題,他總是答覆了以後,再加上一句,這大概已經過時了罷。我說,有些過時了,你們不看外間的雜誌嗎?他說看的,但自己研究的成果則不發表,有工廠索閱才供給。
我也問過他,你為什麼離開澳洲呢?他說,那裏是實行社會主義的,一個人從生到死,都由政府來管,而所掙的薪水幾乎一半都交了稅了。大家的待遇反正差不多,常常念完了中學,就不願再念了。是那個社會主義把人的性情都弄懶了。
我反而告訴他,老舍如何被鬥而自殺的,吳密的腿如何被打斷,巴金最近卻好像又活動了。
從中文大學的吐露港到九龍去,坐一段小火車和圖書。這一趟火車是從北面的羅湖起到九龍的紅磡止。快到紅磡的前兩站是大學的站。我如去九龍或香港時,一定坐這火車。
「沒有關係,」她說:「你看臺灣多像一條船,但這條船是大船,是不會動搖的船,是立在堅實的地球上的石船。」

——原題是「他媽的共產主義」,是借用一九七八年天安門附近西單民主牆上曾經出現的標語
我說巴金最近說的一句話很有意思,他說,文藝是應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而過去這三十年來的文藝是在「意料之中,情理之外」這倒是一針見血之言。
因為十二月十八日要在台北開計算機會議,我十六日從香港啟程。十六日的上午九時,一位同事朋友送我去啟德機場。車轉過沙田後,他忽然說:「台北好像正在開緊急的會議,教授知道嗎?」
我就問他,你看過搞新文藝新學術的人嗎?他說,他看到冰心,卻沒有看到巴金,看到費孝通,卻沒看到潘光旦,我說,潘光旦早已掃地出門而死,你太不知道世情了。
在美國的中國人,有不少到大陸去探親或由公司派去裝機器。經過香港時,常易見到。他們在大陸上有一共同的經驗,就是站站都有人相接,站站都有人護送,站站都住在華僑旅館裏。你找誰都可以找到,從黑龍江、海南島都可以飛到中部的華僑旅館來看你。有一位朋友很天真,他想在上海住到他兒時朋友的家裏,沒有想到,這不在安排之列,他就堅持,最後終於住進他兒時朋友的家裏去了,而這個家是前一夜才搬來的,是由原住的一間房改成了新住的六間房,他的朋友說,沾你的光了。同時不言而喻的拉起他的手讓他摸一摸昨晚剛刷過的牆,油漆還沒有乾呢!
這位朋友是我們系裏的同事。在廣東出生,在澳洲長大,在香港教書已好幾年了。他跟臺灣可以說沒有什麼關係。還是去年暑假學校派他到台北來參加計算機會議,回港以後,他常跟我說,台北市容如何漂亮,連台北的夏天天氣也很好。
「好像美國承認了中共。」
在剛一去時,我們系裏一位印度同事告訴我要和圖書坐這火車時最好坐頭等,因為票價只貴一元,而在二等車裏常被帶扁擔的給撞碰。我當時也搞不清是什麼意思。
不過,這次綜藝團的節目裏,除了看了兩片段的樣板戲,還聽到劉詩昆的鋼琴。他手指被紅衛兵打斷過,是大家知道的,傷創更深的是他在台上那種神情。與聽眾是如此接近,又如此遙遠。他沒有一秒鐘不是木然而又漠然的。
我下了飛機,臺北機場擠得水洩不通,待了足有兩小時才得出場。家裏一群朋友正在等著我,問長問短,問東問西的。
香港的中文大學是在吐露港。山之明水之秀很像這個詩意的名字。到夜晚以後,常有一陣狗吠,而海面上總有一兩個小艇放著掃描的燈光。後來有人告訴我這是追蹤偷渡的警艇。偷渡而能達到這裏,已快成功了,但被警察抓到而送回的,仍不時見到。每天早晨校門口也常出現一隊警察,那是陸上截人的。
有一位朋友說,你不要舉外國典故,什麼蘇聯的饑饉啦,東歐的變革啦,北歐因行社會主義自殺率最高啦,英國因社會主義而衰竭得不成樣子啦,加拿大因社會主義而疲憊不堪啦,澳洲因社會主義而昏昏在睡啦,你能不能舉些中國古時的故事呢。
他的聲音有些不安,我反而安慰他說:「沒有什麼,值不得這樣驚慌的。」
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十七日於臺北
中文大學計劃的很周詳,建築也很優美。即使是路旁的指標牌,也寫的很講究。有一次,校長在家請客,我在走去的路上看到一個指標上面塗了赫然的幾個簡單的紅字,真好像用血寫的,「人民沋泳逃亡」。晚上在校長家的客廳裏,拿著一杯酒,我喝不下去。飯桌上,一半中國人,一半英國人;中國人字斟句酌的在挑用合適的英文字;英國人用玩笑當作掩飾,用高傲壓下空虛的紳士詞彙,不是說英國公醫制度有什麼好處,就是說醫院裏找不到收費處是如何的驕傲,可是掛號以後要等幾個月才看得上病,他們就有意無意的省略了。

香港中文大學裏有一位同事,送他太太去他們的故鄉山東青https://m.hetubook.com.com島看一看。如果可以,他天真的想回家找一塊墳地。他太太到了青島,她所曾經住過的如畫的城市,已經不見了。根本像一個大垃圾堆,所有樓的玻璃都是破的,找不到新的玻璃換補,有的釘以木板,但木板也沒有,只有糊些紙了。遠看去,非常像個垃圾堆。他的哥哥當然更是老人了,每天所做的事是在胸前掛著一個口袋在街上轉,在街上見到排隊的馬上去排。究竟排隊在買些什麼是不問的。反正有東西才可以換來別人的東西,他低聲告訴他妹妹說:大家已經絕望了,絕望了好多年了。可是最近因為來來往往的人多了,他們始而知道臺灣並不是吃香蕉皮,繼而是知道臺灣的窗子上有玻璃,現在知道了臺灣的居民有衣穿有肉吃,不必用布票、肉票與糧票。現在連鄧小平也承認臺灣生活水準高了,所以他們在絕望中又燃起了希望。

到了紅磡火車站,站外總有一群人用焦灼與期待的眼光來接他們。迎接的人與到達的人並不一定很熟識,我打聽之下,才知道這些人多是到香港來探親的。探親是其名,申請好幾年才獲准,當然探親之後也就不回去了。他們所帶的是全部的財產與禮物,——身上是藍的或灰的制服,袋裏是黑色的鹹菜乾兒或土色的蕃薯乾兒。笑而笑不出來的面容,左右顧而茫然的眼睛,到了馬路旁不敢過馬路的猶豫。與遠望一下香港的樓宇而目瞪口呆的神情,使人很難忘。可是這些人全長的好像一個面孔,穿的的確是一樣的服裝,每天到九龍紅磡火車站,好像總是見到這麼一批人出站。
我說王安石可以說是行社會主義的,失敗了,王莽其實也是。但最顯明的例子,我想是滿清。滿清的文治武功,都很了不起,可是不到二百年就煙消火滅,我覺得最大的病是他們進關後立了一個制度,凡是旗人都可以不必工作而領薪領糧。是這個制度,這個社會主義的制度把滿族滅亡的。
我勸這些朋友說,共產主義已經破了產,大陸上的四個現代化,就是向資本主義投了降。不只是共產主義,破了產;社會主義也在破產中。因為這些主義好像蘊藏著內在的崩hetubook.com.com潰因素,好像是根本不會穩定的系統。
我吃不下什麼東西去,又在那裏出神。我在想像如何游泳逃亡的樣子,可是想像不出來。
口試以後,我問他幾句閒話,他既然在復旦畢業,有什麼教授我可巧也知道的嗎?他說黃昆在那裏待過。
「你挑這麼個日子去台北?」

黃昆原來是在英國研究理論物理的。在實用掛帥時,自然是研究半導體了。正如華羅庚的研究優選學而把數論群論束諸高閣一樣。那是因為優選學好像與工廠操作拉得上關係。黨既然在計劃一切活動,所謂學術活動更是不在話下了。
香港忽然從大陸來了個綜藝團。是剛在美國演完,經過香港重演幾天,正在北角的新光戲院上演。我要去時,秘書為我擔心起來。他說,新光是前幾天香港鬧事的中心,新光附近是他們做炸彈的地方,然後他又把當時香港政府如何用直昇機在新光開戰、火花橫飛,一片煙海的情景描繪一遍。他最後加上一句,不過你看,也好,綜藝節目中一定有樣板戲,樣板戲在演什麼,在開始兩分鐘後,你就可以把結局完全不錯的預料出來。這大概就是巴金所謂的意料之中,不過那個故事都帶點天外飛來的工裝神,岩洞出來的白毛女,實在想不出情理何在?
「都到台北了,你一直望著窗外,想些什麼?你不是去京都罷!」一口標準國語,我說:「我上飛機前,聽到一個消息,美國宣布斷交了。」她一堆笑容忽然收起。好像在一聲霹雷一道閃電過後一朵蒼白的花在震顫。不過,沒有多少時間,她又恢復了花一樣的寧靜。
「什麼事?」

前天最後一個口試的人穿著很講究的西裝,年紀是中年以上了,一問果然是很早就大學畢了業的而以探親的名義三天前才來港的,當然也是不回去的了。這個人的專門知識還不錯,但作電子這一行的事,是嫌老了。
現在在捧周恩來了。周恩來倒是不折不扣讓他自己所創造的怪物——共產主義——給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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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上,我凝視著窗外。九龍、香港的海岸線整齊而又錯綜的排比著。比紐約的還漂亮。飛機由綠坪,划過水面,飛入雲端了。
我的思潮有時湧入未來,有時流迴過去。而有時卻像飛機似的無邊的雲霧向上提昇,而雲上面是一晴朗的天。
我問他,你怎會看得出他們對共產主義的懷疑呢?他說,當然不是從說話裏聽出來,而是從他們面部的表情看,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顧之間看出來的。比如說起四人幫的罪惡,卻伸出五個手指來。
還有一位,非要去看俞振飛不可,而護送的人對俞家的住所熟悉得令人吃驚。那是因為前一晚曾來過,送來待客的點心,俞振飛也沾光了。
我想他們看到美國與大陸交往的消息又要一次的陷入絕望之中。但我們不要使他們失望,我們不忍使他們失望。
到了啟德機場,一位台北去到香港玩的出版界的朋友在那裏等我,因他這次到香港來,我們只通過了電話還未見到面,所以到機場一同喝杯咖啡。我告訴他這個消息,他點心也顧不得吃了,在飯廳中給香港報社的朋友打起電話來,他氣急敗壞的告訴我:「是的,報社說,已經斷交了,據說台北很憤怒。」
因為頭等車中差不多讓由美國日本等處來而去大陸的遊客給坐滿了,常常沒有座位,所以我就乾脆坐二等。二等車上常出現穿著藍制服,頭髮短而亂,面有菜色兼土色的一些人。肩上總是一個短的竹扁擔或木扁擔,前後擔著兩個包裹。這些包裹多是用麵袋做的,不只是舊的,而且,因為用過很多次,洗灰了,上面印的字也模糊,布紋也洗稀了。從布紋的間隔中,逐漸看出,裏面裝的東西。大概蕃薯乾兒或鹹菜乾兒之類的東西。

我印證他的觀感說:胡喬木是共產主義的理論家,是社會科學研究院的院長,最近寫了一篇文章,歷述資本主義的優點。在那篇長文中,痛苦之中,是有些由衷之言的。

飛機報告快到臺北,大概我沒有聽見。我座旁坐著一位穿綠色西裝的女孩,因她上來時與隔座的日本人說過幾句日本話,我以為她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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