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把酒論詩
——悼雷寶華先生

我問雷太太雷先生在人間最後的情形。她說:除夕那晚,他興致還好,大家吃年夜飯時,他尋尋覓覓的找節如,問為什麼今年節如沒有來。初一那天,來了個德國朋友,他們用德文談話,我也聽不懂。晚上睡下再未醒來就這樣平靜的過去了。
雷先生正色道:「你一定唸過石達開的詩,你記得幾首呢?」
他深思了一下,話題岔到幾十年前去了。
這種平易和樂豁達的胸襟是無人可以企及的。」
我說:這怎麼是蕭條,這是乾淨。雷先生作詩都不浪用一個字,何況作人。他,氣和;但氣和的背後是理直,他也詞婉,但詞婉的下面是義正。
「你知道,我們那個時代,是很喜歡威爾遜總統的。威爾遜的名言是:『若有人握拳相向,挑釁而來,我會立即迎戰;若是微笑前來,溫和談吐,我就會忍耐的商量。』」
雷先生聽了我這幾句話,特別過來再握一次手。
又一次,我從美回來,在西岸上飛機前買了瓶白蘭地到台北他的仁愛路的寓所去看他。他正拿著一卷白居易的詩集。那時我回台的次數並不太多,但每次我抱著酒去看他時,好像他手中所拿的不是這卷,就是那卷,總是白樂天的詩集。我並不是最喜歡白居易的詩,就好奇的問他為什麼這樣喜歡白詩?
有十幾年前了罷,舊曆年我從美國回臺灣,一堆新認識的小朋友在我家起鬨讓我寫對聯。雷寶華先生忽然來了,他也參加起鬨。我說對聯易寫,詞卻不容易想出來。他說,你寫我杜撰的這副:
元宵節的早晨,我在香港飛機場等候去台的飛機,仍然買了兩瓶酒。我想一瓶送給一位孝思感人的朋友轉送其老父;另一瓶呢,用什麼方法才能送達雷先和_圖_書生呢?
「你還記得嗎?唸兩首我聽一下。」
大家聽了,卻不由得一怔。「和」與「婉」兩個字怎改得這樣好,先之以驚疑,繼之以震撼。其中有一位中學生,慢慢的說,「雷伯伯,不是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嗎?」
他說:「一洗哀怨,把哀怨化為和樂的,自元白始。元微之白樂天以前從無那麼開朗的詩境。白樂天千古不朽的詩篇幾乎是俯拾即是。隨便舉一首:
今年,農曆初三,接到台北朋友的電話,說雷先生初一睡下去,初二沒有醒來,去世了。
一九八一年三月於香港
「正因為義正了,容易辭嚴;而辭嚴了往往僨事;也因為理直了,容易氣壯;而氣壯了,每成僵局。」
寫完了對聯,我自己順手寫一橫披「大地回春」。
雷先生鼓起掌來:「了不得、了不得。你怎麼年輕輕的,有這樣深刻的見解。」他向周圍的聽客及家人介紹說:「我們是北洋的老同學。」
我先從早期的「中流急處,浪遏飛舟」那首詞始,背到「把崑崙劈成三截」,雷先生坐在藤椅上閉目而聽。隨後說:「這不是氣象大,而是物件大。大山大雪,大河大浪的大吹而已。你如果不說是毛作的,我倒以為是石達開作的呢?」
到了台北,我想用這瓶白蘭地奠祭雷先生,洒在他的靈前,如姊說,你不能再使雷太太難過了。何況六個榻榻米大的客廳變成了靈堂,又在什麼地方灑酒呢?
我說:「雷先生,你這兩個字『和』與『婉』改得使我震驚。」
我問:「陝西人說李太白是陝西人,四川人說李太白是四川人。雷先生你是哪裏人呢?」
和*圖*書先生稱呼我是老同學,話並沒有太錯。他是學礦,我是學電,都是北洋大學畢業的。不過,畢業的年代稍差一點。他比我畢業早了三十多年,我們曾算過,究竟三十幾年,現在已記不清了。
認識雷先生有三十年了。「和」與「婉」可以說是他的性情。他作台糖公司總經理多少年,台糖成千上萬的人,對他的印象恐怕都是如此。他是一久經風霜的老者,卻又像一未經風雨的孩童,外面是雷電襲於上也好,是泰山崩於前也好,他好像總是像他小屋裏所掛的那條橫幅:「胸中常養一分春」。
雷先生又緩緩的說,改寫一下好嗎?把「回」與「春」顛倒一下,寫「大地春回」。大家重念了一遍,不約而同的掌聲。
理直氣和,義正辭婉;
境由心造,事在人為
那次,我們聊到深夜,聊的很痛快,今天回想起來,又如昨日一樣。
我隨著幾個弔喪的客人退出來。走在陋巷的路上,有人說,雷家出了兩代總經理,一位把台糖公司振起;一位把台機公司救活,怎麼會六個榻榻米大的客廳,身後蕭條如是!
我說:「你這氣和與辭婉的哲學,也許可以用在中國;用在美國簡直用不上。我的經驗,美國的江山總是要打的。」
「對了,林肯不是也說過,捕蒼蠅,用大盆的苦汁不如一滴蜂蜜?」
雷先生笑瞇瞇的撫著小朋友的頭,解釋說:
大家都張羅著給雷先生倒杯白蘭地來。雷先生手握玻璃杯,聞一聞酒味,又晃一晃酒杯。接著說:「好酒,也是圓的,是和平的,是委婉的。」
他越背越高https://m.hetubook•com.com興,然後忽然靈機一動說,第四句應改為「回看八十欠一年」。那年雷先生大概已經七十九歲了。
少時猶不憂生計
老後誰能惜酒錢
共把十千沽一斗
相看七十欠三年
閒徵雅令窮經史
醉聽清吟勝管弦
更待菊黃家醞熟
共君一醉一陶然
大家一邊走,我背了幾句雷先生的五言古詩:
我說,這是我的老鄉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中的見解,不過我深有同感罷了。
他望了望窗外,也許想起他這「少年中國學會」的老相識,怎麼竟闖出這麼大的禍事來。然後感喟的說:「毛澤東是治大國若烹小鮮。他這鍋菜,越炒越焦,誰還有胃口看這廚子的菜單呢!」
「雷先生,我在英國看了不少毛澤東的詩與詞,他好像也是往『大』裏寫。」
雷太太從旁說:送給他什麼酒,他都喜歡。反正我們也買不起什麼好酒,他什麼酒都喝。自退休後,很少朋友來了。他又恢復到在建國南路住時,用大粗飯碗喝米酒的時代了。
昔人已乘黃鶴去,
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雲千載空悠悠。
匆忙的去到雷家,這租來的房子,我還是初次到。客廳竟是只有六個榻榻米大,除了一架書外,是家徒四壁。
既然是老同學,他就開懷暢飲,我就開懷暢談罷!
初相識的談話,猶如昨日,二十年後m.hetubook.com.com的那天下午,我們都又接著由李白的『大』談起來。
「理直氣壯,應該是理直氣和;義正詞嚴可以改為義正詞婉。」他繼續說:「你想想,理既直矣,就不必氣壯了;義既正了,又何必詞嚴呢?」
以後,我幾乎年年由美返台;近年,又由香港回台,次數越來越多。雖然沒有一次不從飛機場帶瓶酒送給他,但他卻越來越病,越來越弱了。
是三十年前了。雷家在建國南路的陋巷裏。我和節如第一次拜訪雷先生。他拿著大粗黃瓷飯碗,盛了一大碗米酒待客;我當然不知李白什麼樣子,但雷先生飄逸的丰采好像就是個活李白。何況他又拿著李白時代的大粗碗,一出口就是李白的詩:
我說:「雷先生,中國藝術總是說『重、大、拙』三原則,我總是覺得相反。藝術應該『輕、巧、小』。但詩讀久了逐漸悟到,李白的『大』,杜甫的『重』,與陶潛的『拙』,我才對重、大、拙略有領悟。」
雷的家人與朋友在靈堂兼客廳的小屋裏商量翌日裝殮的事,有人說,雷先生最喜歡一位朋友送他的象牙杖,打算把那象牙杖放進棺材裏。有人說:「動物身上的皮啦,骨啦,牙啦等可不能殉葬,如果裝進象牙杖去,來生可能變成大象!」又有人說:「雷先生最喜歡李太白與白樂天的詩,兩人的詩集應該殮葬。」大家覺得這個主意太好了,來生變成李太白或白樂天。他可以喝更多的美酒,我們可以讀更多的好詩。
雷先生說:「那裏,那裏,老同學。」他用手掃掃眉毛,然後右手在空中輕輕的一揮,天真的笑了。
鳳凰台上鳳凰遊,
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
晉代衣冠成古丘。
m.hetubook.com.com
他好像在說禪,一解跟著一解的,使我恍然想起了富蘭克林自傳中說他自己如何壓伏自己暴躁的脾氣,把自己訓練成一位和婉的外交家來。
我並不是很喜歡李白的七律的。而李白的傳神的七律,也只這麼一首。但這首也不能算是創作。李白是太醉心於崔灝的那首:
「我唸過,卻一首都想不起來了。」
但是他的「和」與「婉」的性質,卻是其來有自的。
李白的鳳凰來自崔灝的黃鶴,自然沒有崔詩看來清奇了。
他哈哈大笑說:「更巧了,我可以說是陝西人,也可以說是四川人。如果我的詩萬一有一兩句留下來,四川人與陝西人會同時認我作同鄉,我究是何省人,倒費了考據了!」
雷先生說,那大概是你愛你的同鄉高步瀛,我愛我的同鄉李太白罷。
雷先生是不會醉的;但我喝了一大口米酒,卻已半醉了;也就大放厥詞了。
我忽然捲入回憶的思潮裏:
「之藩,林肯與威爾遜所遇到的,所接觸到的,還不夠盤根錯節,讓他們頭痛腦脹的嗎?而這是他們的肺腑之言。」
我說:「毛胡鬧一陣之後一切都會化為過眼雲煙,也許只能留下幾句詩罷。」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地覆天翻的時候。
「殘陽入崦嵫,倦鳥歸林薄,……」有人說聽不太清楚,我又譯成了白話:「夕陽下山了,倦鳥回林了。」這個世界更寂寞了。
十年前罷,我從英國回來,也是給他帶來一瓶白蘭地酒。我說,從英國來應該帶威士忌,但我知道白蘭地比較圓,你比較喜歡。
「對了,毛澤東的詩與石達開的詩命運會一樣的。可以說是驟雨不終朝,是會與草木同朽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