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談風格
——在麻省理工學院為中國同學會講

於是我又看到這樣的奇景,早晨太陽好像以他自己為逗點,在河中畫上一個紅色的大驚歎號。晚上,太陽又是從另一個方向在河中畫上一個金色的大驚歎號,還是以他自己為逗點。太陽不會是驚歎造物之美,它所要驚歎的,可能是居然波士頓人還有一點味道,保存一點造物者當時的用心。
可巧,我在休士頓市做過十幾年事,我也在台北住過幾年,我小時候是在北平長大。這三個城市我比較熟悉。
去年,一位老友開著車,邀我從劍橋北上,一出劍橋越走越覺得奇怪,到了萊新頓,綠樹已如海,那些古式的小房偶爾參差其間。過了處處是詩人名勝的康考特,到了美國爭獨立時開仗的小橋,連馬路也沒有了,仍保存泥土的路,可是我站在小橋往小河俯視,清澈可以鑑人,豈僅可以鑑人,就是紫色的小花都是岸上一朵,河裏一朵。我的朋友問我,你這時想些什麼呢,我說,我哪裏會想什麼?我即使想得出來,也說不出來,我現在想的是袁枚的詩:
「義」是超乎道德的,可以說是我們所謂的味道,你能強迫人「守法」,不能強迫人「行義」,孔孟行仁行義的學說都是要求過苛,要求太高。但他們所要的對象並不是一般人所有人都如此,孔孟也知道,要求太高,會辦不到;會變成虛偽,會變成矯情,可是他要求「士」人,卻非常嚴格。要求士人不可以不弘毅,因為任重而道遠;要求士人不要巧言令色的做公共關係,因為那不是義,那不夠味道,那沒有風格。我們現在要向科學家們所要求的,也只是希望他們格調高一些,你不是在作生意,也不是在作娼女,而是為人類作醫生,風格如果高不起來,就不要作這一行,作老農老圃好了。

王國維在詞的三境界中,特引出一種境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的,但你得有了可喜之對象,才有不悔的可能。如果世界之上既無一點價值可以順心,世人也無一人看來順眼,你就是不吃不喝,憔悴枯槁,對象又是什麼呢?這已走上絕望的懸崖,死生已是度外之事了。
但,我們不妨深一步想一下,品味所以不同,又是怎麼造成的呢?這話也許很容易理解;因為這等於說:山西人為什麼愛吃醋,一定是吃的次數多了。四川人為什麼愛吃辣,也一定是吃的日期長。
多少年多少年的傳統才產生一點風格。
一九八二年八月七日在麻省理工學院講
在座的多是麻省修博士學位的同學罷,我不知大家剛到MIT時,以及現在對MIT有什麼感想。剛才有人問我對MIT的感想,讓我來看一看MIT的風格好嗎?
當時,好像電報,也許是電話,剛剛發明。報紙聲明某月某日,波士頓與德州通話,自然是當時的頭條大新聞。

我們怎麼能天天向科學家要求他們多些https://m.hetubook.com.com風格,多些味道。可是,我們又非提出這樣要求他們不可。這也許是孔老夫子當年栖栖惶惶,不可終日,奔走呼號,大力提倡「仁」,他的學生孟老夫子口若懸河大談義利之辨的原因罷。
在今年年初,香港中文大學請楊振寧教授駐校講學一個月。與楊教授見過幾次面。有一次,他說,物理研究,也自有風格,他並未用「風格」二字,而是用英文字Taste,但風格兩字也是他譯的,並說譯得也許不太恰當。但是他也不知如何譯才更好,當時有人直譯為味道,我那時想,研究物理又不是研究炒菜,何來味道問題,可是這個名詞,事後給我很大的震盪,竟至迴波蕩漾至今。所以今天我就從楊振寧教授那裏借來這個名詞當題目,當然內容與楊教授的想法,可能全然不相干。
時間過得太快了。跟大家去年分別,今年再晤,整整一年。與朋友重逢已令人感覺難得;與這麼多朋友聚集一堂,把握談心,更令人感覺快慰了。
這又是什麼風格?
可是風格,科學家的風格,甚至一個科學家的風格,就有決定我們人類生死存亡的力量,我們想起來不免惶恐成一團,但確確實實我們就生活在這種陰影之中。時時,刻刻,天天,年年,生活在這種陰影之中。
在接到主席電話邀請時,他卻一再要我說一個題目,當然除了工程之外,什麼題目都可以。主席也有主席的考慮,他如果貼出,我講有關我這一行的專題,鐵定今天不會來這麼多人。我們在電話中商量了半天才定出這個題目:「談風格」,這種題目與沒有題目也差不多。不過,大家既然要聽,我也就隨便談下去了。

我在台北住時,是過了新生南路的信義路三段。我當時常為這個新生南路的小河而高興,更高興的是安東街一出口就有個小溪。

另一種可能就是,連一個朋友也找不到,那就跳水沉淪罷。像王國維的落入昆明湖自殺而死。王國維當時想,既然這目前一切價值觀都與自己的不同,而又忽然失去了所謂朋友,這個世界無味已極,跳入昆明湖自殺自是能理解的了。他的詞中有這一首,後三句如下:
卡夫卡說:
距離現在有一百五十年了罷,那時剛有電報,正興火車,梭羅這個怪人就大聲疾呼的說,火車這東西,是每天叫來叫去的怪物,不過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它可以很快的使我離開這都市的紅塵,載我到郊原的綠野。
我途經洛杉磯時,遇到一位學物理的小朋友,他就最恨物理。他說,如不是楊教授當年轟動得老幼婦孺皆知,他就不會學起物理來,也就不會唸到博士也找不到事做,也就不會今天專給人報稅為業了。原來他由物理轉計算機,由計算機轉會計,會會計而又會計算機,比學任何一行,在美國全要值錢,所以我這位朋友乘快車衣輕和*圖*書裘,旁人還羨慕他的因錯成名,歪打正著呢。至於收入之豐,自不在話下了。
剛才主席已再三囑咐我:大家願意我閒談,但最好不要談我本行專門的事。這有些奇怪;在科技的麥加——MIT;我是個學工程的,主席也是學工程的;卻不要我談本行的事。你就知道大家的心情如何,我這一行的行情如何了。
——是多少多少年的歷史,才產生一點傳統;
我又想起另一位加州大學教授勞倫斯來。發明加速器的勞倫斯,也就是麻省理工丁肇中教授天天要用的,當然是更大更新的加速器。勞倫斯那個公式是從他家到加大時散步中想出的。當時就有人勸他趕快申請專利,可以發大財,勞倫斯竟一笑置之,比較來看,我們於是覺得勞倫斯有風格罷。可是這個決定有多難,大家想一想,利義之間,有多難取捨!他申請專利是理所當然,並沒有法律問題,也沒有道德問題,而只是個風格問題。
因為我是搜羅屠根涅夫的專家,前幾年購得一本莫斯科出版,俄國人翻譯成英文,屠根涅夫的短篇小說集。這本短篇小說集中前面有一篇短序。作序的人當然也是屠根涅夫迷,他大概也是奇怪為什麼屠根涅夫的東西,為什麼那麼有味道,為什麼那麼有風格。他在序裏最後畫龍點睛的引了下列幾句話:
在香港常有大陸出來的人,難免問他們北平近貌,他們說北京的地下鐵路是從前的護城河,護城河就是圍繞著北京城掘出的一條河,縱然是年久失修,也總有條河在那裏,但把河加上一個蓋,就是地下鐵路,設計的這個人可以說有偉大的經濟眼光,可是我們無以名之,只能說沒有風格,沒有味道。
臨水種花知有意,
一花化作兩枝看!

如此說來,口味不能說是一客觀的實體;它與主觀的用者不可分開。
按字面上講;口味麼,有人愛吃甜的,有人愛吃辣的,甚至有人愛吃臭的。只有吃的人與被吃的東西,配合的合適不合適的問題。山西人是愛吃醋,德國人也愛吃醋;湖南四川人愛吃辣,墨西哥人也愛吃辣;台灣人的宴席菜幾乎全是湯,美國人的大菜,幾乎從不見湯;英國人愛好一種起斯之臭,美國人愛好另外一種起斯之臭,北方的中國人所吃的臭豆腐,與上海人所吃的臭豆腐,臭法不同。按說英國與美國很相近了,但英國人飯前不喝烈酒,飯後可能一杯,美國人的喝烈酒法,英國人以為只有跑馬的馬伕,開車的車伕才有那種喝法。
我今天就借另一位屠根涅夫迷所引的話來試解這箇風格或品味的問題。
科學發展到今天這種情況,原子彈可以放來放去,DNA可以改來改去,機械人可以走來走去。都像一枝枝長長的槓桿可以輕舉手指,把地球震翻。科學家只要守法只有道德都不夠了,他還得有一套綜合的價值觀念,有和*圖*書清新的風格,有純正的味道才可以。
「人類的祖先是猴子,不必再辯了,而人類的未來呢,是機器人!」正好,卡夫卡不知為什麼好像到過MIT一樣,他曾看到:人類的祖先——猴子——由左邊金剛達爾文負責;人類的子孫——機器人——由右邊金剛牛頓負責。
這是百年前人類的想法,以為圖書成堆,就可堆出綜合的價值觀念來,當然,MIT有多少輝煌的成績,果然神蹟似的不斷的湧現了。但是我們卻不能說MIT真正產生過有綜合觀念的大人物來。
不過,我還是從猜想楊教授的想法而說起。我想風格或味道,我們幾乎每天、每人、每行,都在用,並不能說搞物理這個題目,就風格高,或者搞楊——Mills方程式那樣精采的結構就味道純。搞哪一行或哪一個題目,因都涉及品味,或風格問題,所以行行都是一樣。
從哈佛橋走過來,(明明是MIT面前的橋,卻叫哈佛橋,上流有波大橋,下流有朗法羅橋,獨沒有MIT橋,大概MIT很有謙遜的風格,不爭橋名,我至今也不解何以如此。)轉到紀念路上,忽然左望,有一大片草地現於眼前。此草地的兩邊是四幢大樓相連,每幢的頂樓刻著科學家們的大大小小的名字。當然是貢獻大小與他刻劃的名字的尺寸成比例。於是最醒目左右四個,是牛頓,達爾文,拉瓦錫,法拉第等。我有時想,這種排法,很像我們中國的廟。這刻著名字的大樓,更像廟前的鐘樓鼓樓,也像廟裏的四大金剛。如果說是廟,四大金剛站立兩旁,那麼正座的神是什麼呢。我們知道當然沒有神像而是大柱支持著的大圓屋頂。那個大圓頂正是MIT的圖書館。我不知當時設計人是有意的安排還是一時的巧思。我們不能不說這位設計人的味道很足。他覺得牛頓,達爾文等變成了四大金剛,誰又該當正座的神呢?當然是在圖書館中醞釀出來的科學無窮的鑽研,無限的攀登,與無量的成就了!
我們先不要說詩,也許回到科學去,找些更合適的例子。
休士頓有個「巴法螺小河」,我因為那條河,所以才在那岸旁購屋而居,那個小渠的兩岸略有一些青草,而斜坡處卻是一寸不遺的全鋪了水泥。德州人闊,既然傳統以百元大鈔點香煙,何愁沒有錢為河的斜岸鋪滿了水泥,你可想而知,這個河變成什麼樣子了!這是什麼品味。
我們在中學時期,就唸過愛默生的散文,也唸過梭羅的湖邊散記,愛默生的神秘,而且富於東方色彩的神秘,已使人很稱奇,至於梭羅到他的湖邊自己孤獨的住上兩年,簡直使人莫解了。
梭羅冷冷的說:「波士頓與德克薩斯電話接通以後,可說些什麼呢?」
在各個科門的貢獻,堆在一起,並不等於全部的成就;倒很可能成了兩堆原子到了臨界限度,爆炸開來。如果沒有綜合的價值的觀念,多少作為,多少勞苦,最後都會化為烏有,化為徒然。

從朗法https://m•hetubook•com.com羅橋開始,走波士頓這邊,我忽然覺得走到杜甫的詩裏,那不是「柳陰路曲」嗎?可是你往右一望,水與岸平,河水輕拍岸旁小石的聲音,清晰可聞,我又好像走到蘇軾的賦中,這不是「水波不興」嗎?世界上哪有一個都市現在還能保存這麼多柳樹。有時我握一握柔和的柳枝,想起滿城春色,想起曉風殘月,想起枝頭新綠的古代,想起生意盎然的詩人。如此不知不覺的走到哈佛橋。
是這樣的人物,才把歷史變成了傳統,才把傳統化成為風格。
今天我來演講時,又從這片左側金剛達爾文,右側金剛牛頓的草坪上經過,卻忽然想起卡夫卡來。
覓句心肝終復在,
掩書涕淚苦無端,
可憐衣帶為誰寬!
大家知道諾貝爾獎的物理獎第一個得主是倫琴。就是發明X光的那位倫琴。他得獎的論文我從來未讀過,但讚美他這篇文章的人,我卻看過不少。都說他風格迥異,耐人尋味。現在的人寫科學論文,如果像報告他這種重大的發現,一定是如下的次序:先說出一大套理論,繼之以實驗數據,然後是果然成功。也許把自己的名字名為這種射線;立時申請專利;改行開設公司,大賺其錢了事。
機器人又叫做「人工智慧」。我們所需要的除了人工智慧而外,還要有一點真正的智慧——也可以說是風格,也可以說是味道。
往右看時,你這時看到二三百年的,至少也有一百年的老樓。這老樓的故事,我不太知道,可是保護的匠心你卻看得出來的。我就住在哈佛橋旁的一個旅館,對面是個教堂,而教堂已經失火燒了,只存四壁。但這四壁用各式各樣的支柱架在那裏。很容易看出來,這是要在這燒糊的四壁之中再起一個新樓,而四壁當然仍是舊的。我們不由的讚歎波士頓人何以有如此高的品味?有如此特異的風格。
不要以為「風格」或「味道」是小事,風格或味道可以說是一種綜合的價值觀念,這種綜合的價值觀念,既不能學,又無處學,而是長時間的空氣培養出來的。

倫琴並沒有這樣做。他只老老實實的,像說故事似的說明經過,說有一天他把一把鑰匙忘在抽屜裏等。論文簡單到了家也老實到了家,倫琴傳中曾讚不絕口的敘述他人格的完美。科學論文的作風與人格問題距離的好像太遠了,但我們不能不說他的風格清高,可是這種清高的風格卻不是一時高興,而是非由長時間才能培養得出來。
話說回來,波士頓的人為什麼這麼有味道,你才忽然悟出,這味道來自傳統,而這傳統來自歷史。

大家知道我非常醉心於屠根涅夫的小說、散文及詩。我從中學時代就有屠根涅夫的中文譯本全集,二十多年前到了美國,搜羅全了屠根涅夫的英文譯本,我曾在費城和*圖*書一家老書店,登上有一樓高的樓梯去找貴族之家的英譯本,這個英譯本不同於現在普通市上賣的,名字也不同,就叫麗莎,這個英文譯本的貴族之家實在太美了,我每一見美國朋友,也有我的學生們,就給他們這個譯本看,他們也叫好。後來,當然我看著這個譯本好,別人也看著好,就這樣有借無還的丟了。我丟了什麼東西,也許根本不記得,也許第二天就忘了,唯有這本英文麗莎,一想起來就心疼。
所以研究的題目,從事的事業與風格並沒有太大的關係,而由我這位朋友的故事看來,人與題目配合的合適不合適倒與風格有些關係了。
王國維雖然就如此寂寞的死了,我們說不出什麼來。如果他在今日大陸,這樣死法還犯罪呢。這叫自絕於人民。不過我們卻不能不讚歎,在中國近代歷史上,總還有這樣一個有風格的人。

一個價值紊亂了的社會,或者全無價值觀念可言的社會,像我們中國的春秋戰國或三國時代。像自滿清末到現在我們這個時代。好多事看來不順眼。好人於是有兩種可能:一是鋌而走險,當起俠客來了,「你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可以朝給秦作官,暮給楚作官,誰待我好,我可以死報之,你看,春秋戰國時代出了多少俠客。真是拋頭顱洒熱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是在沒有絕對價值觀念的社會,擠出來的人物,擁護相對價值。
大家都看到電視上介紹DNA的發展近況,開這種遺傳工程的大大小小公司如雨後春筍,而又多與教授有關。有一教授在加大教書,同時給一些農業公司當顧問。這是名正言順,知法守法了,但因股票高漲憑空收入幾百萬元。他幫著把農作物用DNA改良了,還是改壞了在次要,先賺幾百萬再說,我們怎麼能說這位加大教授有風格,怎麼能說他有味道!

我來波士頓,這是第四個暑假了。有人問我,你怎麼這麼愛波士頓?還有人說,一定是波士頓有女朋友罷。我當然喜歡波士頓的朋友,可是卻沒有女朋友,比如像今天這樣一二百人的盛會,大家與我來談天,我能不喜歡大家嗎?可是除了朋友之外,我最心醉的還是這條查理河。我到波士頓的當天,即使是已到黃昏,我也是先到查理河報到,臨走的那天必也是依依不捨看一眼再走。至於在波士頓一天,必早晚到河邊漫步兩次,那是不必說了。
小橋流水,自有風格。我有一年回台,豈止小溪不見了,新生南路的大溪也不見了。據說是,新生南路的大溪變成了大水泥管的下水道。不是很好嗎?水道也有了,馬路也有了,始作俑者,有多聰明,可是有多沒有味道!
可惜,中國詩的傳統斬斷了。我不會作詩。我是欲哭無淚,欲語無詩。
無論我有多忙,每天早晨,波士頓的早晨是很早的,或者每天的黃昏,波士頓的黃昏是很晚的,無論早晚,沿河漫步成了我在波士頓的生活必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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