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之二 怪世奇談

另外三篇作品中,〈安那其的頭髮〉及〈豬腳厚腺帶體類說〉各有所長。蔣勳對華而不實的政治人物,喧囂不已的抗爭活動,東施效顰的學術趕集,顯然不耐。他巧為運用豬腳「厚腺帶」說及頭髮崇拜狂的行徑,調侃理想被物化後的荒唐。〈因為孤獨的緣故〉從一個天真的中年家庭主婦的角度,側寫情欲世界的凶險與救贖。蔣揉合超現實的末世景觀,戀童癖的陰暗威脅,及隱而未發的同性戀溫情於一,用筆極險,也極有發展餘地。惟小說實際成績不過不失而已。
王德威
原刊一九九三年七月四日《中時晚報.時代文學》
蔣勳這幾年的詩及m.hetubook.com.com散文,善則善矣,但寫了太多的歡喜讚歎、起滅劫毀,難免有畫地自限之虞。《因為孤獨的緣故》重現他早期詩作如《少年中國》、《母親》的稜角,亦不乏以後文字的機智趣味,讀來自然予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值得推薦。
這六篇小說都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呢?一隻鸚鵡的離奇死亡事件,隱約透露出一座城市的躁鬱情緒,及無可排遣的情欲(〈熱死鸚鵡〉);一位婦人陷身白晝搶案裡,捨得了九根手指頭,捨不得她的鈔票(〈婦人明月的手指〉);政治煽動家在豬腳中找到野心的藉口或救贖(〈豬腳厚腺帶體類說〉):在頭髮中發現意識型態與性的圖騰(〈安那其的頭髮〉);女性以及像女性的男人們,用和圖書舌頭戰勝了陽|具(〈舌頭考〉):兒童的詭秘失蹤現象,暴露了一個社會無可救藥的敗德症(〈因為孤獨的緣故〉)。
蔣勳的小說天地充滿了可嗔可怪的事物,令人側目。而他竟以見怪不怪的從容筆觸,述說著這一則又一則的怪現狀,其間所形成的張力,搖擬卡夫卡式情境。在一個價值混亂,表象體系崩解的時代裡,任何對現實的觀察與模擬,終必導致觀察本身的扭曲、模擬行為的質變。蔣勳以小說「形式」的怪,表達他不能已於言者的感慨與錯愕。何以婦人明月(及周遭的人物)對物欲的親近,竟勝過對身體髮膚的痛惜?何以政客的悲劇與鬧劇演出,是如此的錯亂難分?何以一個社會對身體、情性的壓迫,是這樣的不近人情?安穩的寫實敘述,不再能傳遞這些質疑和圖書。蔣勳以不寫實的手法,嘲諷他所描述的社會,也嘲諷自己的寫作情境:小說的荒謬其實哪裡比得上現實的荒謬?
六篇小說及序文中的主要意象,都圍繞著身體各個器官而發展。身體不只是新陳代謝的生理器官,它更是情欲流轉的源頭、禮教制約的基地、意識型態鬥爭的最後戰場。儼然回應著傅柯(Foucault)對性與政治的隱喻,蔣勳好生的從生理器官中建構了他的道德象徵體系。這一形而下的視野自然已含有嘉年華式的、反道統的欲望。然而蔣勳有關身體的故事都是斷裂的、充血而無從發洩的、甚或虛假的。藉著滾動的頭顱,割斷的手指,「昂揚而憤怒」的陽|具,穿戴自如的「安那其假髮」,喋喋不休的舌頭,蔣勳告訴一則又一則不完整的身體寓言,無從銜www.hetubook.com•com接的社會敘述。有黑色幽默(如〈舌頭考〉及〈婦人明月的手指〉,像極果戈里(Gogol)的故事如〈鼻子〉),也有感傷嘲弄(如〈熱死鸚鵡〉、〈安那其的頭髮〉),讀來確是引人入勝。而作為一本小說「集」而言,《因為孤獨的緣故》也必質疑自身的完整有機性。
就小說技巧而言,寫得最好的應屬〈熱死鸚鵡〉及〈婦人明月的手指〉。前者藉一青年醫生對(同性戀)情欲的掙扎,對知識的探索,寫出一篇機鋒處處的後現代生命即景。小說中那隻被熱死的學舌鸚鵡既富有性的象徵,也凸顯蔣勳嘲弄當今學術的意圖,是討喜的安排。〈婦人明月的手指〉將社會傳真改寫成為道德寓言,冷雋譏誚之餘不失對人性的矜惜。〈舌頭考〉有極精彩的開端;篇頭引句「當雄性和*圖*書發展他們的陽|具時,我們,親愛的姊妹同志們,我們應該致力於鍛鍊我們的舌頭」——是要令女人拍案、男人驚奇的宣言。可惜此作賣點雖佳,卻是枝蔓繁生;莫非蔣勳有太多話要說,「舌頭」卻不聽使喚了?
蔣勳以詩歌及藝術評論見知於文壇,小說並不是他以往創作的重心。數年前的《傳說》,成績僅屬差強人意。《因為孤獨的緣故》是蔣勳最新的一本短篇小說集,收有八九到九二年的作品六篇,另有一篇權充代序的散文體小說〈一只頭顱〉。這一回蔣勳應是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門路了。這六篇小說寫光怪陸離的社會,寫浮游社會裡的幽幽魂靈,也寫無所止息的欲望。蔣勳以詩人之筆作小說,他對敘事結構的掌握,也許還不完全得心應手,但他的想像,時有神來之筆,在在為讀者帶來意外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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