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認識老中國,建設新中國」——這是我的兩句口號。繼這本書而後,我將寫《現代中國政治問題研究》一書。蓋近幾十年來政治上紛紜擾攘,總不上軌道,實為中國問題苦悶之焦點。新中國之建設,必自其政治上有辦法始。此無可疑也。然一旦於老中國有認識後,則於近幾十年中國所以紛擾不休者將必恍然有悟,灼然有見;而其今後政治上如何是路,如何不是路,亦遂有可得而言者。吾是以將繼此而請教於讀者。
就在為中國問題而勞攘奔走之前若後,必有我的主見若心得。原來此一現實問題,中國人誰不身預其間?但或則不著不察;或則多一些感觸,多一些反省。多感觸多反省之後,其思想行動便有不得苟同於人者。縱不形見於外,而其衷之所存,未許一例相看。是之謂有主見,是之謂有心得。我便是從感觸而發為行動,從行動而有心得,積心得而為主見,從主見更有行動,……如是輾轉增上,循環累進而不已。其間未嘗不讀書。但讀書,只在這裡面讀書;為學,只在這裡面為學。不是泛泛地讀,泛泛地學。至於今日,在見解思想上,其所入愈深,其體系滋大,吾雖欲自昧其所知以從他人,其可得乎!
說我今日見解思想;一切產生於問題刺|激,行動反應之間和-圖-書,自是不錯。然卻須知,儘受逼於現實問題之下,勞攘於現實問題之中,是產不出什麼深刻見解思想的;還要能超出其外,靜心以觀之,才行。
前後四本書,在內容上不少重見或複述之處。此蓋以其間問題本相關聯,或且直是一個問題;而在我思想歷程上,又是一脈衍來,儘前後深淺精粗有殊,根本見地大致未變,特別第四是銜接第三而作,其間更多關係。所以追上去看第三本書,是明白第四本書的鎖鑰。第三本書一名《中國民族之前途》。內容分上下兩部;上半部為認識中國問題之部,下半部為解決中國問題之部。——因要解決一個問題,必須先認識此一問題。中國問題蓋從近百年世界大交通,西洋人的勢力和西洋文化蔓延到東方來,乃發生的。要認識中國問題,即必得明白中國社會在近百年所引起之變化後及其內外形勢。而明白當初未曾變的老中國社會又為明白其變化之前提。現在這本《中國文化要義》,正是前書講老中國社會的特徵之放大,或加詳。
這是我繼《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作於一九二〇~一九二一),《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作於一九二九~一九三一),《鄉村建設理論》(作於一九三二~一九三六),而和圖書後之第四本書。先是一九四一年春間,在廣西大學作過兩個月專題講演。次年春,乃在桂林開始著筆。至一九四四年陸續寫成六章,約八萬字,以日寇侵桂輟筆。勝利後奔走國內和平,又未暇執筆。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我從南京返來北碚,重理舊業,且作且講。然於桂林舊稿僅用做材料,在組織上卻是重新來過。至今——一九四九年六月——乃告完成,計首尾歷時九年。
所以「我無意乎學問」,「我不是學問家」,「以哲學家看我非知我者」;……如此累次自白(見前出各書),在我絕非無味的聲明。我希望我的朋友,遇到有人問起:梁某究是怎樣一個人?便為我回答說:「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或說:「他是一個有思想,又且本著他的思想而行動的人。」這樣便恰如其分,最好不過。如其說:「他是一個思想家,同時又是一社會改造運動者。」那便是十分恭維了。這本書主要在敘述我對於中國歷史和文化的見解,內容頗涉及各門學問。初不為學者專家之作,而學者專家正可於此大有所資取。我希望讀者先有此瞭解,而後讀我的書,庶不致看得過高或過低。
三十八年雙十節漱溟自記
就以人和*圖*書生問題之煩悶不解,令我不知不覺走向哲學,出入乎東西百家。然一旦於人生道理若有所會,則亦不復多求。假如視哲學為人之應該懂得一點的學問,則我正是這樣懂得一點而已。這是與專門治哲學的人不同處。又當其沈潛於人生問題,反覆乎出世與入世,其所致力者,蓋不徒在見聞思辨之內;見聞思辨而外,大有事在。這又是與一般哲學家不同處。異同得失,且置勿論。卒之,對人生問題我有了我的見解思想,更有了我今日的為人行事。同樣地,以中國問題幾十年來之急切不得解決,使我不能不有所行動,並耽玩於政治、經濟、歷史、社會文化諸學。然一旦於中國前途出路若有所見,則亦不復以學問為事。究竟什麼算學問,什麼不算學問,且置勿論。卒之,對中國問題我有了我的見解思想,更有了今日我的主張和行動。
於此見出我不是「為學問而學問」的。我是感受中國問題之刺|激,切志中國問題之解決,從而根追到其歷史,其文化,不能不用番心,尋個明白。什麼「社會發展史」,什麼「文化哲學」,我當初都未曾設想到這些,更無意乎玩弄這一套。從一面說,其動機太接近實用(這正是中國人的短處),不足為產生學問的根源。從另一面說它卻不是書本和_圖_書上的知識,不是學究式的研究;而是從活問題和活材料,朝夕寤寐以求之一點心得。其中有整個生命在,並非偏於頭腦一面之活動;其中有整整四十年生活體驗在,並不是一些空名詞假概念。
我生而為中國人,恰逢到近數十年中國問題極端嚴重之秋,其為中國問題所困惱自是當然。我的家庭環境和最挨近的社會環境,都使我從幼小時便知注意這問題。我恍如很早便置身問題之中,對於大局時事之留心,若出自天性。雖在年逾半百之今天,自歉「我終是一個思想的人而非行動的人;我當盡力於思想而以行動讓諸旁人」。然我卻自幼即參加行動。我一向喜歡行動而不甘於坐談。有出世思想,便有出世生活;有革命思想,便有革命實踐。特別為了中國問題,出路所指,赴之恐後;一生勞攘,亦可概見www•hetubook•com.com
於是就要敘明我少年時,在感受中國問題刺|激稍後,又曾於人生問題深有感觸,反覆窮究,不能自已。人生問題較之當前中國問題遠為廣泛、根本、深澈。這樣便不為現實問題之所囿。自己回顧過去四十餘年,總在這兩問題中沉思,時而趨重於此,時而趨重於彼,輾轉起伏雖無一定,而此牽彼引,恰好相資為用。並且我是既好動又能靜的人。一生之中,時而勞攘奔走,時而退處靜思,動靜相間,三番五次不止。是以動不盲動,想不空想。其幸免於隨俗淺薄者,賴有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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