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理性——人類的特徵
三、中國民族精神所在

就在儒家領導之下,二千多年間,中國人養成一種社會風尚,或民族精神,除最近數十年寖寖澌滅,今已不易得見外,過去中國人的生存,及其民族生命之開拓,胥賴於此。這種精神,分析言之,約有兩點:一為向上之心強,一為相與之情厚。
一般都知道,世界各處,在各時代中,恆不免有其社會階級之形成。其間或則起於宗教,或則起於強權,或則起於資產,或則起於革命。一時一地,各著色采,紛然異趣,獨中國以理性早得開發,不為成見之固執,不作勢力之對抗,其形成階級之機會最少。顧不料其竟有淵源於理性之階級發生,如上之所說。此其色采又自不同,殆可以為世界所有階級中添多一格。——這雖近於笑談,亦未嘗不可資比較文化者之一助。
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儒家蓋認為人生的意義價值,在不斷自覺地向上實踐他所看到的理。寬泛言之,人生向上有多途:嚴格地講,唯此為真向上。此須分兩步來說明:第一,人類凡有所創造,皆為向上。蓋唯以人類生活不同乎物類之「就是這麼一回事」也,其前途乃有無限地開展。有見於外之開展,則為人類文化之遷進無已;古今一切文物制度之發明創造,以至今後理想社會之實現,皆屬之。有存乎內之開展,則為人心日造乎開大通透深細敏活而映現之理亦無盡。此自通常所見教育上之成就,以至古今東西各學派各宗教之修養功夫(如其非妄)所成就者,皆屬之。前者之創造在身外;後者之創造,在生命本身上。其間一點一滴,莫不由向上努力而得,故有一於此,即向上矣。第二,當下一念向上,別無所取,乃為真向上。偏乎身外之創造者遺漏其生命本身,務為其本身生命之創造者(特如某些宗教中人),置世事於不顧。此其意皆有所取,不能無得失之心,衡以向上之義猶不盡符合。唯此所謂「人要不斷自覺地向上實踐他所看到的理」,其理存於我與人世相關係之上,「看到」即看到我在此應如何;「向上實踐」即看到而力行之。念念不離當下,唯義所在,無所取求。古語所謂聖人「人倫之至」者,正以此理不外倫理也。此與下面「相與之情厚」相聯,試詳下文。
我常常說,除非過去數千年的中國人都白活了,如其還有他的貢獻,那就是認識了人類之所以為人。而恰恰相反地,自近代以至現代,歐美學術雖發達進步,遠過前人,而獨於此則甚幼稚。二十多年來我準備寫《人心與人生》一書,以求教當世;書雖未成,而一年一年果然證實了我的見解。在學術發達,而人禍彌以嚴重之今日,西洋人已漸悟其一向皆務為物的研究,而太忽略於人,以致對於物所知道的雖多,而於人自己卻所知甚少。最近學者乃始轉移視線,而致力乎此,似乎還談不到什麼成就。m.hetubook.com.com
人莫不有理性,而人心之振靡,人情之厚薄,則人人不同;同一人而時時不同。無見於理性之心理學家,其難為測驗者在此。有見於理性之中國古人,其不能不兢兢勉勵者在此。唯中國古人之有見於理性也,以為「是天之所予我者」,人生之意義價值在焉。外是而求之,無有也已!不此之求,奚擇於禽獸?在他看去,所謂學問,應當就是講求這個的,捨是無學問。所謂教育,應當就是教育培養這個的,舍是無教育。乃至政治,亦不能舍是。所以他納國家於倫理,合法律於道德,而以教化代政治(政教合一)。自周孔以來二三千年,中國文化趨重在此,幾乎集全力以傾注於一點。假如中國人有其長處,其長處不能舍是而他求。假如中國人有其所短,其所短亦必坐此而致。中國人而食福,食此之福;中國人而被禍,被此之禍。總之,其長短得失,禍福利害,舉不能外乎是。
此和諧之點,即清明安和之心,即理性。一切生物均限於「有對」之中,唯人類則以「有對」超進於「無對」。清明也,和諧也,皆得之於此。果然有見於此,自爾無疑。若其無見,尋求不到。蓋清明不清明,和諧不和諧,都是生命自身的事。在人自見自知,自證自信,一尋求便向外去,而生命卻不在外。今日科學家的方法,總無非本於生物有對態度向外尋求,止於看見生命的一些影子,而且偏於機械一面。和諧看不到,問題卻看到了。其實,人絕不是不成問題。說問題都出在人身上,這話並沒有錯。但要曉得,問題在人:問題之解決仍在人自己,不能外求;不信賴人,又怎樣?信賴神嗎?信賴國家嗎?或信賴……嗎?西洋人如此,中國人不如此。
前曾言:一切生物均限於「有對」之中,唯人類則以「有對」超進於「無對」,蓋指此。展轉不出乎利用與反抗,是曰「有對」;「無對」則超於利用與反抗,而恍若其為一體也。此一體之情,發乎理性;不可與高等動物之情愛視同一例。高等動物和圖書在其親子間、兩性間乃至同類間,亦頗有相關切之情可見。但那是附於本能之情緒,不出乎其生活(種族蕃衍,個體生存)所需要,一本於其先天之規定。到人類,此種本能猶未盡泯,卻也大為減弱。是故,篤於夫婦間者,在人不必人人皆然;而在某一鳥類,則個個不稍異,代代不稍改。其他鳥獸篤於親子之間者,亦然,而人間慈父母固多,卻有溺女殺嬰之事。情之可厚可薄者,與其厚則厚,薄則薄,固定不易者,顯非同物也。動物之情,因本能而始見;人類情感之發達,則從本能之減弱而來,是豈可以無辨?
何以敢說他們幼稚呢?在現代亦有好多門學問講到人;特別是心理學,應當就是專來研究人的科學。但心理學應該如何研究法,心理學到底研究些什麼(對象和範圍),各家各說,至今莫衷一是。這比起其他科學來,豈不證明其幼稚!然而在各執一詞的學者間,其對於人的認識,卻幾乎一致地與中國古人不合,而頗有合於他們的古人之處。西洋自希臘以來,似乎就不見有人性善的觀念;而從基督教後,更像是人生來帶著罪過。現在的心理學資藉於種種科學方法,資藉於種種學所得,其所見亦正是人自身含著很多勢力,不一定調諧。他們說:「現在需要解釋者,不是人為什麼生出許多不合理的行為,而是為什麼人民然亦能行為合理」。此自然不可與禁慾的宗教,或把人身體視為罪惡之源的玄學,視同一例;卻是他們不期而然,前後似相符順。
理智把本能鬆開,鬆開的空隙愈大,愈能通風透氣。這風就是人的感情,人的感情就是這風。而人心恰是一無往不通之竅。所以人的感情豐嗇,視乎其生命中機械成分之輕重而為反比例(機械成分愈輕,感情愈豐厚),不同乎物類感情,僅隨附於其求生機械之上。人類生命通乎天地萬物而不隔,不同乎物類生命之錮於其求生機械之中。
孔子態度平實,所以不表樂觀(不倡言性善),唯處處教人用心回省(見前引錄《論語》各條),即自己訴諸理性。孟子態度軒豁,直抉出理性以示人。其所謂「心之官則思」,所謂「從其大體……人其小體」,所謂「先立乎其大者,則小者不能奪」,豈非皆明白指出心思作用要超於官體作用之上,勿為所掩蔽。其「理義悅心,芻豢悅口」之喻,及「怵惕」「惻隱」等說,更從心思作用之情的一面,直指理性之所在。最後則說「無為其所不為,無慾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https://www.hetubook.com.com!」何等斬截了當,使人當下豁然無疑。
前曾說,人在慾望中恆只知為我而顧不到對方;反之,人生感情中,往往只見對方而忘了自己(見第五章)。實則,此時對方就是自己。凡痛癢親切處,就是自己,何必區區數尺之軀。普泛地關情,即不啻普泛地負擔了任務在身上,如同母親要為他兒子服務一樣。所以昔人說「宇宙內事,即己分內事」(陸象山先生語)。人類理性,原如是也。
然此無所不到之情,卻自有其發端之處。即家庭骨肉之間是。愛倫凱(Ellen Key)《母性論》中說,小兒愛母為情緒發達之本,由是擴充以及遠;此一順序,猶樹根不可朝天。中國古語「孝弟為仁之本」,又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其間先後、遠近、厚薄自是天然的。「倫理關係始於家庭,而不止於家庭」,這是由近以及遠。「舉整個社會各種關係而一概家庭化之」(見第五章);這是更引遠而入近,唯恐其情之不厚。中國倫理本位的社會之形成,無疑地,是旨向於「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雖因提出太早,牽掣而不得行,然其精神所在,固不得而否認也。
一個人的生命,不自一個人而止,是有倫理關係。倫理關係,即是情誼關係,亦即是其相互間的一種義務關係。所貴乎人者,在不失此情與義。「人要不斷自覺地向上實踐他所看到的理」,大致不外是看到此情義,實踐此情義。其間「向上之心」,「相與之情」,有不可分析言之者已。不斷有所看到,不斷地實踐,則卒成所謂聖賢。中國之所尚,在聖賢;西洋之所尚,在偉人;印度之所尚,在仙佛。社會風尚民族精神各方不同,未嘗不可於此識別。
在人生態度上,通常所見好像不外兩邊。譬如在印度,各種出世的宗教為一邊,順世外道為一邊。又如在歐洲,中古宗教為一邊,近代以至現代人生為一邊。前者否定現世人生,要出世而禁慾;後者肯定現世人生,就以為人生不外乎種種慾望之滿足。誰曾看見更有真正的第三條路?但中國人就特闢中間一路(這確乎很難),而殊非斟酌折衷於兩邊(此須認清)。中國人肯定人生而一心於現世;這就與宗教出世而禁慾者,絕不相涉。然而他不看重現世幸福,尤其貶斥了慾望。他自有其全副精神傾注之所在:
日本學者五來欣造說:在儒家,我們可以看見理性的勝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神,不是君主,不是國家權力,並且亦不是多數人民www.hetubook.com.com。只有將這一些(天、神、君、國、多數),當做理性之一個代名詞用時,儒家才尊崇它。這話是不錯的。儒家假如亦有其主義的話,推想應當就是「理性至上主義」。
(上略)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隱惻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見《王陽明全集.大學問》)
恰成一對照:中國古人卻正有見於人類生命之和諧。——人自身是和諧的(所謂「無禮之禮,無聲之樂」指此):人與人是和諧的(所謂「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者在此);以人為中心的整個宇宙是和諧的(所以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等等)。儒家對於宇宙人生,總不勝其讚歎;對於人總看得十分可貴;特別是他實際上對於人總是信賴,而從來不曾把人當成問題,要尋覓什麼辦法。
中國倫理本位的社會,形成於禮俗之上,多由儒家之倡導而來,這是事實。現在我們說明儒家之所以出此,正因其有見於理性,有見於人類生命,一個人天然與他前後左右的人,與他的世界不可分離。所以前章「安排倫理組織社會」一段,我說孔子最初所著眼的,倒不在社會組織,而寧在一個人如何完成他自己。
人類生命廓然與物同體,其情無所不到。所以昔人說:
向上心,即不甘於錯誤的心,即是非之心,好善服善的心,要求公平合理的心,擁護正義的心,知恥要強的心,嫌惡懶散而喜振作的心……總之,於人生利害得失之外,更有向上一念者是,我們總稱之曰:「人生向上。」從之則坦然泰然,怡然自得而殊不見其所得;違之則歉恨不安,彷彿若有所失而不見其所失。在中國古人,則謂之「義」,謂之「理」。這原是人所本有的;然當人類文化未進,全為禁忌(taboo)、崇拜、迷信、習俗所蔽,各個人意識未曾覺醒活動,雖有卻不被發見。甚至就在文化已高的社會,如果宗教或其他權威強盛,宰制了人心,亦還不得發達。所以像歐洲中古之世,尚不足以語此。到近代歐洲人,誠然其個人意識覺醒活動了,卻惜其意識只在求生存求幸福,一般都是功利思想,馳騖於外,又體認不到此。現代人生,在文化各方面靡不邁越前人,夫何待言;但在這一點上,卻絲毫未見有進。唯中國古人得脫於宗教之迷蔽而認取人類精神獨早,其人生態度,其所有之價值判斷,乃悉以此為中心。雖因提出太早牽掣而不得行;然其風尚所在,固彰彰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
凡是一種風尚,每每有其擴衍太過之處,尤其是日久不免機械化,原意寖失,只餘形式。這些就不再是一種可貴的精神,然而卻是當初有這種精神的證據。若以此來觀察中國社會,那麼,沿著「向上心強」「相與情厚」而留於習俗中之機械形式,就最多。譬如中國人一說話,便易有「請教」「賜教」等詞,順口而出。此即由古人謙德所餘下之機械形式,源出於當初之向上心理。又譬如西洋朋友兩個人同在咖啡館吃茶,可以各付茶資,中國人便不肯如此,總覺各自付錢,太分彼此,好難為情。此又從當初相與之情厚而有之餘習也。這些尚不足為病。更有不止失去原意,而且演成笑話,茲生弊端者,其事亦甚多,今舉其中關係最大之一事。此事即中國歷代登庸人才之制度。中國古代封建之世,亦傳有選賢制度,如《周禮》《禮記》所記載者,是否事實,不敢說。從兩漢選舉,魏晉九品中正,隋唐考試,這此制度上說,都是用人唯賢,意在破除階級,立法精神彰然而不可掩。除考試以文章才學為準外,其鄉舉裏選,九品中正,一貫相沿以人品行誼為準。例如「教廉」、「孝弟」、「賢良」、「方正」、「敦厚」、「遜讓」、「忠恪」、「信義」、「勞謙」等等,皆為其選取之目。這在外國人不免引以為異,卻是熟習中國精神之人,自然懂得。儘管後來,有名無實,笑話百出,卻總不能否認其當初有些一番用意。由魏晉以迄隋唐,族姓門第之見特著,在社會上儼然一高貴之階級,而不免與權勢結託不分。然溯其觀念(族姓門第觀念)所由形成,則本在人品家風為眾矜式,固非肇興於權勢,抑且到後來仍自有其價值地位,非權勢所能傾。唐文宗對人歎息,李唐數百年天子之家尚所不及者,即此也。以意在破除階級者,而卒演出階級來,這自然是大笑話大弊病;卻是其笑話其偏弊,不出於他而出於此;則其趣尚所在,不重可識乎!
試翻看全部《論語》,全部《孟子》,處處表見,如此者不一而足,引證不勝其引證。其後「理」「欲」之爭,「義」「利」之辨,延二千餘年未已。為中國思想史之所特有,無非反覆辨析其間之問題,而堅持其態度。語其影響,則中國社會經濟亙二千餘年停滯不進者,未始不在此。一直到近代西洋潮流輸入中國,而後風氣乃變。
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以上均見《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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