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風生衣就和觸覺有關係?
答:當然。(〇為甚麼呢?)詩由十足的文心裡出來,我們常常到詩裡頭去鍍個金,受個浸,充個電,讓我們的心不那麼亂,不那麼浮,也不那麼死。好比我們的手錶,每隔一些時候總要跟標準時校正一下。
答:我想不是,大遠景可以把千山萬徑盡收眼底,但是鳥和人就無從談起了。「千山鳥飛絕」應該是電影的「搖鏡」,鏡頭由左到右搖過去,畫面像個手卷次第展現,這才看得出山中無鳥,徑上無人。
答:可不是?你再想想看;「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這回頭一看,是寫景的一個奇招。你寫遊記,最後離開海灘,踏上歸途,有沒有回頭一看?
问:我知道我該怎樣讀詩了。你剛才說「不學詩,無以寫散文」,我還以為你開玩笑呢。你說,我該花多少時間讀詩?
答:我不敢確定。這句詩中的意念如果到散文家手中,也許是真的把山當作一個飽經滄桑的巨人,石濤畫出來的山就給我們這樣的感受。天地蒼茫,萬籟俱寂,這個赫赫巨靈猶背天而立,——或者面天而坐,——頗有神話意味。也許散文家的靈感是由山的人形線條想像到山中居民,山中居民受地理環境限制,生活特別勞苦,那些人堅忍的表情和勞動時的姿勢,一時俱在眼前。不管這句詩應該怎麼詮詁,你受到它的啟發,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你的想法不需要注釋家認可,你是找寫散文的材料。
答:不行,「裙下」兩個字另有固定的涵義,不能輕易改變。衣不生風,也就算了,你有沒有見過霧由無而有,由淡而濃、漸漸淹沒了樹林?那些霧就像從樹身上蒸發出來。在你眼裡衣不生風,樹可能生霧。
问:詩人的一句話就是一篇散文?難怪你說,詩可以一句一句的讀。
答:讀詩不但對寫散和_圖_書文有幫助,對寫甚麼都有幫助。如果你晚上要寫信,先讀幾首詩再寫,說不定你寫出來的信就會多些情味。如果你早上要辦公文,先讀幾首詩再辦,說不定你辦出來的公文特別流暢自然。
答:當然沒有。
问:詩,我也常看。詩,好像隨處都有,時時可以看見。(□它的形式也特別醒目。)詩,通常都很短,一下子就看完了,不需要特別準備。(□你讀一句,有一句的收穫;讀一首,有一首的收穫;讀一本,有一本的收穫。你早晨看報,一目十行,副刊上有詩,你只匆匆的瞄了一眼,說不定這一眼就是個豐收。這是別的體裁不能給你的。)詩到底對散文有甚麼幫助?
答:有,不過不像詩這樣容易體會。先看詩怎樣幫助詩,再想詩怎樣幫助散文,最後再想散文怎樣幫助散文。
问:遠看一處攢雲樹,——
问:有這樣的事!這是為甚麼呢?
答:有一句「霜淒萬木風入衣」,要用觸覺來欣賞。注意那個「淒」字,霜使所有的樹木變得很淒涼,所有的樹木都裸|露在寒冷的空氣裡,這時人在野外,風入衣裡,——不是風生衣,是風入衣,風把衣服穿透了,風從領口袖口鑽進來了。
问:怎麼有人說年輕人別讀舊詩,舊詩裡的人生觀是不健康的呢?
答:我贊成,我也有過「讀一句算一句」的經驗,這一句,有時候對我們很有益處。記得我第一次讀到「羲和敲日玻璃聲」的時候,馬上著了迷,整首詩都忘了,只記得這一句。
答:有一句「沙鳥迎人水氣腥」,海水有腥氣,沙鷗身上也就有腥氣,沙鷗朝我們飛過來,把水的腥氣帶來了,你看詩人的嗅覺有多靈敏!
问:孔子說過這句話嗎?
问:風那麼輕,那麼柔,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怎能把衣襟掀起來呢?
答:這是「推鏡」,攝影機往前推,景的縱深一步一步顯現出來,猶如我們走進桃源,一面走一面看兩旁的屋舍人家。
答:先有「山月隨人歸」,後有「星月似隨吾馬東」,意思模仿,句法不模仿;先有「秋風未動蟬先覺」,後有「春風未動梅光覺」,句法模仿,意思不模仿。這種衍生應該受到鼓勵。
答:我勸你現在不要讀詞,詞,除了《大江東去》等少數作品以外,教人越讀越消沉。詩、並沒有這般嚴重。舊時詩人,動不動傷老,傷貧,傷不遇,未嘗不可以當做反面教材。他傷老,我們想到惜陰,他傷貧,我們想到理財,他傷不遇,我們想到「創造環境,把握機會。」你若讀詩,我相信你有這消化的能力,讀詞,就不敢說了。
答:大遠景。
答:欲上青天攬明月不一定登陸月球。如果中秋賞月,天公偏不作美,你有沒有想過飛到雲層上面去看月亮呢?(〇沒有。)從現在起,你可以這樣想。
问:心亂和心浮,都是我常有的感覺,潦草和勉強,也都是常犯的毛病,只有「庸俗」,老師還沒有這樣批過。難道詩可以治這些毛病嗎?
问:別說了,我要感冒了。
问:詩也有諸子百家,先讀誰呢?
答:這首詩是寫日景還是夜景?
问:羲和好像是神話裡的人物?
问:夜景。
问:風生衣是不是衣上生風?(□我想是的。)我當初在成語字典上看見這四個字,字典的解釋是風拂起衣襟。我對這個解釋有些疑惑。
答:噢,這得解釋一下。從前的士人多半穿長衣,很少短打。天氣溫和,衣服的質料應和圖書該很薄。這種衣服的大襟招風,像是江心的船帆。所以「衣上生風」也不全是詩人的主觀。
问:近入千家散花竹,——
问:原來是這個意思!那就平淡無奇。
答:能,你已經學會了「樹生霧」。有沒有讀過「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〇讀過。)這兩句詩使我們想起「大遠景手法」,把洲和樹林都縮小了。
问:欲上青天攬明月,我也做過登陸月球的夢,一且身臨其境,月亮就不好看了。
答:孔子曰,不學詩,無以寫散文。
答:標準答案當然是讀古典級的大家,坦白的說,像「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樣的句子,我到四十歲才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到五十歲才懂;「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我六十歲才懂。能在我年輕的時候幫助我的,不是陶謝李杜韓白,是袁子才、吳梅村、黃仲則這些人。
答:又不盡然。你看這裡有一根頭髮,它有起伏,但是並不聳起。「青山一髮」通常是形容一列長長的遠山,「青山一髮」和「見人形」通常不連在一起,如今聯在一起,應該另有內涵。
答:很好,秋陽之下,偶然有隻蝴蝶在飛,我也見過。當時的感覺是這隻蝴蝶也活不長了,從沒想到它尋花,有了「下尋花」三個字,平凡的情景立刻很壯烈。無論詩或散文,這都是高境界。
问:「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是不是大遠景手法?
答:作文先要有「文心」。不管你是寫散文,寫小說,寫劇本,文心都是根本。可是我們這顆心不能天天時時都是文心。(〇除了文心,還有甚麼心?)心還是那顆心,只是有時候心亂,有時候心死,有時候心浮。心亂就對文學不忠實,自己敷衍自己,文章寫不出;或者寫得很潦草。心死就喪失了寫作所必需的那種敏和圖書感,文章寫不出;或者寫得很勉強。心浮就進不到人生和自然裡頭去,也就不能從人生和自然裡出來,寫出來的文章很庸俗。
问:不得了,詩真是個寶貝,每一句都有用處。
答:這一句「山月隨人歸」,使我聯想到另一句「星月似隨吾馬東」,它們之間有衍生的關係。秋風未動蟬先覺,春風未動梅先覺,春江水暖鴨先知,三者也有衍生的關係。你看,詩不但可以幫助散文,詩也幫助詩。
答:下次記住了。有許多感覺,我們可能忘記了,詩提醒我們。例如我們寫文章一向注意視覺和聽覺,「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既好看,又好聽。可是我們還有嗅覺呢,還有觸覺呢。
问:書總是一本一本分開讀的,你就先介紹一本書好不好?
问:還有一句詩,「遠山一髮見人形」,我一方面覺得很喜歡,一方面也覺得很難懂。既然遠山一髮,距離當然很遠,怎麼能見到人形?
答:你想要我開書單嗎,這件事我幫不上忙。
答:我介紹一「種」書吧,我勸你常常讀詩。
问:我不大會描寫風景,看看同學們的作文簿,也多半不大注意寫景。讀詩能不能增加我寫景的能力?
问:我喜歡寫散文。
问:散文和散文之間有沒有這種衍生的關係?
问:我讀過一些舊詩,不管誰的詩,總有些句子我很喜歡,很受感動。你剛才說「讀一句有一句的收穫」,我現在讀一句算一句,行不行?
答:你啊,你讀一輩子!
问:練習寫作,都說要多讀多寫。我該讀些甚麼書?
答:風拂起衣襟也沒錯,不過只限很小的風,輕柔的風,風吹過來,簡直沒引起你的注和*圖*書
意,直到衣襟飄上來,你覺得好像是衣襟搧出風來。這才是衣上生風。
答:有時候,你可以一個字一個字讀。(〇哦?)有時候,你讀一首詩,你對那首詩不能了解,不能接受,好像白費時間。——你的時間不會白費,裡面總有一個字吸引你,你從這個字的用法看見文心。例如「水聲激激風生衣」,不是風吹衣,不是風拂衣,是風生衣,整句詩全靠一個「生」字。
答:既是夜景,解釋不難,這時山在天幕之下只有一個輪廓,彷彿是個「人」字。
问:我也該先讀吳梅村黃仲則嗎?
问:這麼說,「衣上生風」現在用不上了?我們的制服太短,我們的風衣太厚,都不合「生風」的條件。也許女同學的裙子能「裙下生風」。
答:傳說他是太陽神的御者,也有人說他是太陽的父親。但是詩人筆下的太陽和羲和另有嶄新的關係。「羲和敲日玻璃聲」,詩人的想像多麼豐富,多麼大膽!英國有一家電影公司,產量不大,產品很精致,他們每一部影片前面的固定片頭,就是一個肌肉發達的男子揮起長槌敲響一面大鑼,我每次看見這個畫面,就想起羲和敲日,有一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用機關槍掃射太陽,叮叮噹噹漫天都是鑼響。
问:還能有甚麼別解不成?
问:記得有一次經過一家裝裱店,他們正在裱一副對聯,下聯是「秋空一蝶下尋花」,我一看,登時傻了,上聯是甚麼也忘了問。你說「秋空一蝶下尋花」好不好?
问:忘記了有這一招。
问: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
答:不,我不敢那樣主張。從前,我的老師曾經禁止我讀他們。可是我在二十歲以前總是覺得他們親切。現在你問我,我仍然勸你讀李杜韓白諸大家,如果讀不進去,再退而求其次吧。
问: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