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這一切「旁若無人」的表演究竟是偶然突發事件,經常令人困惱的乃是高聲談話。在喊救命的時候,聲音當然不嫌其大,除非是𩓐子被人踩在腳底下,但是普通的談話似乎可以令人聽見角度,而無需一定要力竭聲嘶的去振聾發瞶。生理學告訴我們,發音的器官是很複雜的,說話一分鐘耍有九百個動作,有一百塊筋肉在弛張,但是大多數人似乎還嫌不足,恨不得嘴上再長一個擴大器。有個外國人疑心我們國人的耳鼓生得異樣,那層膜許是特別厚,非扯着𩓐子喊不能聽見,所以說話總是像打架。這批評有多少眞理,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國人會嚷的本領,是誰也不能否認的。電影場裏電燈初滅的時候,總有幾聲「噯喲,小三兒,你在哪兒哪?」在戲院裏,演員像是演啞劇,大鑼大鼓之聲依稀可聞,主要的聲音是觀衆鼎沸,令人感覺好像是置身蛙塘。在旅館裏,好像前後左右都是廟會,不到夜深休想安眠,安眠之後難免沒有響皮底的大皮靴毫無慚愧的在你門前踱來踱去。天未大亮,又有各種市聲前來侵擾。一個人大聲說話,是本能;小聲說話,是文明。以動物而論,獅吼,狼嘷,虎嘯,驢鳴,犬吠,卽是小如促織蚯蚓,聲音都不算小,都不會像人似的有時候也會低聲說話。大槪文明程度愈高,說話愈不以聲大見長。羣居的習慣愈久,愈不容易存留「旁若無人」的幻覺。我們以農立國,鄕間地曠人稀,畎畝阡陌之間,低聲說一句「早安」是不濟事的,必得扯長了𩓐子喊一聲「你吃過飯啦?」可怪的是,在人煙稠密的所在,人的喉嚨還是不能縮小。更可異的是,紙驢嗓,破鑼嗓,喇叭嗓,公鷄嗓,並不被一般的認和*圖*書爲是缺陷,而且麻衣相法還公然的說,聲音洪亮者主貴!
「旁若無人」的精神表現在日常行爲上者不只一端。例如欠伸,原是常事,「氣乏則欠,體倦則伸。」但是在稠人廣衆之中,張開血盆巨口,作吃人狀,把口裏的獠牙顯露出來,再加上伸胳臂伸腿如演太極,那樣子就不免嚇人。有人打哈欠還帶音樂的,其聲嗚嗚然,如吹號角,如鳴警報,如猿啼,如鶴唳,音容並茂,禮記:「侍坐於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屨,視日蚤莫,侍坐者請出矣。」是欠伸合於古禮,但亦以「君子」爲限,平民豈可援引,對人伸胳臂張嘴,縱不嚇人,至少令人覺得你是在逐客,或是表示你自己不能管制你自己的肢體。
旅行雖然夾雜着苦惱,究竟有很大的樂趣在。旅行是一種逃避,——逃避人間的醜惡。「大隱藏人海,」我們不是大隱,在人海裏藏不住。豈但人海裏安不得身?在家園也不容易遯跡。成年的圈在四合房裏,不必仰屋就要興嘆;成年的看着家裏的那一張臉,不必牛衣也耍對泣。家面所能看見的那一塊靑天,只有那麼一大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淸風明月,在家裏都不能充分享用,耍放風筝需要擧着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耍左右鄰居沒有遮攔。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磕頭碰腦的不是人面獸,就是可憐蟲。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雖無勇氣披髮入山,至少爲什麼不帶着一把牙刷綑起舖蓋出去旅行幾天呢?在旅行中,少不了風吹雨打,然後倦飛知還,覺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樣便可以把那不可容忍的家變成爲暫時可以容忍的了。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和_圖_書如此的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
逃避不是辦法。我們只是希望人形的豪豬時常的提醒自己:這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別人,人形的豪豬旣不止我一個,最好是把自已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歛一下,不心像孔雀開屛似的把自己的剌毛都盡量的伸張。
旅行中沒有不感覺枯寂的,枯寂也是一種趣味。哈玆利特Hazlitt主張在旅行時不耍伴侶,因爲:「如果你說路那邊的一片豆田有股香味,你的伴侶也許聞不見。如果你指着遠處的一件東西,你的伴侶也許是近視的,還得戴上眼鏡看。」一個不合意的伴侶,當然是累贅。但是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人太多了嫌閙,沒人陪着嫌悶。耳邊嘈雜怕吵,整天咕嘟着嘴又怕口臭。旅行是享受淸福的時候,但是也還想拉上個伴。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受得住孤獨。在社會我們覺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人居多,避之唯恐或晚,在大自然裏又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親切的。到美國落磯山上旅行過的人告訴我,在山上若是遇見另一個旅客,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脫帽招呼,寒喧一兩句。這是很有意味的一個習慣。大槪只有在曠野裏我們才容易感覺到人與人是屬於一門一類的動物,平常我們太注意人與人的差別了。
「旁若無人」
鄰居有叟,平常不大回家,每次歸來必令我聞知。淸晨有三聲噴嚏,不只是淸脆,而且宏亮,中氣充沛,根據那聲音之響我揣測必有異物入鼻,或是有人插入紙捻,那聲音撞擊在臉盆之上有金石聲!隨後是大排場的漱口,眞是排山倒海,猶如骨鲠在喉,又似蒼蠅下嚥。再隨後是三餐的飽膈,一串串的咯聲,像是下水道不甚暢通的樣子。可惜隔着https://m.hetubook.com.com牆沒能看見他剔牙,否則那一份刮垢磨光的鑽探工程,場面也不會太小。
「一羣豪豬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擠在一起取暧;但是他們的刺毛開始互相擊剌,於是不得不分散開。可是寒冷又把他們驅在一起,於是同樣的事故又發生了。最後,經過幾番的聚散,他們發現最好是彼此保持相當的距離。同樣的,羣居的需要使得人形的豪豬聚在一起,只是他們本性中的帶刺的令人不快的剌毛使得彼此厭惡。他們最後發現的使彼此可以相安的那個距離,便是那一套禮貌;凡違犯禮貌者便要受嚴詞警告——用英語來說——請保持相當距離。用這方法,彼此取暧的需要只是相當的滿足了;可是彼此可以不至互剌。自己有些暧氣的人情願走得遠遠的,旣不剌人,又可不受人刺。」
眞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客廳裏的好朋友不見得卽是旅行的好伴侶,理想的伴侶須具備許多條件,不能太髒,如嵇叔夜「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悶癢不能沐」,也不能有潔癖,什麼東西都耍用火酒揩,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魚之不張嘴,也不能終日喋喋不休,整夜鼾聲不已,不能油頭滑腦,也不能蠢頭呆腦,要有說有笑,有動有靜,靜時能一聲不響的陪着你看行雲,聽夜雨,動時能在草地上打滾像一條活魚!這樣的伴侶那裏去找?
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閙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寧願在家鄕吃靑草啃樹皮呑觀音土,生怕離鄕背井之後,在旅行中流爲餓莩,失掉最後的權益——壽終正寢。至於席豐履厚的人更不願輕擧妄動,牆上掛一張圖畫,看看就可以當「臥遊」,所謂「一動不如一靜」。說穿了「太hetubook.com.com陽下沒有新鮮事物」。號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我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郊外踏靑,是一樁心跳的事,多早就籌備,起個大早,排成隊伍,擎着校旗,鼓樂前導,事後下星期還得作一篇「遠足記」,才算功德圓滿。旅行一次是如此的莊嚴!我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內,八十多歲,沒有逛過一次西湖,最後總算去了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抬到了西湖,就沒有再回來——葬在湖邊山上。
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舖蓋捲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要綑得緊,要綑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稜見角,與稀鬆露饀的大包袱要廻異其趣,這已經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鷄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了。關卡上徧有好奇人要打開看看,看完之後便很難得再復原。「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很多人在打完舖蓋捲兒之後就覺得遊與已盡了。在某些國度裏,旅行是不需要携帶舖蓋的,好像凡是有床的地方就有被褥,有被褥的地方就有隨時洗換的被單,——旅客可以無牽無罣,不必像蝸牛似的頂着安身的傢伙走路。携帶舖蓋究竟還容易辦得到,但是沒聽說過帶着床旅行的,天下的床很少沒有臭蟲設備的。我很懷疑一個人於整夜輸血之後,第二天還有多少精神遊山逛水。我有一個朋友發明了一種服裝,按着他的頭軀四肢的尺寸做了一件天衣無縫的睡衣,人鑽在睡衣裏面,只留眼前兩個窟窿,和外界完全隔絕,——只是那樣子有些像是KKK,夜晚出來曾經幾乎嚇死一個人!
在電影院裏,我們大槪都常遇到一種不愉快的經驗。在你聚精會神的靜坐着看電影的時候,會忽然覺得身下坐着的椅子顫動起來,動得很https://www.hetubook.com.com勻,不至於把你從座位裏掀出去,動得很促,不至於把你顚搖入睡,顫動之快慢急徐,恰好令你覺得他討厭。大槪是輕微地震罷?左右探察震源,忽然又不顫動了。在你剛收起心來繼績看電影的時候,顫動又來了。如果下決心尋找震源,不久就可以發現,毛病大槪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撑上,繃足了勁,利用腿筋的彈性,很優遊的在那裏發抖。如果這拘攣性的動作是由於羊癲瘋一類的病症的暴發,我們要原諒他,但是不像,他嘴裏並不吐白沫。看樣子也不像是神經衰弱,他的動作是能收能發的,時作時歇,指揮如意。若說他是有意使前後左右兩排座客不得安生,卻也不然。全是陌生人無仇無恨,我們站在被害人的立場上看,這種變態行爲只有一種解釋,那便是他的意志過於集中,忘記旁邊還有別人,換言之,便是「旁若無人」的態度。
原始的交通工具,並不足爲旅客之苦。我覺得「滑竿」「架子車」都比飛機有趣。「御風而行,泠然善也,」那是神仙生涯。在塵世旅行,還是以腳能着地爲原則。我們要看朶朶的白雲,但並不想在雲隙裏鑽出鑽進;我們要「横看成巔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但並不想把世界縮小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似的來欣賞。我惋惜米爾頓所稱述的中土有「掛帆之車」尙不曾坐過。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於舟車之不易得,車夫舟子之不易纏,「衣帽自看」固不待言,還耍提防靑紗帳起。劉伶「死便埋我」,也不是準備橫死。
叔本華有一段寓言:
古人云,「一生能着幾兩屐?」這是勸人及畤行樂,莫怕多費幾雙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其中是否含着有多少苦惱的成分呢?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