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作者自傳
——迂老隨筆

我國辛亥而後,謀如良平,勇如黥彭,籌款如蕭何,用兵如韓信,可以說多得很,獨缺乏一個漢高祖,所以紛紛擾擾鬧個不休。豁達大度,知人善任,漢高祖所以成功也。矜人臣以能,謂天下皆出己下,殷紂王所以亡國也。諸君如想擔當國家大事,務於此等處,留心思之!留心思之!
孟子與友處,成為賢人,孔子與師處,成為聖人。鄙人是厚黑界的聖人,故民國元年著成的厚黑經有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厚黑者而從之,其不厚黑者而改之。」諸君想都讀過,這即是鄙人以今人為師的明證。我歷觀當代名人,及朝夕往來的朋輩,常常歡喜讚嘆曰:「吾師乎!吾師乎!」鄙人用了這種困知勉行的工夫,遂崛起而為厚黑聖人,東魯有聖人,西蜀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也。
我把徵文啟發出後,收得詩文很多,佳作如林,惟有昔年在自流井新寺炳文書院,與我同學的宜賓李小亭,送我一首七古云:「玄之又玄玄乃黑,含德之厚厚不測,老子手寫厚黑經,世俗強名為道德……」三四兩句,真是妙極了,諸君試取鄙人所著「厚黑叢話」合訂本一五三頁讀之,即知此語之妙。諸君如果高興,不妨作些詩文,與鄙人補祝,交由重慶青木關溫泉寺張君默生轉。
韓非又云:「鄭子產晨出,過東匠之閭,聞婦人之哭,撫其御之手而聽之。有閒,遣吏執而問之,則手絞其夫者也。異日,其御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曰:『其聲懼。凡人於其親愛也,始病而憂,臨死而懼,已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懼,是以知其有姦也。』子產之智,不亦多事乎?姦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後知之,則鄭國之得姦者寡矣。……故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為之羅,則雀不失矣。夫知姦亦有大術,不失其一而已矣,不修其理,而以己之胸察,為之弓矢,則子產誣矣。」韓非這篇議論,也即是「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的說法。韓非能夠以天下為大羅,雀不失一,我國今日,如有韓非這類人,出面執政,一定能使四萬萬五千萬枝箭的能力,一齊表現出來,所以我甚望讀者諸君,把鄙人的厚黑學,細細研究一番,然後去讀韓非諸人之書,自然頭頭是道,出而應世,包管你成為諸葛武侯第二。
黃蕭方曾對我說:他同時也拘在軍政執法處,看見有人與某甲送被條等物進去,且優待之,即知事情有變。覆審時汗青因某甲反供,在法庭上與之大鬧,列五見同黨的人都這樣幹,也就默無一明,所以列五始終無口供。向例:執行死刑時,在監外高呼犯人姓名,呼及汗青,汗青在蕭方背後一室,高聲應道:「有。」一跳就出去,氣急了,大鬧。列五在法庭上負手旁立,微笑不語,同時把某甲也宣佈死刑,某甲大罵:「當初曾許老子的官,而今還要槍斃老子嗎?」列五呼其字曰:「某甲,不要說了,今日之事,你還在夢中!」列五的襟懷,真是海闊天空,落在別人,縱不唾某甲之面,也要奚落他幾句。赴刑場時,汗青車子在列五之後,列五還帶點開玩笑的態度回頭說道:「汗青,今天的事,有帶老火哦!」其他詳情,見拙著「厚黑叢話合訂本」玆不贅述。列五真是把死之一字,當如兒戲。凡人到了死生關頭,才見真實本事,一部廿四史中,慷慨就死者何可勝數,嵇生琴夏百色,獨傳千古者,無非態度從容耳。張飛怒斬嚴顏,嚴神色不變曰:「砍頭便砍頭,何為怒耶!」威猛如飛,為之氣折,可稱神勇,列五較嚴,有過之無不及。其致廖緒初信有云:「不肖秉性雖麤,略識莊生安時處順,哀樂不入之道……深信大地自有史以來,皆作如是觀,因此之故,任外界形形色|色,糾錯相紛,而素志固猶迥然也。」他平日有這樣的修養,臨死才有那樣的從容,然而列五之出身,則是一個八股秀才,豈非奇事!我深望讀者諸君,於研究洋八股之暇,不妨研究一下中國八股。
政治界有帝王,學術界有聖賢,其情形是相類的。戰國策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在學術界,則聖賢也是與師處,與友處。他是以古人為友,以今人為師。於何徵之呢?孟子曰:「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是尚友也。」這即是以古人為友的明證。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這即是以今人為師的明證。古人有千千萬萬,今人有千千萬萬,你們的孔夫子,孟夫子,師與友,有這樣的多,所以就成為千古有一無二的人物。
張君與我,素不相講,來信云:「讀其書即願識其人,先生可否於頤養之餘,寫一詳細的自傳,以示範於後學。」盛意殷殷,本不敢卻,然而因為要「示範於後學」,我反轉不敢寫了。我的祖父,種小菜賣,我的父親,挑牛草賣,我自小兒曾幹過牽牛餵水這類生活,如果照實寫出,鄉間牧牛兒見了,知道厚黑教主,是這麼一回事,一齊工作起來,豈不成了遍地是教主?我這位教主,還值錢嗎?並且我是八股先生出身,倘被「後學」知道了,捨去洋八股不研究,轉而研究中國八股,豈不更是笑話?所以我提起筆,不敢往下寫。
韓非舉得有個例證:「陽虎議曰:『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詐而試之。』逐於魯,疑於齊,走而之趨,趙簡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竊人國政,何故相也?』簡主曰:『陽虎務取之,我務守之。』執術而御之,陽虎不敢為非,善事簡主,幾至於霸。」從這場公案看來,當首領的人,也不必摹仿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組織甚麼秘密死黨,只要懂得首領術,任何人都可指揮如意。如其不然,就是自己親手造出的學生,都會反戈相向,成為冤冤不解的仇人。所以當首領的人,如果說:「某人是壞人,用他出來,一定會害我。」這種人的本事,未免太小,懂不得厚黑學,夠不上當首領。以視趙簡主,真是相隔霄壤。
許劭批評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操聽了大喜。東漢之末,明明是亂世,明明說曹操是奸雄。何以操聽了,反會大喜呢?因為曹操是千古奸雄,正是陽虎一流人物,許劭這兩句話,即是陽虎所說的:「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詐而試之。」直不啻從曹操心坎中流出,所以操聽了大喜。
大凡徵求壽文,例應舖敘本人道德文章功業,最要者,尤在寫出其人特點,其他俱可從略。鄙人以一介匹夫,崛起而為厚黑聖人,於儒釋道三教之外特創一教,這可算真正的特點,然而其事為眾人所共知,其學已家喻戶曉,並且許多人都已身體力行,這種特點,也無須贅述。茲所欲說者,不過表明鄙人所負責任之重大,此後不可不深自勉勵而已。
鄙人生於光緒五年己卯,正月十三日,次日始立春,算命先生所謂:己卯生人,戊寅算命,所以己卯年生的人,是我的老庚,戊寅年生的人,也是我的老庚。光緒己卯年,是西曆一千八百七十九年,愛因斯坦,生於是年三月十九日,比我要小點,算是我的庚弟,他的相對論,震動全球,而鄙人的厚黑學,僅僅充滿四川,我對於這位庚弟,未免有愧。此後只有把我發明的學問,努力宣傳,才不虛生此世。
當首領的人,要有首領術,韓非曰:「執術而御之,身坐於廟堂之上,有處女子之色,無害於治。無術而御之,身雖瘁臞,猶未有益。」崇禎皇帝,不懂首領術,越是苦幹硬幹,天下越是大亂。當皇帝的本事,全在駕馭人才。崇禎皇帝,沒得駕馭法,許多奇材異能之士,展施不出來。雖有良馬,無從展足。滿洲皇帝,有駕馭法,劣馬見了道子,也會跑,所以孔有德一般降將,能當開國元勳。洪承疇諸人,平日高談忠孝,不得不反戈相向,誅鋤故主。
「江漢炳靈集」,是張文襄督兩湖時,把科歲考秀才們作的八股,命樊樊山選集而。往年在成都,尹仲錫對我說:他在陝西做府官時,曾問樊樊山:「聽說江漢炳靈的文章,全是你作的?」樊曰:「非也,我不過修改而已,但改得很多,所改約四分之三。」這是八股界的掌故,附記於此。
諸葛孔明,隱居南陽,人稱臥龍,後來出師伐魏,司馬懿畏之如虎,一輩子龍爭虎鬥,我不知他真實本領安在,後見史書上載:桓溫伐蜀,諸葛孔明小吏猶存,時年一百七十歲,溫問之曰:「諸葛公有何過人處?」吏對曰:「亦未有過人處。」溫便有自矜之色。吏良久曰:「但自諸葛公以後,便未見有妥當如公者。」溫乃慚服。孔明出師表曰:「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由此知稱龍爭虎鬥之立足點,無非是妥當而已,謹慎而已。我這個厚黑教主,亦未有過人處,無非是「迂」而已,「老好」而已。
往年在重慶,遇著新聞記者游某,說道:我讀你的作品,以為是個青年,誰知才是個老頭子。我說:怪了!厚黑學,只有你們青年人才講得,我們老頭子就講不得。我在成都,住在侯克明公館內,侯君介紹一個姓彭的來會,是江蘇人,說道:往年在南和圖書京,讀上海發行的「論語」,載有「厚黑學」,我同朋友揣想:作者年齡,大約不過三十上下,那知已這樣的年齡。我聽了大為不平,我輩老年人,連講厚黑學的權利,都被人剝奪了,奈何!奈何!
戰國策是古代厚黑學教科書,郭隗謂燕昭王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憑幾據仗,眄視指使,則廝役之人至,恣睢奮擊,呴藉叱咄,則徒隸之人至。」現在是民國時代,無所謂君,即無所謂臣,有志用世者,只能於師也,友也,廝役也,徒隸也,四者之中,擇一位置。擇用人之柄者,亦只能於四者之中,擇一以位置之。師與友挺然獨立者也。廝役與徒隸,無挺然獨立的能力,不得不因人俯仰,供人指揮者也。大凡大功業之告成,廝役與徒隸,亦是不可少之人;然使左右前後,都是這類人佈滿了,無所謂師與友,那就應了郭隗之言,只好亡國了。無如今日之赫赫巨公,固皆眄視指使者,固皆呴藉叱咄者,奈何!奈何!
楊朱之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這即是不當空子,也不當豪傑的說法。又曰:「人人不損不毫,人人不刮天下。」這即是不當嘍囉,也不當大王的說法。鄙人寫「厚黑叢話」,曾說:老子一部「道德經」,純是厚黑哲理。楊朱是老子的弟子,所以倡出來的學說,能與鄙人暗合。孟子曰:「楊氏為我,是無君也。」你想:全世界尋不出一個嘍囉,那裏還有山大王出現?所以道家一派學說,為儒家所深斥,而鄙人的厚黑學,就成為世界上最精粹的學說了。
從前阿柴有子十人,臨終命各持二箭來,取一箭命折之立斷,命以十九箭合折之,則不能斷。諭之曰:「分則易折,合則難摧。」這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但須善於體會,二十箭合作一束,固然不能折斷,請問廿箭合作一束,能不能射死敵人?箭之功用,全在射人,今他折斷,把他綑作一起,豈不失了射人的功用,又何貴乎有箭?今當抗戰建國期中,許多志士,奔走呼號,大都奉阿柴學說,為天經地義,專幹綑箭的工作,忘卻射箭的工作,致使枝枝箭的能力,鬱而不伸,鄙人所為如鯁在喉,不得不一吐為快也。
與列五同日槍斃者,共是四人,鄒魏之外,還有某君,此君也是黨人,姓名籍貫,為隱去,名之曰某甲,我且把事由始末來說一下,不然某甲家屬,也援鄒魏之例,出而請卹褒揚,就未免滑天下之大稽了。
四川自漢朝文翁興學而後,文化比諸齊魯,歷晉唐以迄有明,蜀學之盛,足與江浙諸省相埒,明季獻賊躪蜀,殺戮之慘,亙古未有,秀傑之士,起而習武,蔚為風氣。有清一代,名將輩出,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無一不有。嘉道時,全國提鎮,川籍佔十之七八,於是四川武功特盛,而文學則蹶焉不振。六十年前,張文襄建立尊經書院,延聘湘潭王士秋先生,來川講學,及門弟子,井研廖季平,富順宋芸子,名滿天下,其他著作等身者,指不勝屈,樸學大興,文風復盛。考「湘綺樓日記」,己卯年正月十二日,王先生接受尊經書院聘書,次日鄙人即誕生,明日即立春,萬象更新,這其間實見造物運用之妙。
列五殉義,是民國四年三月四日,往年經中央議決撫卹五千元,常年卹金六百元,並令四川公葬,同時殉義者,有酉陽鄒汗青,資中魏榮權,二人也是高等學堂同學,卹典未之及,高等學堂曾開同學會,議決請省黨部致函酉陽資中黨部徵取二人事蹟,為之請卹褒揚,將來當可准行。
世間最樂的事,莫過於行吾心之所安。張列五押赴刑場槍斃,薄白學發明家梟首示眾,二人反對厚黑學一也,其不得壽終正寢一也。然而列五之心則最樂,某發明家則最苦。何也?列五蓋行其心所安也,焉得不樂?某君則斷非心之所安,焉得不苦?假令今日有人把我這個厚黑教主,綁赴刑場槍斃,我將視為耶穌之上十字架,而吾道就大行了。
一般人都說:中國鬧得這樣糟,是由於壞人太多了,說這話的人,就是不懂厚黑學。中國地方如此之寬,用人如此之多,那裏去尋許多好人來用?只要懂得厚黑學,執術而用之,壞人都會成為好人,韓非曰:「必恃自直之箭,百世無矢,恃自圓之木,千世無輪矣。自直之箭,自圓之木,百世無有一,然而世皆乘車射禽者,櫽括之道用也。雖不待櫽括而有自直之箭,自圓之木,良工弗貴也。何則?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發也。」韓非所說的櫽括之道,即是首領術。他說道:「貞信之士,數不盈十,而境內之官,官以百數。必任貞信之士,則人不足官。」這真是通達治體之言。韓非所處是戰國時代,國小地狹,故曰:「官以百數。」今之中國,官以千萬數,那裏去尋許多貞信之士,且首領一人,何能鑒別千萬官之賢否,所以必須研究厚黑學,懂得首領術,只要善於駕馭,壞人會變成好人,如果不善駕馭,好人也會變成壞人。一部廿五史,例證很多,諸君自去搜尋,我只提出原則就是了。至於首領術,韓非書中,有具體的說明,玆不詳引。
與朋友寫信,自稱「迂老」,生以為號,死以為諡,故此次所寫文字,題曰:「迂老隨筆」。
正月十二日,曆書上載明:是楊公忌日,諸事不宜。孔子生於八月二十七日,也是楊公忌日,所以鄙人一生際遇,與孔子相同,官運之不亨通一也,其被稱為教主一也。天生鄙人,冥冥中以孔子相待,我何敢妄自菲薄?
一般人都說:要復興中國,非保存國粹不可,這誠然不錯,我所不解者,八股是中國之國粹,為甚捨去中國八股不研究,反朝朝日日研究西洋八股?如此而欲復興中國,豈非南轅北轍?一般人又說:現在這個時局,非有曾國藩,胡林翼,這類人出來,不能收拾,這也不錯;獨不思:曾胡二人,都是八股秀才出身,而今全國人不知八股為何物,曾胡二人,從何出現?此鄙人所以慨然興嘆,毅然以提倡八股為己任,無奈舊日八股老同志,凋零殆盡,後生小子,全不知八股義法,鄙人特擬作兩篇,㈠、孔告大戰,㈡、孔子辦學記,據重慶新蜀夜報說:「實已轟動了一般社會。」這都是一般人喜愛國粹之表現。厚黑學者,八股之結晶體也,故鄙人特意與諸君談談厚黑學,談談八股。
政治家帶不得名士氣,帶不得書生氣。王夷甫、殷深源,名士也,不幸而執政,身敗名裂。程伊川,朱元晦,書生也,幸而未執政,至今尚高坐孔廟中吃冷豬肉。程朱連蘇東坡這類人,都容不過,豈可在政界中來往?鄙人非名士,也非書生,是一個八股學校修業生,故於人無所不容。薄白學發明家,是反對厚黑學的,我還稱他為名教功臣,請他入文廟。張列五首先呼我為瘋子,也是反對厚黑學的,我將來建厚黑廟,還許他進來配享。一般人只知佛門廣大,殊不知厚黑之門,更為廣大。君子曰:「李宗吾之稱教主也,宜哉!」
去年(二十八年)國曆三月三日,我滿六十,在成都新新新聞上,發表一文,題曰:「厚黑教主六旬晉一徵文啟」,下署曰:「李宗吾」,讀者無不大笑。今年(二十九年)三月三日,在自流井,接得張君默生由重慶來函,叫我寫一篇我的「自傳」,惹動了我的高興,又提筆寫文,然而寫「自傳」我卻不敢。
楊公忌日的算法,是以正月十三日為起點,以後每月退二日,二月十一,三月初九……到了八月,忽然發生變例,以二十七日為起點,又每月退二日,九月二十五,十月二十三……到了正月又忽然發生變例,以十三日為起點。諸君試翻曆書一看,即知鄙言不謬。大凡教主都是應運而生,孔子生日,既為八月二十七日,所以鄙人生日,非正月十三不可。這是楊公在千年前早已註定了的。
孔子生日,定為陰曆八月二十七日,考據家頗有異詞,民以來,改為陽曆八月二十七日,一般人更莫名其妙。千秋萬歲後,我的信徒,飲水思源,當然與我建個厚黑廟,每年聖誕致祭,要查看陰陽曆對照表,未免麻煩,好在本年(二十八年)正月十三日,是陽曆三月三日,玆由本教主欽定陽曆三月三日,為厚黑教主聖誕,將來每年陰曆重九日登高,陽曆重三日,入厚黑廟致祭,豈不很好?
大凡當首領的人,如果自矜其能,把自己的才智表現出來,即會把眾人的才智壓抑下去;就會成為獨夫。殷紂王材力過人,手格猛獸,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謂天下皆出己下,卒至身死國滅,首懸太白之旗。故韓非警告人主曰:「去智而有明,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又曰:「矜而好能,下之所欺。」這些道理,西洋科學家,如達爾文這類人懂不得,要我輩八股家才懂得。於何徵之呢?四川壬寅鄉墨有曰:「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厚黑學者,八股之結晶體也。諸君不懂八股,請讀鄙人的厚黑學。
世間的裁縫木匠,都要拜人為師,學習三年,才能替人縫衣服,做器具。而今的人,黃m.hetubook.com.com腳黃手,跳上政治舞台,當首領的不研究首領術,當縣長的不研究縣長術,等於未投師學習即替人縫衣服做器具,國內政治,怎麼不鬧得一塌塗。他們在政治上的措施,絕像我輩八股先生進場,在洋八股上東抄寫點,西抄寫點,湊集成一種規章,強迫人民實行,行之不通,則大罵道:「這種辦法,東洋行得通,西洋行得通,獨於中國行不通,人民程度,真是太低了。」這種說法,等於說:「此種衣服,東家的孩子穿得,西家的孩子穿得,獨於你家孩子穿不得,這是你家孩子,身體長得不合式,怪不得我縫衣的人。」我國四萬萬五千萬人,自清末變法以來,即託命於此種人之手,天乎!冤哉!天乎!冤哉!然則救之之道奈何?曰:只有研究厚黑學。
宇宙事事物物,以平為歸,物不平則鳴,人不平則爭。人類本是平等的,君相的地位,已經比眾人高了,如果態度再加高亢,是為高而又高,不平孰甚?故須謙恭下士,才能躋於平,才不失敗。匹夫的地位,已經比王侯低了,如果再卑以自處,是為低而又低,不平益甚。田子方曰:「貧賤驕人。」顏斶曰:「生王之頭,不若死士之壟。」必須有這種態度,才能調劑之以歸於平。故我們說田顏二人有氣節,稱之譽之。萬一君相有了這種態度,我們就名之曰驕盈,訾之議之。這是甚麼道理呢?此由吾人胸中藏有一個平字,為衡量萬物之準,而自己每不之覺也。劉先主三顧茅廬,以匹夫而對帝室之胄,故態度至為高亢。及當了丞相,對僚屬下教令,就不得不謙虛,始終是循著平字公例而行。鄙人著「心理與力學」一書,已揭出此旨,此處算是引的例證。
前年同鄉華相如之姪熟之,鄭雲沛之子北星,來成都云:「叔輩曾言:昔年在私塾中,我們呼李宗吾為老好人。」我於是請一桌客,請兩君當眾聲明,見得我的話,是信而有徵。今年我在自流井,華熟之請春酒,其叔相如在座,我當眾請相如證明。跟著鄭北星又請,其父雲沛在座,我又尚眾請雲沛證明。我在座上高談闊論,雲沛詫異道:「你先年沉默寡言,怎麼現在這麼多說法?」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我這個厚黑教主,也非生而知之的,是加了點學力的。有志斯道者,尚其勉之。
我輩主持國家大計,應當如射箭一般,懸出一個箭垛,四萬萬五千萬枝箭,向同一之箭垛射去。然而今日不能也,其病根有三:㈠、專幹綑箭的工作,忘卻射箭的工作,致使許多志士的能力,鬱而不伸。㈡、各持一箭,任意亂射,不知箭垛安在。㈢、見人手持一箭,即惶然大嚇道:「你這枝箭,怕不是射敵人的,一定是射我的,快快放下,等我一人射好了。」以上三者,就是我國失敗最大病根,知道病根所在,即有治療之方法了。㈠、指出箭垛,㈡、教他射箭之法,㈢、大著膽子,不要怕別人射我,然而別人一定是射敵人,決不會射我。我們須知:所謂師法古人者,是師其意不師其跡。善學柳下惠者,莫如魯男子,我們能實行上述三法,即可謂之善學阿柴。所以我力勸讀者諸君,快快的研究我的厚黑學。
(全書完)
列五匿居天津,織襪為業,在袁政府看來,以都督民政長解職下來,一定腰纏百萬,還幹此等事,一定有何種作用。不知列五是個舊式書生,那裏曉得拏錢,解職下來,兩袖清風,其開織襪廠,實為謀生活起見,許多學生及同鄉,尋著他覓事,只好留在廠中,供其食宿,想把襪廠擴張大點,自己又無資本。袁政府偵探李某,託名商人,先認識某甲,進而認識汗青與列五,自稱願出貲合夥,往還了許久,一日約在租界外餐館,訂立合夥契約,臨上火車,李某出一捲紙,交與列五道:「這是我擬的章程,你暫且拏著,我去買點紙煙來。」列五也未開看,順手遞與汗青,汗青插入衣袋中,李某久不至,火車開了,一到車站,兵已佈滿,齊被逮捕,搜出紙捲,才知是血光團章程。送交北平審訊,久無口供,偵探對某甲說道:「全案中人,業已無救,你能如何如何說,不惟保全生命,且可作官。」某甲遂反口誣陷,而案就定了。
古人云:「為善最樂。」殊不知為惡也最樂,你看梁山上那些殺人放火的同志,大碗吃肉,小碗吃酒,何等快樂。世界最苦的,莫過於不善不惡的庸人,然庸人能自甘於庸,安分守己,過他庸人之生活,則苦之中未嘗無樂。惟庸人不甘於庸,妄欲為善,妄欲為惡,此真天下之大苦也。鄙人深悟此理,所以安分守己,談談厚黑學,過我庸人之生活,方寸中蓋有至樂焉。
我在學堂內,高談四等英雄的時候,列五猝然問我道:「你將來當那等英雄?」我說:「當頭等英雄,我不肯,當第三等英雄我不能,無已,其第二等英雄,第四等英雄耳。」我還問列五:「你當那等英雄?」他笑而不答。綬青則抱膝搖頭,口中念道:「頭箕踞長松下,冷眼看他世上人。」當日情事,宛然在目。後來我的話,是實行了的,我在政治上,是第四等英雄,在學問上是第三等英雄。反正後,我幹的是省立中學校長,和省視學這類事,他們打他們的仗,我辦我的學,查我的學,有時甲乙兩方,血戰不已,兩方的學務,我都去視察,並且兩方都受歡迎,這是走的錢繆竇融途徑,是為第四等英雄。後來綬青縱酒而死,終身過的是「冷眼看世上人」的生活。列五笑而不答,大約是以頭等英雄自命。民國四年,在北平殉義,臨刑時的態度,比垓下的項羽,還要從容些,真不愧頭等英雄。(二人事蹟,詳見拙著厚黑叢話)
滿清末年,洋八股傳入中國,清廷明令,廢書院,興學堂,我高興極了,把家中經史文集,與夫自己所作的窗稿,用籮筐裝起,在山上挖一大坑,用火燒之,那些東西,有些是自己批點過的,有些是手自抄寫,而苦心揣摩,有些是自己心血嘔成的。臨燒時未免依依有情,坐在土坑邊,一面翻開讀,一面丟在火內燒,一連燒了幾次,而今真是悔之不及。所以我雖毅然以提倡八股為己任,實則根柢很淺薄,只好自稱八股學校修業生,不敢言畢業。
世間的道理,只要研究得徹底,彼此所見,都是一樣。儒家與法家,表面看去,似乎冰炭不相容,其實不然,四書五經,是儒門經典,秦誓曰:「若有一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這種說法,也即是「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之智皆其智」的說法。與韓非的主張,有何差別?我們把韓非之書,細讀一遍,又把諸葛亮本傳,細讀一遍,即知孔明乃法家一派之醇乎其醇者也。他自比管樂,手寫申韓,生平宗仰,已可概見。治蜀嚴而無赦,更與儒家主旨不類。然而今之孔廟中,則大書曰:「先儒諸葛亮之位」,此其故可深長思矣。
幼年時老師在「江漢炳靈集」上,選了一篇「後生可畏」全章的八股與我讀,至今還記得幾句:「某也……某也……而我也樵牧以外無交遊,鄉里之中誇學問……否則有官階而無建白,後人讀史,尚無暇記宰相之名,所以一卷可傳,夭札亦神明之壽,百年空過,衣冠等枯骨之餘。」這話真是不錯,一部廿四史中,帝王姓名,試問讀者,記得若干?當日我讀這幾句文章,往往淒然泣下,今日偶一誦及,亦惻側心動,自亦不知何為而然,所以發憤而著「厚黑學」一卷,在四川一隅之內,誇誇學問。八股塾鈔上,張玉書八股有云:「不受朝廷不甚愛惜之官,亦不受鄉黨無足輕重之譽。」所以許多人罵「李宗吾是壞人」,我也不管。
世間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鄙人發明厚黑學,居然有人與我爭發明權。前年友人某君對我說:有一次在讌會席上,談及李宗吾發明厚黑學,忽有人說道:我當小孩時,已聽見厚黑學三字,那裏是李宗吾發明的。某君問他:你今年若干歲了?答曰:三十歲。某君曰:李宗吾的厚黑學,民國元年,已在成都報紙披露,今為民國二十七年,你那時當然是小孩子。
鄙人是懂教授法的,我教授學生,絕不教他如何厚,如何黑,只把他天性中具備的良知良能,誘導出來,他自然曉得厚,曉得黑。猶如礦師一樣,只把礦之所在,指示出來,叫他自己去挖就是了。所以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也不必不如師。昔者子夏問於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曰:「回之信賢於丘。」曰:「子貢之為人奚若?」曰:「賜之敏賢於丘。」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曰:「子張之為人奚若?」曰:「師之莊賢於丘。」子夏曰:「然則四子何為事先生?」子曰:「回能信而不能反,賜能敏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此其所以事吾也。」鄙人也與孔子一樣,講到才智,實是遠不如諸君,然而諸君非與我拜門稱弟子不可。和*圖*書孔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諸君雖天性中具備有厚黑,但不經鄙人指點,難免不進退失據。韓非曰:「不賢而為賢者師,不智而為智者正。」諸君必須奉我為師,才能糾正諸君的錯誤,以管仲之才智,猶師吾焉,鄙人其諸君之老馬乎。
帝王之興也,必先有為之驅除者,教主之興也,亦必先有為之驅除者,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孔教之興,已三千餘年,例應退休,皇矣上帝,乃眷西顧,擇定四川為新教主誕生之所,使東魯聖人,西蜀聖人,遙遙對峙,無如川人尚武,已成風氣,特先遣王壬秋入川,為之驅除,此所以王先生一受聘書,而鄙人即嵩生嶽降也。
孔明手寫申韓,對於厚黑學,有深切的研究。你看他高臥隆中,抱膝長吟,自比管樂,是何等自負?徐元直等曰:「卿等三人,仕進可至刺史郡守。」三人問其所至,笑而不言,這種態度,真是目無餘子。然而一當了丞相,立即謙虛起來,下教曰:「初交州平,屢聞過失,後交元直,勤見啟誨。」又自稱:「資性鄙暗,不能悉納。」以視南陽隱居時代,先後如出兩人。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在野的名流,與在朝的政治家,地位不同,態度也就不同。當名士無妨吹吹牛,無妨目空一切,一執了政,這種態度,就斷乎來不得。王安石不懂這個道理,拏書生的態度去做宰相,所以終歸失敗。安石的政策本是對的,他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道理也很精確,只是態度來得太嚴厲了,執拗不近人情,把海內公認的賢人君子,如司馬光、歐陽修、程明道、蘇東坡一類人,都壓抑下去了,就不得不歸於失敗。諸君有志用世,請把王安石和諸葛武侯的態度仔細研究一下。
我在厚黑叢話中,曾說:我在四川高等學堂肄業四年,是厚黑學孕育時期,記得有天我與同班張列五謝綬青兩人談天,我說:古今英雄分四等:第一是項羽,成則稱王稱帝,敗則把腦殼交出來,慢說在劉邦駕下稱臣,就叫他渡過烏江,捲土重來,也有所不屑。此頭等英雄也。第二是李世民,群雄並起之日,凡與他交過戰的人,落在他手裏,莫得一個活命,哥哥反對我,殺哥哥,弟弟反對我,殺弟弟,父親袒護哥哥弟弟,就叫他把天下讓與我,請他當太上皇。此第二等英雄也。第三是虬髯公,本打算在中原血戰數年,奪取帝業,及見了李世民,自知不是敵手,默然心死,不惟不阻撓李世民之進行,反把自己的兵法,傳授李靖,儲積的軍款,送與李靖,叫他輔助世民,平定天下。自己跑到海外扶餘國,披荊斬棘,獨立稱王。此第三等英雄也。第四是錢繆竇融,自己能力薄弱,也就不與群雄鬥爭,只是保境安民,修理內政,到了中原有主,納土歸順,這可說是第四等英雄。
我們當教主的人,不重在顯示自己的本事,重在把學生固有的本事,吸引出來。古來當人主的人,也是如此,不重在顯示自己的本事,重在使臣下的本事表現出來。漢高祖曰:「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餽饟,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人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諸君見了這番議論,即知政治界的帝王,與學術界的教主,本事是一樣的。故鄙人稱劉邦為厚黑界天縱之聖。
二十七年八月九日,重慶「新蜀夜報」有云:「近月來,本報發表李宗吾先生的作品,『孔告大戰』,和『孔子辦學記』。實已轟動了一般社會,因此『李宗吾先生究為何許人?』乃成了本報讀者,紛紛函詢的問題。……」友人讀了,向我說道:「既是讀者紛紛函詢,你何妨仿當今學者的辦法,寫一篇『自傳』。」我說:這個,我何敢呢?必定要是學者,才能寫自傳,我是個八股學校修業生,也公然寫起自傳來了,萬一被國中學者驅出,豈非自討莫趣?
我在學堂內,發明了四等英雄的原則,辛亥革命而後,出了無數偉人,我與他們評評等級:許多擁兵自衛的人,一敗塗地之後,草間偷活,叫他學項羽,把腦殼交出來,他不幹,頭等英雄,當然夠不上。打了勝仗,第一要務,就是保護敵人的生命財產,甚或跑在敵人家中,去問老伯父老伯母受驚否?對於李世民真要羞死,第二等英雄,更夠不上。既莫得掃盪群雄,和駕馭群雄的能力,就該學虬髯公海外稱尊,或學錢謬竇融,保境安民,他偏要問鼎中原,鬧個不休,第三等英雄,第四等英雄,也莫得他的位置。只好與他下八個字的批評:「既不能令,又不受命」,連一個齊景公都夠不上,是為不及格的英雄。此民國廿餘年,所以紛紛擾擾,大亂不止也。
曹操懂得「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詐而試之。」所以他執了政,崇獎跅弛之士,下令再三,至於求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真是得了趙簡主的秘訣。建安十五年春下令曰:「今天下得無有被禍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好人也用,壞人也用,執術而御之,各種人的能力,俱表現出來,操之稱雄一世也宜哉!今者寇矣!國危矣!鄙人曰:「劉邦,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
崇禎皇帝,如果做州縣官,倒是個好官,不幸做了皇帝,十七年宵旰憂勤,落得自縊而死。做皇帝另是一套本事,州縣官的本事,全用不著。做皇帝要深通厚黑學,老子一部道德經,純是闡明厚黑原理,故後人說老子講的是南面之術。崇禎不懂厚黑學,就南面做起皇帝來,越是苦幹硬幹,天下越是大亂。袁崇煥磔死西市,盧象昇陷死沙場,而洪承疇、尚可喜、孔有德、祖大壽諸人,遂一齊跑到滿洲,去當開國元勳。剩下一個孫承宗,不誅死,不當開國元勳,結果自縊而死。於是中國淪於異族者三百年。平情定讞,崇禎殃民誤國,死不蔽辜,不能因其煤山自縊,而遂予以恕辭也。史乘具在,事實具在,假令袁崇煥,孫承宗諸人能竟其用,滿洲能侵入中國嗎?中國會受這種空前蹂躪嗎?此鄙人著厚黑經曰:「劉邦,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孫權劉備,斯可矣。」請問:有了曹操孫劉這類人,他手下有了袁崇煥、孫承宗這類人,會誅死縊死嗎?有了孔有德、尚可喜這類人,會跑到敵人方面出死力,膺封王爵嗎?我奉勸讀者諸君,少讀洋八股,多讀鄙人的厚黑學。
鄙人是八股學校修業生,記得壬寅年四川補行鄉試,出的題目,有「集眾思廣忠益論」,方鶴齋擬墨有云:「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鄙人當日讀了這兩句,低徊往復,諷誦不已,只覺得他說得好,亦不知好處安在。而今始知:鄙人天性中含有厚黑學理,故不知不覺,深與契合。方鶴齋這兩句話,即是四萬萬五千萬支箭的能力,一齊表現出來的說法,是深合申韓學理的。申子之書不傳,我且把韓非之書,引兩段出來,證明方鶴齋的說法,與法家學說相合。見得諸葛武侯,學有本原,其稱為三代下一人,良非無因。
鄙人發明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而今而後,當努力宣傳,死而後已。鄙人對於社會,既有這種空前的頁獻,社會人士,即該予以褒揚,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當玆教主六旬聖誕,應該作些詩文,歌頌功德。自鄙人的目光看來,「舉世非之」,與「舉世譽之」,有同等的價值。除弟子而外,如有志同道合的蘧伯玉,或有走入異端的原壤,甚或有反對黨,如楚狂沮溺,苛蕢,微生畝諸人,都可盡量的作些文字,無論為歌頌,為卑罵,鄙人都一一敬謹拜受,將來彙刊一冊,題曰:「厚黑教主生榮錄」,你們的孔子,其生也榮,其死也哀,鄙人則只有生榮,並無死哀,千秋萬歲後,厚黑學炳焉皎日中天,可謂其生也榮,其死也榮。中華民國萬萬歲,厚黑學萬萬。厚黑紀元二十八年,三月十八日,李宗吾謹啟。是日也,即我庚弟愛因斯坦,六旬晉一之前一日也。
漢高祖的本事,真是了不得,與他同時起事的人,只有蕭何曹參樊噲幾個,所有韓信、陳平、黥布、彭越等,都是項羽方面的人,張良也是韓王的人,項羽把韓王殺了,才重到劉邦方面,替韓王報仇。可以說,劉邦的開國元勳,都是項羽驅遣過來的。劉邦也不組織甚麼死黨。只把敵人方面的人,弄過來,就成為自己的死黨。而今許多人,把患難相依的死黨,變成冤冤不解的仇人,這是甚麼道理?請讀者有以語我!有人說,這是由於不知團結內部,我們應該仿效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那種團結方法。殊不知越是仿效得像,內部越是分崩離析。譬之箍桶,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一箍就緊。中國的桶,一箍就破裂,越箍得緊,破裂越兇。這又是甚麼道理?這全是民族性的關係,要說明這個道理,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等隨後再詳和-圖-書說。劉邦是厚黑界人物,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也是厚黑界人物。我國民族性,適用劉邦這種厚黑,不適用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那種厚黑。厚黑經曰:「汝為大厚黑,毋為小厚黑」。劉邦大厚黑也,墨索里尼、希特勒,小厚黑也。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箍桶法,與阿柴的綑箭法,是同一手筆,願讀者細細研究之。
有某君者,同我辯論許久,理屈詞窮,說道:「我遇著你,硬把你沒法。」我說道:「你當然把我沒法,從前顏淵遇孔子,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爾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也是把孔子沒法。你之聰明才智,不過如顏淵罷了,當然把我沒法。」某君聽了大笑,我說道:「厚黑經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大笑,下下士聞道則大罵。』你不大罵而大笑,我把你提升上來,官封下士之職。」
民元而後,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努力工作,把四川造成一個厚黑國,於是國中高瞻遠囑之士,大聲疾呼曰:「四川是民族復興根據地。」你想:要想復興民族,捨了這種學問,還有甚麼法子?所以鄙人於所著「厚黑叢話」內,喊出「厚黑救國」的口號,舉出越王勾踐為模範人物。其初也,勾踐入吳,身為臣,妻為妾,是之謂厚。其繼也,沼吳之役,夫差請照樣的身為臣,妻為妾,勾踐不許,必置之死地而後已,是之謂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余豈好講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鄙人改字「宗吾」而後,朝朝日日,用以自警者,「思想獨立」而已。一部厚黑叢話,千言萬語,無非教人「思想獨立」而已。思想能夠獨立,行為才能夠獨立。夫然後,學術方面,才不為古人之奴,政治方面,才不為豪傑之奴,不獨立即為奴隸,並無中立餘地。我國一般人,思想不能獨立,以致眼前擺著的大道理,看不見,說不出。行為不能獨立,以致擁有四萬萬五千萬民眾,還受帝國主義之侵凌。讀者諸君,負有指導群眾之責,鄙人謹百拜稽首,以「思想獨立」四字奉贈。
周秦諸子,徹始徹終,是研究厚黑學,諸君有志斯學,單讀鄙人所著之書,只等於讀孔子的論語,還不夠,必須遍讀周秦諸子,等於儒家之遍讀六經。如以為周秦諸子太多了,不能遍讀,只讀老子和韓非子二書,也可窺見全豹。老子言厚黑之體,韓非言厚黑之用。老子在周秦諸子中,猶如崑崙一般,萬山從此發脉,周秦時代學術,可說無一不淵源於老子。韓非則如東海一般,為萬川匯流處。他是周秦諸子,最末一人,春秋戰國,百家爭鳴,韓非於各派學說,俱研究過了,然後特著一書,可說是集周秦時代政治學說之大成,也即是集厚黑學之大成。刑名出於道德,道家法家,原是一貫,故史遷以老莊申韓同列一傳。孔子講學,開口即是書曰,詩云;所以鄙人同諸君講說,不時也要說;老子曰,韓非云。
劉後主降於鄧艾,晉李特入蜀,周覽山川形勢嘆曰:「劉禪有如此江山,而降於人,可謂庸才。」劉琮降於曹操,操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諸子豚犬耳。」讀者諸君,努力!努力!如其不然,你我的子孫,翻看歷史一看,必喟然嘆曰:「中國有此江山,而受制於強鄰,我的曾祖父,高祖父,可謂庸才。」抑或曰:「有祖當如孫仲謀,吾祖豚犬耳。」諸君!諸君!努力!努力!
鄙人講厚黑學,有一條公例:「做得說不得。」某名士,得了翰林,到處打秋風,友人寫信規之,覆曰:「天生空子,以養豪傑。」此信披露出來,聞者大譁,因而少收了若干銀子,這即是違反公例之故。然而某名士之言,固絕世名言也。昔人云:「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將者,豪傑也,萬骨者,空子也。非獨成功為然也,「長平一坑四十萬」,趙括之名,因以流傳千古,則趙括亦豪傑也,彼四十萬人,真空子也。當山寨大王,必有許多搖旗吶喊的嘍囉,高坐山寨者,豪傑也,搖旗吶喊者,空子也。鄙人不當豪傑,也不當空子,在整個世界中,特闢一個厚黑界,獨自一人,稱教主,稱聖人,不在別人駕下當嘍囉,也不要別人與我當嘍囉。
韓非子是懂得厚黑學的人。其言曰:「上君盡人之智,中君盡人之力,下君盡己之能。」所謂盡人之智,盡人之力者,即是枝枝箭的能力都表現出來。致於盡己之能的下君,即是說:「你眾人不必射,等我一人來射。」漢高祖是厚黑名家,能使張良陳平諸人盡其智,黥布彭越諸人盡其力,上君中君,一身兼之,故能統一天下。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雖曰「百戰百勝」,無非盡己之能罷了。遇著漢高祖,只好烏江自刎。
皇考錫嘉名曰迂夫子,
良友贈徽號為老好人。
石勒說:若遇漢高祖,當北面事之,與韓彭比肩;若遇光武,當並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隱然說,光武還不如他。何以他不敢與高祖對敵,要北面歸順呢?石勒的智勇,雖是橫絕一世,但遇著高祖,高祖就會說:「要鬥智我喊彭越來,講籌款,我喊蕭何來,講用兵,我喊韓信來。」你想:石勒一人,如何敵得過,只好北面歸順了。
老子曰:「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他主張絕聖棄智,絕仁棄義,是個破壞禮教的急先鋒,而孔子乃從之問禮,真是怪事。我們讀禮記「曾子問」一篇,據孔子所述,老子又是一個規矩守禮的人,更是怪事。這算是我國學術史上的重要公案。百年後有人編纂厚黑學案,查出了厚黑教主,是迂夫子,是老好人,恐怕又會成重要公案。
列五致友人信,及家書數十通,昨經其女鍾芸,印出贈人,其真蹟擬將來影印懸諸紀念堂,諸君讀之,其人格之高,憂國之切,可以畢見,文筆之佳,猶餘,事耳。然而致死之根,即可於書中得之,我與他下四個字的批評:「不學無術。」學者,厚黑學也。吾嘗曰:「如有列五之才之美,使厚且黑,某某偉人,不足觀也已。」向仙喬曾對我說:「某年川省名流,在某處讓諸黨國名人,席罷,大家謂:『列五之言論豐采,不在諸名人之下,乃竟中道摧折。』為之嘆息不已。」死者長矣,甚望讀者諸君,快快研究鄙人的學說,毋為親厚者所痛悼。
周秦諸子,徹始徹終,是研究厚黑學理,不過沒有發明厚黑這個名詞。老子一書,闡明厚黑原理者也(其說具見厚黑叢話)。孫吳管商諸人,厚黑學之實行家也。劉先主臨終,囑後主讀六韜商君書,謂其益人益智,可見他對於厚黑學,是有研究的。所以他三顧茅廬,絕不敢現出「眄視指使,呴藉叱咄」的態度。如果不懂厚黑學,對於孔明必不能紆尊降禮,致敬盡禮。
民國元年,共和肇造,為政治上開一新紀元,同時鄙人的「厚黑學」,揭登成都日報,為學術上開一新紀元,故民國元年,亦可稱厚黑元年。今為民國二十八年,也即是厚黑紀元二十八年。所以四川之進化,可分三個時期,蠶叢魚鳧,開國茫然,無庸深論,秦代通蜀而後,由漢司馬相如,以至明楊慎,川人以文學見長,是為第一時期,此則文翁之功也。有清一代,川人以武功見長,是為第二時期,此則張獻忠之功也。民國以來,川人以厚黑見長,是為第三時期,此則鄙人之功也。
常常大人向我說道:「某人欽慕你的厚黑學,想來見你一下,請我介紹。」我說:你轉告他,不必見我,我傳授他一個簡便法子,每遇著巖巖道貌的先生,高談理學的時候,抑或有人向你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的時候,你就閉目默念:「南無李宗吾先生」三遍,睜眼一看,就儼然李教主在面前說法一般。諸君能夠這樣用功,將來操得的學問,一定與鄙人相等,或許還勝過鄙人,何以故!因為同以今人為師故,我與諸君,是同門學友故。
大凡一種新學說出現,必要受一番大打擊,你說的孔子,當他學說出現之時,就受了沮溺丈人,楚狂,微生畝諸人,冷嘲熱罵,遇著匡人桓魋,幾乎性命不保,惟其然也,才掙到萬世師表的位置。程朱學說出現之時,也是聞者譁然,痛詆之,嚴禁之,伊川死了,門人連喪都不敢弔,惟其然也,才掙得孔門嫡派的招牌。而今只聽得有人大罵:「李宗吾是壞人。」尚未把我綁赴刑場,像這樣的下去,我這一教,將來的位置,不過與程朱的宋學相等罷了,再不然,與孔子的儒教相等罷了,要求如耶教之風靡世界,恐怕遙遙無期,嗚呼!吾道其終窮矣!
鄙人是八股學校出身,會做截搭題,枯窘題。我寫的「孔告大戰」,和「孔子辦學記」,是做截搭題的手筆,諸君也許也見過。我生於光緒己卯年正月十三日,去年滿六十,我自己做一篇徵文啟,切著正月十三日立論,此文正月十二日用不著,十四用不著,其他各月生更用不著。並且定要光緒己卯年才用得著。而且正月十三日,非產生一個教主不可,這是鄙人做枯窘題的手筆。諸君要我寫自傳,我特出題m.hetubook.com•com考一下,只要諸君能夠這樣的替我作一篇徵文啟,我即遵命詳詳細細的寫一篇自傳,如其不然,我只把那篇文字寫出來就是了,自傳是不能寫的。
孟子本是八股界的泰斗,如果今日復生進場考試,包管他終生不第。合以故?文章不通故。他作的文章:「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遊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這位朋友,若非迂夫子,定是老好人,如果落在今日,遠遊者歸來,尋覓他的妻子,一定是偕同受託者,進餐館,入戲園,鮮衣美食,絕不會凍餒的。所以說:孟子的八股,也有點欠通。
諸葛孔明,是法家一派,手寫申韓以教後主,也是精研厚黑學的人,所以當了丞相,能夠俯納群言,集眾思,廣忠益,這即是使枝枝箭的能力,都表現出來,故出師北伐,司馬懿不得不畏之如虎。
孔門的書,如論語,孝經,詩,書,易,禮,春秋等等,看是五花八門,仔細讀之,實是一貫。鄙人所有作品,看是五花八門,仔細讀之,也是一貫。道家者流,出於史官,儒家者流,出於司徒之官,厚黑學,則出於八股之官。
周秦諸子,如老子,孔子,莊子,孟子等等,外國學者,如斯密士,馬克斯,達爾文,克魯泡特金等等,他們說的道理,或是或非,或純或駁,姑且不論,但是任你如何質問,他都有答覆,答覆的話,始終一貫,自己不會衝突,是之謂一家之言。我這個厚黑教主,也有這種本事,我可上講堂,寫黑板講,任隨學生,在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和廿五史中,提出問題來問,我都有圓滿的答覆。如果答覆不出,我立即宣布,我這個厚黑教主不當。並且說:你是厚黑教主的老師,叫我的學生,來與你拜門。
鄙人寫文字,純用八股義法,幼年老師教我作八股,有兩句秘訣:「寬題走窄路,窄題走寬路。」例如:厚黑教主,六十徵文,這種題目,可以任意發揮,是謂寬題,而鄙人則把一般人應說的話,掃去不說,專從己卯年正月十三日著筆,是謂寬題走窄路。己卯年正月十三,是枯窘小題,而行文可上下古今寫去,是謂窄題走寬路。現在八股老同志,尚不乏人,請看此篇文字,合八股義法否?如果科舉復興,進場考試,還能取得一名秀才否?玆把原文,錄之如下:
我的祖父,兄弟,俱務農,我則朝日拿著一本書,我父呼我為「迂夫子」,在私塾中,一般同學,呼我為「老好人」。一日,我父上街,有人談及我的綽號,回家對我母言之,則拍掌大笑。我當日對於這兩名稱,深惡痛絕,而今才知「迂夫子」和「老好人」,是最好的稱呼,無奈一般人不這樣喊了,於是自作一聯曰:
我之不寫自傳者,固然是不敢高攀,同時也是不屑俯就。以整個學術界言之,我是八股學校修業生,不敢濫竽學者之林;若在厚黑界言之,我是厚黑教主,厚黑聖人,其位置與儒教的孔子,道教的老子相等。你們的孔子,沒有寫自傳,吾家聃大公,也沒有寫自傳。我如果妄自菲薄,寫起自傳來了,捨去教主不當,降而與學者同列,豈不為孔老竊笑?我這種主張,曾在成渝報紙上聲明了的。
有人問我道:你是個厚黑先生,怎敢妄竊迂夫子和老好人之名?我說道;我發明了厚黑秘訣,不敢自私,公開講說,此其所以為迂也,此其所以為老好也。
凡想幹大事的人,不必讀甚麼書,只要懂得厚黑學就行了。劉邦是不讀書的人,因為深通厚黑學,把項羽方面的人,弄過來,就成自己的死黨,連項羽的叔父,都跑來當一個小小的功狗,真算得大本事。崇禎臨朝,常常嘆息無人可用,而滿洲皇帝,只在明朝方面,得到幾個降將,就把明朝的天下取了。本事之大,較之劉邦,有過之,無不及。最可怪者,洪承疇這類人,平日飽讀詩書,高談忠孝,綱常名節,一身肩之,負天下重望,忽為死心塌地,歸順滿清,身統大兵,誅鋤故主,孔聖人的學說,不知何處去了?洪承疇等幹這類事不足奇,滿洲皇帝,能使洪承疇等幹這類事,真乃大奇。難道滿洲皇帝,讀有若干書,研究有甚麼學理?無非天資聰明,深通厚黑學而已。這種天資聰明,人人都有,不過從前為理學家的學說所誤,近今為洋八股所誤,諸君倘能俯聽鄙言,把這兩種蒙蔽物掃盪了,厚黑的本體,自然出現。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區區「小醜」,何足道哉!洪承疇、孔有德諸人的能力,在明朝發展不出來,在滿洲能夠盡量發展,此等處請諸君細細思之。
綽號之最佳者,第一是聖人,第二是老好人,第三是迂夫子,第四是瘋子,我的朋友廖緒初,人呼為大聖人,楊澤溥為老好人,我則四種名而俱有,不過聖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罷了。有人呼我為李厚黑,尤為乾脆。自覺「李厚黑」三字,較之王文成,曾文正,彭剛直等等名稱光榮多了。
世間的事真怪,孔門的學說,最注重的,是君臣父子之倫,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懷疑,曹操便把他殺了;嵇康非薄湯武,司馬昭也把他殺了。孔子學說,所以萬古不磨者,曹操司馬昭這類人的功勞,真是不小。這位薄白學發明家,可算孔門的信徒,為名教中的功臣,理應請入文廟配享。至於列五,將來我的門人弟子,與我立厚黑廟,只好請他進來配享。
中國有了四萬萬五千萬人,為甚能力發展不出來,會受外國這樣的欺凌?有個比方,諸君是學過物理學的人,凡是鐵條,都有磁力,通常的鐵條,發不出磁力,是由內部分子凌亂,南極北極相消之故。只要拏磁石一塊,在鐵條上引導一下,南北極分子排順,立即發出磁力來。我國四萬萬五千萬人,對外本有極大的力量,只因內部分子凌亂,彼此衝突,能力相消,才會受外國這樣的欺凌。問:「內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順?」答:「只有研究厚黑學。」鄙人曾經說過:「汝為大厚黑,毋為小厚黑。」四萬萬五千萬支箭,同齊向外國射去,此大厚黑也,在四萬萬五千萬人中,尋人來射,此小厚黑也。只要懂得大厚黑,內部分子,自然排順。
鄙人今年(二十八年)已滿六十歲了,即使此刻壽終正寢,抑或為日本飛機炸死,祭文上也要寫享年六十有一上壽了。生期那一天,並無一人知道,過後我遍告眾人,聞者都說與我補祝,我說:這也無須。他們又說:教主六旬聖誕,是普天同慶的事,我們應該發出啟事,徵求詩文,歌頌功德。我說:這更無勞費心,許多做官的人,德政碑,是自己立的,萬民傘是自己送的,甚至生祠也是自己修的,這個徵文啟事,不必勞煩親友,等我自己幹好了。
我之成為教主者,受師友影響者少,受我父影響者多。讀者以為我父是飽學先生嗎?則又不然。我父讀的書,很少很少,我從有知識起,至二十五歲我父死止,常見他有暇即看書。六十九歲,臨死起病之日,還在看書,然而所看之書,終身只得三本,有時還涉獵一本,其他之書絕未看一本,我得了新異的書,與他送去,他也不看。我生平從未見他老人家寫過一個字,記得七八歲時,發生一件急事,叫我拿筆墨來,他要寫信,等我拿到了,他又停筆不寫,大約是寫不起字的人。然而我的奇怪思想,是發源於我父,讀書的方式,也取法我父。說起來話長,只好不說了,抑或得便時再說。
鄙人受過八股的嚴格教育,每讀古人書,即見其罅漏百出。孔子的文章,以八股義法繩之,都有點欠通。例如: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人老人血氣衰了,不可虧損,應該說:「及其老也,戒之在色。」今之青年,歛起錢來,遠為老宦場所不及,舉凡舊日貪官污吏所不敢為者,他都敢於為之。應該說:「少之時,戒之在得。」像這樣修改一下,文章就通了。
十年前有某軍人,著一「薄白學」,在成都報紙上發表,滿口的道德話,對於我的學說,大加攻擊。並且說道:「李宗吾,趕急把你的厚黑學收回。」我置之不理,許多人勸我著文駁之,我說:「這又何必呢?世間的學問,各人講各人的,信不信,聽憑眾人。譬如糧食果木的種子,我說我的好,你說你的好,彼此無須爭執,只是拏在土中種之,將來看那個的收穫好就是了。」聞者道:「你不答辯,可見你的學說,被他打倒,我如今不奉你為師,去與某君拜門,學薄白學。」我說:「你去拜門,是很可以的。但是我要忠告你幾句:厚黑經曰:『厚黑之人,能千乘之國,苟不厚黑,以簞食豆羹不可得。』將來你討口餓飯,不要怪我。」後來這位薄白學發明家的腦殼,截下來,掛在成都必成公園紀念碑上示眾,此事成都一般人,都還記得。從這場公案看來,讀者諸君,可以恍悟了。
韓非云:「有智而不以慮,使萬物知其處,有賢而不以行,觀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盡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這種說法,豈不是「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的說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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