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背負爐峰(香爐峰),旁帶瀑布」的東林寺離陶淵明的住處柴桑山的栗里只不過二十多里地,可是陶淵明這次走起來卻覺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吃力。他停停走走地一直到將近黃昏時候才回到了家。在喝過一碗稀粥之後,他便上床睡覺了。他一方面雖然覺得自己腿酸腰疼,疲乏不堪,但一方面想睡卻又睡不著。而更可惡的是那種「鐺、鐺、鐺、鐺」的東林寺的鐘聲,於朦朧半睡中,還不住陰一下陽一下地在他耳邊鳴響。「看來東林寺以後是不能再去啦,這些和尚真作孽,總是想拿敲鐘敲鼓來嚇唬人。最可笑的還有劉遺民、周續之那一般人,平時連朝廷的徵辟也都不應,可是一見了慧遠和尚就那樣的磕頭禮拜,五體投地!是不是這可以說明,他們對於生死道理還有所未達呢?死,死了便了,一
https://m.hetubook•com•com死百了,又算得個甚麼!哪值得那樣敲鐘敲鼓地大驚小怪!佛家說超脫,道家說羽化,其實這些都是自己仍舊有解脫不了的東西。」陶淵明就像這樣的想著想著,直翻騰了一整夜。
「淵明公,你看這個唸佛法會怎樣?」到禪堂裡坐下喝茶時,劉遺民對他這樣問道。還不等他回答,周續之接著便說:「真正是名山勝會,世間少有啊!我看淵明公還是加入我們白蓮社的好。慧遠法師不是說你加入之後,還是特許可以喝酒嗎?」「對,對!還是加入的好。『潯陽三隱』中有兩位都已經加入,淵明公再一加入,那便算是全數了!」只聽得張野、張銓、宗炳、雷次宗等陶淵明儒學中的朋友,當時所謂知名人士的,都一齊異口同聲地來勸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讓我再想想看。人生本來就很短促,並且活著也多不容易啊!在我個人想,又何必用敲鐘敲鼓來增加它的麻煩呢?」陶淵明邊說邊立起身來,打算出去。「你不坐坐,吃過午齋,去同法師談談再走嗎?」大家齊聲說。「不用啦,今天人多,他也很忙,改天再來。」陶淵明記得自己昨天正是這樣起身回家的。
在六朝時候宋文帝元嘉四年,陶淵明已經滿過六十二歲、快達六十三歲的高齡了。近三四年來,由於田地接連豐收,今年又是一個平年,陶淵明家裡的生活似乎比以前要好過一些。尤其是在去年顏延之被朝廷任命去做始安郡太守,路過潯陽時,給他留下了二萬錢,對他生活也不無小補。雖說陶淵明叫兒子把錢全拿去寄存到鎮上的幾家酒店,記在賬上,以便隨時取酒和圖書來喝,其實那個經營家務的小兒子阿通,卻並未照辦,只送了半數前去,其餘的便添辦了些油鹽和別的家常日用物;這種情形,陶淵明當然知道,不過在向來不以錢財為意的陶淵明看來,這也算不得甚麼,因此並不再加過問。
這一年潯陽的秋天,來得似乎比哪年都早;每到早晚間,八月裡的瑟瑟秋風便使人倍加有畏縮之感。這一天早晨,天剛一放亮,陶淵明便起來了。昨夜他在床上翻騰了一整夜。昨天在廬山東林寺給他的不愉快的印象實在太深了,這不能不逼使他去思考一些問題。因為他去廬山,本來是想同慧遠法師談談,同時也想在廟裡住上三幾天,靜靜腦筋,換換空氣。卻不料一到東林寺,就遇見那裡正在大辦法事,來燒香的人真有如穿梭一般,進進出出,十分鬧雜。而尤其令他不愉快的,便是那盤腿打坐在大hetubook.com.com雄寶殿正中的慧遠和尚的那種近於傲慢、淡漠而又裝腔作勢的態度。這與他平時的為人是完全兩樣的。他頭戴毗盧帽,身披緋色羅袈裟,前後左右還圍著有一大群年輕俊美的小和尚,手中各持著銅唾盂、白玉柄塵尾、紫絲布巾蛻等類的東西,儼然是另一種達官貴人的派頭。只見他半閉著眼睛,兩手合十,一讓香客們在他座前四禮八拜,臉上紋風不動,連一點表情都沒有;真不知他是在睡覺呢還是在閉目養神,法會一會兒正式開始了,首先由僧徒們高聲唪誦一通《無量壽佛經》,然後又由劉遺民來大唸一遍他自己作的所謂「發願文」,次即是由白蓮社中的社友們一齊向慧遠和尚頂禮膜拜,然後又由會眾大聲宣揚一陣「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的佛號,便算散會。這時他才微微地動了一下眼皮,在鐘鼓齊鳴中,和*圖*書喃喃唸道:「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唸畢這種神秘而又令人難懂的咒語之後,他甚麼也沒有說,便下得座來起身入內了。對於那些匍匐在地面上的會眾,連正眼都不曾看一眼,更不用說和氣地來同大家打個招呼了!這種毫不理會大家的態度,給陶淵明以一種大有「我慢」之概的印象。而這種「我慢」,又正是慧遠本人對陶淵明所時常提起,認為是違反佛理的。
在身體健康方面,雖說陶淵明自四十一歲歸田以後,即「躬耕自資,遂抱羸疾」,但在六十歲以前,他卻仍然不斷地參加部分勞動。只是當他滿過六十歲之後,他才把鋤頭交給兒子,說:「不成不成,手腳骨頭都鬆了,使用不得力,這些事只好交給你們來做了!」此後即很少自己動手,只於早晚間負手到田壠間去看看桑麻禾黍,一面溫習溫習自己心愛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