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寫《輓歌》

「話不能那樣說。慧遠和尚倒是戒律很嚴,不愛錢財的。我所看重他的就在於三件事情:第一,他寫過五篇《沙門不敬王者論》,而且又博通六經,更懂得老莊的道理,講起經來也還不是那樣乾巴巴的;第二,他不許可那個架子很大、拿富貴來驕人的謝靈運加入白蓮社;第三,他竟敢同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賊頭兒盧循『歡然道舊』,一點也不怕得附逆之罪的名聲。這些都是要有點膽量、修養、本領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不過我同他究竟還是兩路人。關於生死的看法,我同他就有很大的不同,當然我平時也不是不去思考這些。但說來說去還是二十多年前我在《歸去來辭》裡面說過的那兩句話,『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慧遠和尚再想同我辯論也辯論不出個甚麼道理來。他寫過一篇《形盡神不滅論》,我也寫過三首《形影神》詩來回答他。我主要的意見就在『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這四句當中。盡,就是完結。凡事有頭就有尾,有開頭就得有個完結。這不是很自然的嗎?何況人活在世上又多麼的不容易啊。即以咱們家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事來作個比喻吧,你們死過兩個母親,一個堂叔叔(敬遠),一個堂姑姑(程氏妹),在我四十四歲的時候大火又燒掉了我們的房子,簡直燒得個精光,在這段時間,幾乎大半要靠向別人借貸口糧過日子。你們弟兄也挨過饑、受過苦。像這樣,沒個完結,行嗎?從反面講,再以你爹為例吧,好媳婦,你說說看,如果每個人都像你爹那樣,養得肥胖肥胖的,終日忙著見官見府,買田置地,沒個了結,恐怕也不見得就行吧?」陶淵明說罷便不自禁哈哈的大笑了起來,在他黑瘦的臉上不覺泛起了一層薄薄的酒暈。接著陶淵明又說:「我講個笑話給你聽好嗎?這還是前兩天羊松齡告訴我的,可能是出於他自己的瞎編。不過也真有趣,這很能說明一些道理,說明佛家道理的不大能說得通。」
「那就說一個吧。據說,有個寒門素士去找一位有名的和尚談道。那和尚愛理不理的,待他非常傲慢。碰巧一個大官兒到廟裡來了,而那個老和尚接待他時,卻亦步亦趨非常謙恭。等到官兒走了之後,這士子便責問他,hetubook.com.com為甚麼接待客人竟會有兩種不同的面孔?老和尚就用禪語來回答說,『接是不接,不接是接!』這個士子聽了實在不勝其憤,於是就在他禿頭上狠狠揍了幾巴掌,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打過後便飄然而去了。你們說有意思沒意思?……」陶淵明講完後,大家都哄堂地笑了起來。阿通笑得更其痛快,接連說:「該打,該打,打得好,打得好!」這時陶淵明早已經有些醉意闌珊了,他立起身來,而那個龐家姑娘就趕忙上前去攙扶著他,把他送入室內。
阿通和他的媳婦都異口同聲地要求著。
「你爸爸老啦,下不得田啦,不知道現刻家裡可還有甚麼困難沒有?你大哥三哥孩子多,想來一定是有困難的。你爸爸沒本領,脾氣又怪,不能夠去陞官發財,讓你們弟兄書都讀得很少,阿通尤其識字不多,這不能不算是我當爸爸的人的一種不到之處!」在喝過兩杯之後,陶淵明不禁又發起平日所時常愛發的感慨來了。「幹嗎爸爸總愛說這一些,讀書有個屁用!你看顏延之叔叔做了一輩子官,到頭還不充軍似的到始安郡去做個甚麼太守。依我看,還是地hetubook•com•com不哄人,你挖多少鋤就能有多少鋤的收成!我就不喜歡讀書,也不喜歡讀書人。大哥因為多讀了幾句書,說起話來就總有些酸溜溜的,讓人家聽不懂。我不高興和他說話,好多人都不高興和他說話。」阿通說罷,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咂了一咂嘴,又用他粗大的手掌去把嘴唇抹了一下。
「見著見著啦,只是沒有得著機會說話。他們正在做甚麼念佛法會。這位大法師,就歡喜裝腔作勢,淨拿些甚麼『三界不安猶如火宅』,生啦死啦的大道理來嚇唬人。我就不喜歡聽這些。」
「不,不。他說得對,說得很好!顏延之是個好人,就是名利心重,官癮大了點。上回他來,還同我吵架呢。他把自己詩寫得不好,歸罪於公務太忙,沒有時間去推敲。其實哪裡是這樣。他一天到晚都在同甚麼廬陵王、豫章公這一些人搞在一起,侍宴啦,陪乘啦,應詔賦詩啦,俗務縈心,患得患失,哪還有甚麼詩情畫意?沒有詩情,又哪裡來的好詩!你看,我所認為好的他的那幾首《五君詠》,還不是他官做得不如意的時候寫的。除此之外,可就不大高明啦。不過他人總是個好人,講和圖書義氣,重朋友,一喝起酒來,便把甚麼俗情都忘卻了。這不能不說他是頗懂得一點酒中真味的。哎,人一老了,就淨愛去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說不定他從始安郡回來,就不大可能再看見我了!」陶淵明用手理了理鬍鬚,又滿滿的乾了一杯。「因此,在這兩天,我很想把那幾首《輓歌》和那篇《自祭文》寫完,好留給如像顏延之那樣的故友們看看。」言下似乎不勝感慨。
「爸爸說話,你好好的聽著不好嗎?」那個知書識禮的媳婦正想制止丈夫的說話。
「好多人都說爸爸講的笑話有意思。」
他們父、子、兒媳三人圍著一張黑漆矮飯桌,席地坐下了。阿通平時不大愛開口,但喝起酒來,正同他種莊稼一樣是個能手。他大口大口地喝著,在他曬得黧黑的圓臉上,也不時露出一種開朗的笑容來。
「爸爸昨天上廬山見著那個慧遠和尚沒有?你不說要在那裡住上兩天嗎,幹嗎當天就回來了呢?」龐家姑娘擔心地問。
「爸爸,講,講吧。我就愛聽爸爸講笑話。」
「簡直烏七八糟,可惡得很!其實,眼睛裡恐怕還是在望著那幾個大錢上!」阿通在喝過兩大碗酒之後,話也多起來了。
就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廬山回來第二天的當晚,經過一整天躺著休息之後,陶淵明的心情似乎已經平靜得多了,腰雖然還有點疼,但頭卻已經不再發暈了。到用晚飯的時候,陶淵明又看見他兒媳端出兩大盤風雞和糟魚來。「嘿,了不起,哪裡來的這許多好東西?」陶淵明驚疑而又奇怪地問。「還不是爹帶來的。兩邊都是老人家,真是收下不好,不收下也不好。」因為這個摸熟了陶淵明脾氣的聰敏兒媳婦知道,如果公公一不高興,他是連筷子也都不會去動的,於是她才這樣惴惴然地解釋說,同時更藉著燈光去窺探陶淵明的臉色。近些年來,特別是在有了孫兒小牛以後,陶淵明對於兒媳的神態不覺已經變得柔和、溫存得多了,有時還可以說有意去揣摩和投合她的心意。「總是這樣時常的道謝他老人家。好,有了好菜,我們大家都來喝上幾杯。阿通,你用大碗喝我的菊花酒,我喝糯米酒,媳婦兒也不能不喝。只有一個人喝酒就太沒意思啦!」陶淵明的這種興致,顯然是為了要投合他兒媳的心意。
「『未知生,焉知死?』還是孔老夫子說的對呀。」兒媳婦又在運用她的《論語》知識了,其實這一句也正是陶淵明所時常引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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