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很妙的一件事,因為樓上那個女子只是詩人的想像,而所有那些建築的美好、聲音的美好、中曲的徘徊,都是詩人自己的描寫,寫的是他自己內心之中的境界。
人們常把這四句所敘視為實境,甚至還有指實其為「高陽王雍之樓」的(楊炫之《洛陽伽藍記》)。其實是誤解。
《水滸傳》裏吳用到石碣村去找阮氏三兄弟,讓他們入夥同劫生辰綱,阮小五和阮小七聽吳用一講,就用手拍著脖子說:「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不要以為只有當強盜的這麼說,孔子不是也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嗎?人們常說「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由此可見,活在世上卻沒有人理解,沒有人欣賞,那才是最悲苦的事情。
「耿耿」:這裡指睜大眼睛。
例如陶淵明就說過「性剛才拙,與世多忤」,「饑凍雖切,違己交病」之類的話,那並不是為了某種道德的教條,而是他本身對某些邪惡的、污穢的、不完美的事情就有一種本能的排斥。還不是說為了某種利害的計較或為了維持一個清白的名聲,而是一旦違背了內心這種本能,就會感到比挨凍受餓的滋味還要痛苦。一個人可以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有這種本能,就看你將來把它投注到哪裏去了。它可以成為一種宗教的信仰,可以成為一種政治的理想,也可以成為一種學術的事業。而且,同樣是追求理想,又有不同的兩種類型。
《列子》雖是偽書,但這個故事來源很古(《呂氏春秋》中有);因為《列子》裏敘得合用些,所以引在這裏。「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這才是「善聽」,才是知音。這樣的知音也就是知心,知已,自然是很難遇的。
過去有人給《古詩十九首》作註解,考證《西北有高樓》可能是指洛陽城裏的哪個樓,這實在是把這首詩講得死於句下了。作者製造的完全是一種氣氛和感受,他所寫的樓上那個女子好像是一個「對方」,其實就是他自己。建安詩人曹子建寫過一篇《洛神賦》,形容洛水中的那位女神「神光離合,乍陰乍陽」,說她身上有一種光采,一下子你就看見了,一下子又隱沒看不見了。而這首詩的妙處,也完全可以用這兩句來形容,在敘述的主體和被敘述的客體之間就是這種「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的關係。在一開始它們是分開的,到最後它們就合起來了,而實際上這種分與合是在若有若無之間,因為他在說對方那個女子的時候,其實也是在說他自己。這真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以前我們講過的《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今日良宴會》雖然也很好,不過比較起來,這首詩的變化顯得更豐富些。
在人生社會中,什麼叫作理想?有些人認為,一個年輕人努力完成他的學業,然後有了自己的事業,將來在事業上有所成就,這就是他的理想了。我以為,這個不是真正的理想。
本詩的主人公是那聽者,全首都是聽者的口氣。「不惜」的是他,「但傷」的是他,「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願」的也是他。這末兩句似乎是樂府的套語。
崔豹《古今註》也記載了這件事,說法稍有不同,說是杞梁戰死,其妻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人生之苦至矣!」乃亢聲而哭,杞都城感之而崩,遂投水死,其妹悲姊之貞操,乃作歌,名曰《杞梁妻》。後來,這件事又演化成了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民間故事。
意
葉嘉瑩講古詩十九首第四節《西北有高樓》
「據」:依賴、依靠的意思。
前邊我說「清商」給人一種淒清悲哀之感,而現在所說的「低迴婉轉」,就不僅是簡單的淒清悲哀,而是在淒清悲哀之中還有一種纏綿婉曲的姿態。而且,人的內心與音樂有很密切的關係,這一段曲子的徘徊,同時也就是人的內心的徘徊。所以下面他說「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樓中那個女子,她每彈一個音符的聲音都傳達了那麼多的哀嘆。我們常說「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孔子在齊國聽到韶樂,三個月不知肉味,腦子裏總是回想著那美妙的聲音。這裏所謂「餘哀」也是說,在音樂的聲音結束之後,彷彿還留下說不盡的悲哀,使你繼續感到激動。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蕩起雙漿,駕駛著小船隨波逐流。睜著眼睛不能入睡,充滿了隱隱約約的憂愁。可惜身邊沒有酒,不能一醉解千愁。
當然,王國維這首詞接下來講的是哲理,我們且不去管它,我的意思是說,從高遠之處飄灑下來的那種聲音,總是具有一種對人誘惑和吸引的能力,它促使你想像,促使你追求。而且,「清商隨風發」就更妙。因為如果沒有風,聲音的振動就不發生變化。如果有風呢?順風的時候聲音就大,背風的時候聲音就小,你所聽到的那個聲音,隨著風的變化時遠時近、時大時小,是捉摸不定的,這就更增加了聲音的美感和對你的吸引。
其實杜甫也有這種想法,他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在述說了那些「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落魄失意之後,在結尾時說,「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意思是:我要變成一隻白鷗,消失在那煙波浩蕩的大海上,離開這個使我失意和痛苦的塵世。
這個「杞梁妻」是什麼意思?古代有一本書叫作《琴操》,相傳是東漢蔡邕所作,書中說,在琴曲裏有一首曲子叫作《杞梁妻嘆》,是齊邑杞梁植之妻所作。植死,妻嘆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將何以立吾節?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終,遂自投淄水而死。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僕從們)心裡擔驚受怕,(奴隸主)對(僕從們的要求)很惱火。去見主人請求賞賜酒的人很多,受到責難和受侮的不少。靜靜地跪躺在地上,傾聽鞭子抽打兄弟的聲響。ˇㄆㄧㄠ,落下。摽有梅,梅子成熟自然落下。比喻女子已達適婚年齡。
「柏」:剝去樹皮露出木質的木料。
「微」:逐漸、漸漸。
凡是你要追求一種名利上的成功或是一種現實的收穫,凡是你一開始就存有一種利害比較的念頭,那都不是真正的理想。
結尾兩句「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有的本子不是「鴻鵠」,而是「鳴鶴」。要想分辨這兩個詞用哪一個更好,你就必須熟悉中國文化的傳統。在中國文化傳統中,「鳴鶴」和「鴻鵠」這兩種鳥的形象含有不同的寓意,因而可以產生不同的意境。
「綺」是「文繒ㄗㄥ也」。古代的絲織品,沒有花紋的是素絹,有花紋的就叫文繒。那麼「結綺」是什麼意思呢?李善的註解說是「刻鏤以像之」,就是說,那木窗欞上刻出來的花紋就像絲織品上織出來的花紋一樣美麗精緻。
賞析
「匪石」:不是石頭。
這首詩之寫得好還在於它的表現方法。從表面上看,這首詩的句法很簡單,敘述也很直接,外表是很樸實的,但實際上它有好幾種表現方法用得非常好,例如背景的形象、感受和氣氛、象喻的聯想、若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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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此詩的重點在「威儀棣棣,不可選也。」這句,由此不難看出奴隸艱難地生存在奴隸主權威和武力的陰影之下,命運不能自主。
第二種是:儘管他會飛,但能抱著深厚的愛心降落下來與泥土之中那些凡俗的人們共處,而且不會沾染上那些污穢。
此詩即為詩人『假托』之「境」,「高樓」云云,全從虛念中托生,故突兀而起、孤清不群,而且「浮雲」縹緲,呈現出一種奇幻的景象。
現在我先談它在情意方面的好處。這首詩的主旨是對於一個知音的嚮往,這是千百年來人類共有的一種感情。因為人生在世總是想要追求一些完美的、能夠使自己真正滿足的東西。
明人陸時雍指出,《古詩十九首》在藝術表現上的一大特點,就是『托』:「情動於中,郁勃莫已,而勢又不能自達,故托為一意、托為一物、托為一境以出之」(《古詩鏡》)。
慨嘆著「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的漢末文人,面對的卻是一個君門深遠、宦官擋道的苦悶時代。是騏驥,總得有識馬的伯樂才行;善琴秦,怎少得了鍾期這樣的知音?壯志萬丈而報國無門,——在茫茫人和事,還有什麼比這更教人嗟傷的呢?此詩的作者,就是這樣一位彷徨中路的失意人。這失意當然是政治上的,但在比比傾訴之時,卻幻化成了「高樓」聽曲的淒切一幕。
中國古代的儒家,教訓年輕人要「揚名聲顯父母」,主張「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這個是不是理想?我以為這也不是真正的理想。
《說文》:「慷慨,壯士不得志於心也。」這兒卻是怨女的不得志於心。——也許有人想,宮禁千門萬戶,侯門也深如海,外人如何聽得清高樓上的絃歌聲呢?這一層,姑無論詩人設想原可不必黏滯實際,就從實際說,也並非不可能的;唐代元稹的《連昌宮詞》裏不是說過嗎:「李謨笛傍宮牆,偷得新翻數般曲。」還有,陸機說「佳人撫琴瑟」,撫琴瑟自然是想像之辭;但參照別首,或許是「彈箏奮逸響」也未可知。
絃歌聲的悲引得那聽者駐足。他聽著,好悲啊!真悲極了!「誰能作出這樣悲的歌曲呢?莫不是杞梁妻嗎?」齊國杞梁的妻子「善哭其夫」,見於《孟子》。
吳淇稱《古詩十九首》中,「惟此首最為悲酸。」
寂寞的佳人,所思者何;寂寞的聽者,所願者何?
天下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把你的感情投注給另一個與你有相同理想的知音,你馬上就可以得到回答,感受到一種溫暖。所以古人說人生如果能得一知己,那真是死而無憾了。所以,「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這種對知音、知己渴盼追求的感情,其實也是人類所共有的一種感情的基型。這也就是《西北有高樓》這首詩之所以在情意上寫得十分動人的緣故。
意思是,太子的翅膀已經長成,他已經像一隻高飛的鴻鵠跨越四海,我們雖然想害他,但他已經不是弓箭所能夠傷害的了。那麼,這裏如果是「願為雙鴻鵠」,則除了成雙成對的含義之外,還含有高舉遠騖,不再受塵世傷害的意思。
陸機擬作裏便直說道:「佳人撫琴瑟,纖手清且閒。芳氣隨風結,哀響馥若蘭。玉容誰得顧?傾城在一彈。」語語都是個女人。曹植《七哀詩》開端道:「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似乎也多少襲用本詩的意境,那高樓上也是個女人。這些都可供旁證。
「覯ㄍㄡˋ閔」:覯,遭遇。閔,疾病。覯閔引申為受人妒忌。
從那西北方向,隱隱傳來錚錚的絃歌之音。詩人尋聲而去,驀然抬頭,便已見有一座「高樓」矗立眼前。這高樓是那樣堂皇,而且在恍惚之間又很眼熟:「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刻鏤著花紋的木條,交錯成綺文的窗格;四周是高翹的閣簷,階梯有層疊三重,正是詩人所見過的帝宮氣象。但帝宮又不似這般孤清,而且也比不上它的高峻:那巍峨的樓影,分明聳入了飄忽的「浮雲」之中。
那麼什麼是「三重階」呢?中國古代建築是很講究的,它不讓你筆直地一口氣走上去,而是走上一些台階之後就有一個平台,你可以休息一下再向上走。而且,古人說到三和九這兩個數字的時候常常不是確指,而是極言其多。「阿閣三重階」,並不一定只有三層,它可以有很多層平台,所以這五個字給人的印象是極其高大雄偉、富麗堂皇。現在你看,樓中女子還沒有出現,她所居住的環境已經渲染出一種背景和氣氛了。
「慍」:ㄩㄣˋ惱怒、憤怒。
「匪席」:不是坐席。坐臥、用的鋪墊。
「愬」:ㄙㄨˋ通訴,訴說。向,通溯。
大家都知道,聽音樂是不宜坐在喇叭跟前的,一定要有一個空間傳送的距離,經過一種空氣的振蕩,那聲音才美。唐人說:「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那是一種遠遠地傳過來的聲音,因而顯得悠揚好聽。而且還不止如此,越是從很高很遠的地方傳下來的聲音,越是你不能夠看見,不能夠接觸,就越能夠激發你的想像。
總之,這裏之所以用「杞梁妻」這個典故,是著重在「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這幾句話。古代女子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總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倘若既無父,又無夫,又無子,那就處於極端的孤獨寂寞之中了。這首詩是說聽者以為一定是這樣一個人,才可以彈出如此悲哀的曲子來。
「有」:多次。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長此下去,誰能屢屢受此折磨呢?心中充滿憂慮,就像穿著永遠不洗的髒衣。靜下心來思索,不能像鳥兒那樣飛翔而擺脫此種困境呀。
「匪浣衣」:不清洗的髒衣物。浣ˇㄏㄨㄢ洗。
中國舊詩有一個傳統:它的文字本身往往就能引起人向某一個方面的聯想。上次我說過,《青青河畔草》那一首中所用的「青青」、「盈盈」、「皎皎」、「娥娥」等詞語,在詩中培養出一種外露的、不甘寂寞的氣氛。而這首詩與那一首不同,它的開頭第一句「西北有高樓」,就把人引向一種脫離世俗的高寒境界。因為,中國在地理形勢上是西北高東南低,西北是寒冷的,東南是溫暖的。所以在中國的舊詩裏,一提到北方或西北,就給人一種高峻、寒冷的感覺。同時,高樓形象的本身,也往往代表著一種孤高並與世隔絕的環境。
但古詩中的「清商」卻不是指「清商樂」,而是泛指那種給人一種淒清哀傷之感的曲子。為什麼呢?因為五音之「商」在四時裏邊代表秋,而秋在中國傳統的「五行」裏邊屬於「金」。「金」是兵象,刀槍劍戟等武器都屬於「金」,所以說,秋有一種肅殺之氣,到了秋天,蔥蘢的草木遇到這種肅殺之氣就都摧敗凋零了。因此歐陽修《秋聲賦》說:「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的內心裡感到迷惑不解,又不能暢飲。就算身邊有兄弟手足又如何?卻幫不上忙。稍稍向其訴說,他更是惱怒萬分。
當高樓絃歌靜歇的時候,樓下的詩人早被激得淚水涔涔:「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人生誰無痛苦?但這歌者的痛苦似乎更深切、廣大,而且是那樣難以言傳。當她借錚錚琴聲傾訴的時候,難道不希望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知音」者的理解和共鳴?但她找到了「知音」嗎?沒有。這人世間的「知音」,原本就是那樣稀少而難覓的呵!如此說來,這高樓佳人的痛苦,即使借琴曲吐露,豈不也是枉然——這大約正是使她最為傷心感懷、再三嘆自的原故罷?
第一種人一定要追求完美,如果追求不到,他情願以身殉之,即如屈原《離騷》所說的「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種人熱情而且固執,往往成為偉大的文學家。
儘管我們已經有了這麼多聯想,但「西北有高樓」這幾個字畢竟還只是一個理性的說明,這是不夠的,他還要給你一個更具體的形象,那就是「上與浮雲齊」。「齊」是平的意思,那西北的高樓和天上的浮雲一樣高!這真是一開口就把人的目光引向半天的高處。這裏這種境界,與《青青河畔草》的那種氣氛顯然不同。
這個女子與《青青河畔草》中那個女子顯然不同,那個女子是「皎皎當窗牖」,從一開始就是很鮮明地站在那裏讓大家觀看的,而現在所寫的這個女子根本就沒有出現,只是聽到了她彈奏音樂的聲音。事實上,不管建築的形象也好,聲音的形象也好,都未必是現實的,作者只不過是用這些形象來傳達他的感受和氣氛,從而提供給你一種追求嚮往的象喻的聯想。而且他沒有到此為止,「不惜歌者苦」兩句是寫聽者與歌者的共鳴,「願為雙鴻鵠」兩句是把聽者與歌者合一。
「摽」:ㄅㄧㄠ通「標」。這裡是受到鞭打,捶擊的意思。ㄅㄧㄠˋ彼此胳膊相互鉤連:摽著胳膊。物體捆綁勒緊在一處:用繩子摽住鬆脫的桌腳。
然而,我們怎麼可能要求每一個人都這麼崇高呢?一個人如果在心靈上能有一種向高處飛去的嚮往,那已經是很好的了。實際上,這種想法還不僅僅存在於詩人、士大夫之中,我還可以舉出另外的例子來說明這是古往今來很多人共同的想法。
我們今天使用「慷慨」這個詞,一般是說某人在金錢方面很大方,但古人所說的「慷慨」不是這種意思,而是內心感發激動的一種感覺。《史記.項羽本紀》寫到項羽在垓下和虞姬告別時說,「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這裏的「慷慨」,就是指一種悲哀之中的感發激動。「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是說,歌者如此投入地歌唱當然很辛苦——不但有歌唱的勞苦,而且有感情的悲苦——但那種苦算不了什麼,如果聽歌的人真能夠欣賞她的歌,那麼即使再辛苦也值得。但作者說,我所感到悲傷的不是她的辛苦,而是真正能夠聽懂她的歌、體會她的感情的人實在太少了。一個人生命的價值在哪裏?在於有人真正認識你的價值。
但也有人認為,這個「結綺」是指用有花紋的絲綢製作窗幃繫在窗前。詩歌可以有多義,這樣講也是可以的。總而言之,「交疏結綺窗」這五個字給人一種精緻、美麗的印象,而這裏邊實際上也就包含了對人物形象品格的暗示。
第二種人其實也可以成為偉大的文學家,那就是像蘇東坡那樣的人。這種人對世界有一個通達的看法,知道從來就沒有所謂真正的完美無缺,任何人和事總是有美的一面也有醜的一面,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問題在於,你要多看人家好的那一面,鼓勵人家向好的那一面發展;對於現實中的不完美,你要「自其變者而觀之」,樹立一種通達的、灑脫的人生觀。有人認為,中國文學裏一直存在這樣兩種類型,在早期文學作者裏,屈原可以代表熱情執著的那一類型,莊周則可以代表通達灑脫的這一類型。
朱筠說「隨風發」是曲之始,「正徘徊」是曲之中,「一彈三嘆」是曲之終,大概不錯。商音本是「哀響」,加上「徘徊」,加上「一彈三嘆」,自然「慷慨有餘哀」。徘徊,《後漢書.蘇竟傳》註說是「縈繞淹留」的意思。歌曲的徘徊也正暗示歌者心頭的徘徊,聽者足下的徘徊。
「阿閣三重階」的註解比較複雜,李善引了《尚書中侯》裏的一句話「鳳凰巢阿閣」,又引了《周書》裏的一句話「明堂咸有四阿」。明堂是一種很高大的建築,古代各種重大的典禮活動都在明堂中舉行,而明堂一般都是有「四阿」的。鄭玄《周禮註》說,「四阿」就是後來的「四柱」。
杜甫是一個人飛走,李白是找一個知音兩個人飛走。總之,遠走高飛,離開這個齷齪的、勾心鬥角的塵世,這是千古以來很多讀書人共同的嚮往,或者說是一種共同的心態。當然,也有人認為這是一種自命清高、自視不凡的心理。其實,人在心靈和品格上是有區別的,不能一概而論。
「清商」之曲是悲哀的,而「清商隨風發」之所以寫得好,還不僅因為它寫出了那種淒清和悲哀,與此同時還寫出了一種美麗的姿態。難道聲音還有「姿態」嗎?這真的很難解釋清楚。
陸時雍對這首詩還有幾句評論說:「空中送情,知向誰是,言之令人悱惻。」就是說,如果你要傳達你的感情,就必須有一個對象,但這首詩裏邊的對象完全是假想的,實際上並沒有這樣一個可以把感情投注進去的知音女子,可是,作者卻把這種內心中最難傳達的感情通過一個假想的歌者和一個假想的聽者傳達出來了,寫得真是令人十分感動。
李商隱有一首詩說:「初聞征雁已無蟬,百尺樓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斗嬋娟。」(《霜月》)。當秋雁開始從北向南飛的時候,叫了一夏天的蟬也就停止了喧嘩。詩人也許是真的聽到了雁聲,從而內心就產生了一種從喧嘩到淒清,從炎熱到寒冷的感受,而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一種擺脫了世俗喧囂的境界。高樓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不但高寒,而且晶瑩皎潔。「青女」是霜神,「素娥」即嫦娥,都是居住在高寒境界裏的人物。她們不但能夠耐得住寒冷、孤獨和寂寞,而且越是寒冷、孤獨、寂寞,越是能夠顯示出她們的美麗。
鶴和鴻鵠都是鳴聲嘹亮,跟「知音」相照應。
知音是引用俞伯牙、鍾子期的故事。偽《列子》道:「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
歌者的苦,聽者從曲中聽出想出,自然是該痛惜的。可是他說「不惜」,他所傷心的只是——聽她的曲而知她的心的人太少了。其實他是在痛惜她,固然痛惜她的冤苦,卻更痛惜她的知音太少。一個不得志的女子禁閉在深宮內院裏,苦是不消說的,更苦的是有苦說不得;有苦說不得,只好借曲寫心,最苦的是沒人懂得她的歌曲,知道她的心。這樣說來,「知音稀」真是苦中苦,別的苦還在其次。「不惜」、「但傷」是這個意思。這裏是詩比散文經濟的地方。
這兒語氣帶些猶疑,卻是必要的。「誰能」二句其實是雙關語,關鍵在「此曲」上。「此曲」可以是舊調舊辭,也可以是舊調新辭——下文有「清商隨風發」的話,似乎不會是新調。可以是舊調舊辭,便蘊涵著「誰能」二句的第一層意思,就是上節所論的。可以是舊調新辭,便蘊涵著另一層意思。這就是說,為此曲眷莫不是杞梁妻一類人嗎?——曲本兼調和辭而言。這也就是說那位「歌者」莫不是一位冤苦的女子嗎?宮禁裏,侯門中,怨女一定是不少的;《長門賦》、《團扇辭》、《烏鵲雙飛》所說的只是些著名的,無名的一定還多。那高樓www.hetubook.com.com
上的歌者可能就是一個,至少聽者可以這樣想,詩人可以這樣想。
「上有絃歌聲」是敘事,「音響一何悲」是感嘆句,表示曲的悲,也就是表示人——歌者跟聽者——的悲。「誰能」二語進一步具體的寫曲寫人。「清商」四句才詳細的描寫歌曲本身,可還兼顧著人。
這四句著力描摹琴聲,全從聽者耳中寫出。但「摹寫聲音,正摹寫其人也」(張庚《古詩十九首解》)。讀者從那琴韻和「嘆」息聲中,不正隱隱約約,「看見」了一位蹙眉不語、撫琴墮淚的「絕代佳人」的身影?但妙在詩人「說得縹緲,令人可想而不可即」罷了(吳淇《選詩定論》)。
《列女傳》道:「杞梁之妻無子,內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枕其夫之屍於城下而哭。內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
琴曲有《杞梁妻嘆》,《琴操》說是杞梁妻所作。
本詩引用這樁故事,也有兩層意思。第一是說那高樓上的絃歌聲好像《杞梁妻嘆》那樣悲。「誰能」二語和別一篇古詩裏「誰能為此器?公輸與魯班!」句調相同。那兩句只等於說,「這東西巧妙極了!」這兩句在第一意義下,也只對於說,「這曲子真悲極了!」說了「一何悲」,又接上這兩句,為的是增加語氣;「悲」還只是概括的,這兩句卻是具體的。——「音響一何悲」的「音響」似乎重複了上句的「聲」,似乎只是為了湊成五言。古人句律寬鬆,這原不足為病。
「匪鑒」:不明白,迷惘的意思。有文彩的樣子,通「斐」,《詩經.衛風.淇奧》:「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
亦有兄弟,不可以據。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韻於群小。
覯敏既多,受侮不少。
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
心之憂之,如匪浣衣。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日居月諸」:形容歲月長。
正如「西北有高樓」的景象,全是詩人托化的虛境一樣;人們自然明白:就是這「絃歌」高樓的佳人,也還是出於詩人的虛擬。細心的讀者一眼即可猜透:那佳人實在正是詩人自己——他無非是在借佳人不遇「知音」之悲,抒寫自身的失意之情罷了。不過,悲憤的詩人在「撫衷徘徊」之中會生此奇思:不僅把自身托化為高樓的「歌者」,而且又從自身化出另一位「聽者」,作為高樓佳人的「知音」而欷歔感懷、聊相慰藉——透過詩面上的終於得遇「知音」、奮翅「高飛」,人們感受到的,恰恰是一種「四顧無侶」、自歌自聽的無邊寂寞和傷情!詩人的內心痛苦,正借助於這痛苦中的奇幻之思,表現得分外悱惻和震顫人心。
現在就要說回來了——如果你把你那種本能的追求和嚮往的感情投注給宗教、哲學或者政治,那當然很好,但這種投注是單方面的。因為你作為人是有知有情的,而對方作為一種信仰、一種哲理、一種主義,是無知無情的,你的感情不能馬上得到回答和共鳴。
詩經.邙風.柏舟
「棣棣」:這裡是形容筆直豎立的戈和戟等武器。
「胡迭」:誰能走出的意思。
王國維寫過一首很好的小詞《浣溪沙》,上闋是:「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他說:天已黑下來了,山頂上有一個寺廟在落日的一點點餘輝之中看得不很清楚。那地方那麼高,高得鳥兒都飛不上去,而且半山之下已經昏暗了,你已經沒有辦法上去了。可是從那個地方遠遠地傳來了孤獨的磬聲——磬是用玉石做的,聲音可以傳得很遠——那聲音不但對人是個誘惑,連天上的雲彩都被它感動,經過那裏的時候都停下來不走了。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
羽翮已就,橫絕四海。
橫絕四海,當可奈何。
雖有繒徼,尚安所施。
「寐」:ㄇㄟˋ就寢。不寐,睡不著。
俞伯牙和鍾子期的故事,只在傳說中罷!
我的一個學生對佛學有些研究,她認識一位女法師,這位法師很年輕,還在美國念了PHD的學位,可是有一天她遇到一位佛教法師,僅僅通過很簡單的幾句問答她就覺悟了,後來就剃度皈依了佛法。我的學生和她很熟,有時候兩個人談起來,這位法師就講,她從很早的時候就總覺得自己內心在追求嚮往一種什麼東西,她在香港工作了很久,也在美國讀過書,那時候她的生活是浪漫多彩的,然而總覺得沒有得到一個真正的滿足,內心總在渴望尋找一種真正完美的東西。其實,還不僅僅是信仰宗教的如此,自古以來,凡是有理想的人心中都有這種感情,就好像一種本能一樣,也許他自己並不十分清楚到底要追求什麼,但總是覺得宇宙之間應該有這種最完美的東西,並且把滿腔的熱情都投注到對完美的追尋之中。從《離騷》開始,在中國的詩詞裏抒寫得最多的,就是這種嚮往和追尋的感情。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希,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樂記》說:「『清廟』之瑟……壹倡而三嘆,有遺音者矣。」鄭玄註,「倡,發歌句也,三嘆,三人從而嘆之耳。」這個嘆大概是和聲。本詩「一彈再三嘆」,大概也指復沓的曲句或泛聲而言;一面還照顧著杞梁的妻的嘆,增強曲和人的悲。
「中曲正徘徊」,徘徊者,是指曲調那種低迴婉轉、抑揚頓挫的聲音在徘徊;「中曲」和圖書,就是曲子的中間,或者說中間那一段曲子。
古代詩人經常作這種高飛遠走的想像,李白有一篇《大鵬賦》,想像他自己變成一隻大鵬,遇到了一隻「稀有之鳥」,於是就「我呼爾游,爾同我翔」,兩個人有共同的理想境界,一起飛向遼闊高遠的天空,把那些塵世之間的齷齪卑鄙都拋得遠遠的。
我們先說「鳴鶴」的含義,《易經.中孚》的爻詞說:「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是說有一隻鶴在山陰的地方嗚叫,而它的一個伴侶就在旁邊和它互相應答,這是一個大自然外在形象的比喻,代表了一種和諧的歡聚,所以下邊就聯想到,假如我有一杯好酒,我當然也要和你一同享用。因此,如果是「願為雙鳴鶴」,其含義就是我願意和你做一對可以互相應答的知音伴侶。聯繫前邊的內容,這個意思是可以講得通的。
一個好的詩人,他不但自己確實有深刻真切的感受,而且還能夠找到恰當的形象把他的感受傳達出來。《西北有高樓》開頭四句的背景形象所提供給我們的氣氛和感受是什麼?剛才我說過,一個是高寒,一個是美麗,這是建築物的形象。接下來他還有聲音的形象,從「上有絃歌聲」到「慷慨有餘哀」是聲音的形象,它起了一種交往和傳達的作用。這曲調為什麼如此悲哀?因為彈唱它的人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獨寂寞的女子。
古人寫詩的時候,如果是寫一個女子,往往先寫她出現的背景和氣氛,而這些是和人物的品格結合在一起的。李商隱寫一個女孩子說「碧城十二曲欄杆」,你想一想,居住在這樣美麗環境之中的女孩子,她的內心應該有多麼美麗、委婉!而現在我們這首詩中還未露面的女子,她所居住的環境不僅有「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的高寒,而且也有「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的美麗。
明朝有一位學者叫陸時雍,他說這首詩所寫的感情是「撫中徘徊,四顧無侶」。「撫」,是用手接觸的意思;「中」是內心;「撫中」,就是你自己反省回顧,親自領會你內心深處的那種感覺。「四顧無侶」是說,當你向四方觀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麼孤獨。
第一種是:不管別人還輾轉在泥土之中,我只管自顧自地飛去。
柏舟這首詩從奴隸僕人的角度表達了奴隸主對奴隸的慘無人道的身心摧殘,因日夜泛舟勞累困頓,再主人那求賞酒,最終被吝嗇的奴隸主鞭打一頓。
解讀
那哀哀絃歌於高處的「歌者」是誰?詩人既在樓下,當然無從得見;對於讀者來說,便始終是一個未揭之謎。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詩中將其比為「杞梁妻」,自必是一位女子。這女子大約全不知曉,此刻樓下正有一位尋聲而來、佇聽已久的詩人在。她只是錚錚地彈著,讓不盡的悲哀在琴聲傾瀉:「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薄言」:這裡幾句話的意思。
駕駛著小船隨波逐流。睜著眼睛不能入睡,充滿了隱隱約約的憂愁。可惜身邊沒有酒,不能一醉解千愁。我的內心裡感到迷惑不解,又不能暢飲。就算身邊有兄弟手足又如何?卻幫不上忙。稍稍向其訴說,他更是惱怒萬分。我的心不是鐵石心腸,不懂得體諒,我的心又不是一塊死板,不懂得收斂。面對威脅的戈戟,別無選擇。心裡擔驚受怕,主人很惱火。去見主人請求賞賜酒的人很多,受到責難和受侮的不少,靜靜地跪躺在地上,傾聽鞭子抽打的聲響。長此下去,誰能屢屢受此折磨呢?心中充滿憂慮,就像穿著永遠不洗的髒衣。靜下心來思索,恨不能像鳥兒那樣飛翔而擺脫此種困境呀。
真正的理想既不為功名利祿,也不為揚名聲顯父母,也不為立德、立功、立言,而是屬於你的一種本能,是你自己都拿它無可奈何的。
《琴操》說:「梁死,妻嘆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將何以立吾節?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終,遂自投淄水而死。」杞梁妻善哭,《杞梁妻嘆》是悲嘆的曲調。
其實,我們也可以不必做這麼詳細的考證,總之凡是能夠稱為「阿閣」的,必然是那種很高大的建築,而且不會只有一層。這個「阿」字,就是極言其高大的意思。秦始皇曾經蓋過一個很高大氣派的宮殿就叫作「阿房宮」。
但《樂記》裏說「聲成文謂之音」,而響為應聲也是古義,那麼,分析的說起來,「聲」和「音響」還是不同的。「誰能」二語,假設問答,本是樂府的體裁。樂府多一半原是民歌,民歌有些是對著大眾唱的,用了問答的語句,有時只是為使聽眾感覺自己在歌裏也有份兒——答語好像是他們的。但那一篇古詩裏的「誰能」二語跟本詩裏的,除應用這個有趣味的問答式之外,還暗示一個主旨。那就是,只有公輸與魯班能為此器(香爐),只有杞梁妻能為此曲。本詩在答句裏卻多了「無乃」這個否定的反詰語,那是使語氣婉轉些。
但是,我們的詩人,卻從那寂寂靜夜的淒切琴聲中,理解了佳人不遇「知音」的傷情。這傷情是那樣強烈地震撼了他——因為他自己也正是一位不遇「知音」的苦苦尋覓者呵!共同的命運,把詩人和「歌者」的心連結在了一起;他禁不住要脫口而出,深情地安慰這可憐的「歌者」:再莫要長吁短嘆!在這茫茫的人世間,自有和你一樣尋覓「知音」的人兒,能理解你長夜不眠的琴聲。「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願我們化作心心相印的鴻鵠,從此結伴高飛,去遨遊那無限廣闊的藍天長雲!這就是發自詩人心底的熱切呼喚,它從詩之結句傳出,直身著「上與浮雲齊」的高樓綺窗飄送而去。傷心的佳人呵,你可聽到了這曠世「知音」的深情呼喚?
那「絃歌」之聲就從此樓高處飄下。詩中沒有點明時間,從情理說大約正值夜晚。在萬籟俱寂中,聽那「音響一何悲」的琴曲,恐怕更多一重哀情籠蓋而下的感覺吧?這感覺在詩人心中造成一片迷茫:「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杞梁」即杞植。傳說他為齊君戰死,妻子悲慟於「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人生之苦至矣」,乃「抗聲長哭」竟使杞之都城為之傾頹。而今,詩人所聽到的高樓琴曲,似乎正有杞梁妻那哭頹杞都之悲,故以之為喻。全詩至此,方著一「悲」字,頓使高樓聽曲的虛境,蒙上了一片淒涼的氛圍。
我以前寫過一本《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王國維這個人在性格上有很多特色,其中有一個特色就是對完美理想的追求。
「奮飛」:這裡是遠離、逃脫的意思。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和圖書從「西北有高樓」到「阿閣三重階」這四句,沒有一個人物出現,整個是寫背景,但從這些背景的形象中就渲染出一種氣氛,給你一種感受。這是很重要的,好詩和壞詩的區別往往就在這裏。有的詩裏所提出來的形象沒有完整統一的氣氛,因此也不能給人以深刻的感受。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有些人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寫詩的時候心裏並沒有什麼想說的東西,只不過是拿一些漂亮的文字在那裏拼拼湊湊而已。作者自己本來就沒有什麼感受,又怎麼能夠給讀者以氣氛和感受?
「鴻鵠」也有出處,《史記》記載,漢高祖劉邦寵愛戚夫人,想要廢掉太子改立戚夫人的兒子趙王,張良給呂后出主意,請來了商山四皓輔佐太子,劉邦看到德高望重的商山四皓不肯輔佐自己卻肯輔佐太子,就打消了廢太子的念頭。他在同戚夫人飲酒的時候作了一首《鴻鵠歌》說: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我的心不是鐵石心腸,不懂得體諒,我的心又不是一塊死板,不懂得收斂。面對威脅的戈戟,別無選擇,(只得乖乖聽話。)
我在講詞的時候講過,古代的音樂叫「雅樂」,南北朝時流行的音樂叫「清樂」,也叫「清商樂」,所以「清商」指的是一種曲調。
「奮翼」句也許出於《楚辭》的「將奮翼兮高飛」。高,遠也,見《廣雅》。但《詩經.邶風。柏舟》篇末「靜言思之,不能奮飛」二語的意思,「願為」兩句裏似乎也蘊涵著。這是俞平伯先生在《茸芷繚蘅室古詩札記》裏指出的。那二語卻姓一個受苦的女子的話。唯其那歌者不能奮飛,那聽著才「願」為鳴鶴,雙雙奮飛。不過,這也只是個「願」,表示聽者的「惜」的「傷」,表示他的深切的同情罷了,那悲哀終於是「綿綿無盡期」的。
「西北有高樓」,「絃歌聲」從那裏飄下來,絃歌的人是在那高樓上。那高樓高入雲霄。可望而不可即。四面的窗子都「交疏結綺」,玲瓏工細。「交疏」是花格子,「結綺」是格子連結著像絲織品的花紋似的。「閣」就是樓,「阿閣」是「四阿」的樓;司馬相如《上林賦》有「離宮別館,——高廊四柱」的話,「四柱」就是「四阿」,也就是四面有柱,四面有廊。「三重階」可見樓不在地上而在台上。阿閣是宮殿的建築,即使不是帝居,也該是王侯的第宅。在那高樓上絃歌的人自然不是尋常人,更只可想而不可及。
今天我們一起欣賞《古詩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樓》。這首詩在藝術上比前邊那幾首更富於曲折變化,而且帶有一種『象喻』的意味。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寫得非常好。那悅耳的聲音是從「上與浮雲齊」的高樓上飄灑下來的,你要知道,越是那種高遠渺茫、難以得到的東西,才越容易引起人們的追求與嚮往。音樂,本來就是一種內心感情的真實流露。古人常說:「聞絃歌而知雅意」,所以才有「知音」的說法。
講解
所以,我以為這是《古詩十九首》裏寫得很好的一首詩,它的好處在兩個方面,一個是情意方面,另一個是表現方面。
這首詩所詠的也是聞歌心感。但主要的是那「絃歌」的人,是從耽曲裏聽出的那個人。這兒絃歌的人只是一個,聽歌心感的人也只是一個。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兩句寫得也非常美。
以敖以游:這裡是形容醉酒後飄飄然的狀態。
「音響一何悲」,說明樓下的聽者已經受到「絃歌聲」的感染,和樓上的歌者產生了共鳴,在心境上打成了一片。下邊他說:「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你要注意,這《古詩十九首》有時候寫得實在很妙,像這個地方,就發揮了一種不受拘束的想像。因為,這首詩裏一共寫了兩個人物:一個歌者和一個聽者。但是——真的有這個歌者嗎?其實她完全是由聽者自己想像出來的,她的孤獨寂寞也完全是聽者自己想像出來的。事實上,是由於聽者自己感到孤獨寂寞,所以才想像高樓之上的絃歌者也是一個和他自己一樣孤獨寂寞的女子。其實他是把自己一分為二了。
第三種人是最了不起的:他不但自己能夠高飛,而且要教會那些輾轉在泥土中的人們,帶著他們一起飛。
「東城高且長」篇末作「思為雙飛燕,啣泥巢君屋」;偽蘇武詩第二首襲用本詩的地方很多,篇末也說「願為雙黃鵠,送子俱遠飛」,篇中又有「何況雙飛龍,羽翼臨當乖」的話。蘇武詩雖是偽托,時代和《十九首》相去也不會太遠的。從本詩跟「東城高且長」看,雙飛鳥的比喻似乎原是用來指男女的。——偽蘇武詩裏的雙飛龍,李善《文選註》說是「喻己及朋友」,雙黃鵠無註,李善大概以為跟雙飛龍的喻意相同。這或許是變化用之。——本詩的雙鳴鶴,該是比喻那聽者和那歌者。一作雙鴻鵠,意同。
因此,「鳴鶴」的重點在於成雙成對,以此比喻人世間的幸福生活;而「鴻鵠」,則包含有一種高舉遠騖的理想境界。再者,「雙」字已經包含了成雙成對的意思,「願為雙鴻鵠」則不但是願結成伴侶,而且這一對伴侶還有著共同的高遠理想。所以我個人以為,「鴻鵠」比「鳴鶴」更好。
「商」聲清切而「多傷」,當其隨風飄發之際,聽去該有多麼淒涼!這悲弦奏到「中曲」,便漸漸舒徐遲回,大約正如白居易《琵琶行》所描述的,已到了「幽咽泉流水下灘」、「冰泉冷澀弦凝絕」之境。接著是鏗然「一彈」,琴歌頓歇,只聽到聲聲嘆息,從高高的樓窗傳出。「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在這陣陣的嘆息聲中,正有幾多壓抑難伸的慷慨之情,追著消散而逝的琴韻迴旋!
「疏」,有「通」的意思,是怎樣的「通」呢?就是「刻穿之」。中國舊式房屋的窗戶都是木頭的,上邊有窗格子。講究的木窗,上面的窗格子往往雕刻出彎彎曲曲的花紋。這花紋當然是刻通的,而且互相交叉,所以叫作「交疏」。
大陸作家浩然是農民出身,只受過三年小學教育,從小就參加了游擊隊,後來又參加過土改。他寫過一部小說《艷陽天》,男主角叫蕭長春,書中還有一個女孩子叫焦淑紅,她對蕭長春發生了愛慕的感情,卻又不能夠確知對方是不是也愛她,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兩個人在路上一邊走一邊談話,焦淑紅就說:看到月光這麼好,我真想變成一個什麼飛到月亮裏邊去。所以你們看,不只是詩人士大夫,即使是從事革命工作的人,當他們在工作中遇到很多挫折和煩惱的時候,也會產生失望的情緒,也會產生這種高飛遠走的想法。所以,這實在也是人類一種基本的心態,我們不宜對這種心態作過分求全的責備。
「辟」:ㄆㄧˋ,捶胸。通「擗」。法度、刑法,「大辟」。ㄅㄧˋ,辟命,辟君三舍,鞭辟入裏。
我以為,具有這種心理的人起碼有三種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