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我們作了大概的介紹以後。現在回轉來,再來研究這個「仁」的本身。顏回問「仁」,孔子答覆他「克己復禮」就是仁。什麼是「克己」呢?以現代話來講,「心理的淨化」就是「克己」。今天有個同學,他也聽了我多年課,要去美國了,中午來辭行,談到這個問題,他問要怎樣才能克服自己的煩惱。他的煩惱就是思想不停。怎麼樣做到經常不想,那是不可能的事,人不能不想,我說有一點可以隨時做得到的,就叫「想而不住」,這是禪學的境界了。
也就是我們講過的,等於我們看到一股流水在流,表面上我們是看到一股流水。而它一直在流,但第一眼看到的那個浪頭早過去了,不斷的有個浪頭在眼前,可是它是由後面不斷地湧上來的。我們看電燈,好像這個亮光是一直存在的,但實際上這亮光是不斷的消散,而新的亮光不斷的補上來。我們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思想、心理作用也是一樣,我們好像是總有思想存在。實際上我們分析一下這個思想:前面的思想過去了,後面的思想還沒有來,現在的思想當我們講「現在」的時候,這個思想又已經過去了。
這一段對於仁的研究,是孔子思想的中心。我們先從文字方面討論顏淵問孔子什麼叫做仁,由這句話我們就想到,《里仁》這一篇不都講的仁嗎?在講上論《裡仁》時,已經說過這是一個大問題,我們以後慢慢研究。現在到了「以後」這個地方了。《里仁》篇裡的仁,講仁的體、仁的用、仁的現象。有時講仁的思想,有時講仁的待人處世,各個不同。現在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顏回,提出來的一個總問:「什麼是仁?」要求為仁下一個定義。孔子說,克己復禮叫做仁。照字面講就是這樣。從前在私塾裡讀古和*圖*書書,老師就這麼解釋了,不許再問,現在再照過去的讀書方法解釋下去:「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孔子說只要有一天做到克己復禮的功夫,全世界都歸到仁的境界裡去。下面引伸下去「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就在你自己的身心上,並不是靠外來的。字面的意思,我們這樣解釋了,這是「依文解義」的解釋。「依文解義」是佛學裡禪宗的話,全句是「依文解義,三世佛冤。」意思是說,如果看佛經,只照文字去理解佛學的思想,那麼過去的佛、現在的佛、未來的佛都要說:「冤枉呀!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呀!」換句話說,我們讀書,要通過語意,要透過語意,要透過語文內涵的意義,找出思想、道理的真諦,這才叫學問。僅僅文字會了,文章寫得好,不一定就是學問。
再其次我們提過的,韓愈解釋的「仁」為「博愛之謂仁」。後世有些人和圖書誤解了,認為這就是孔子的思想,仁就是博愛。其實漢武帝時公孫弘先說過仁就是愛。正式定義「博愛之謂仁」,這是韓愈的思想,韓愈是研究墨子的專家。「兼愛」之說,墨子看得很重要,可以說是墨家的思想,如嚴格的講學術思想,就不要搞錯了,否則就是笑話。所以學問可以欺騙所有的瞎子,沒有辦法欺騙一個有眼睛的人,學術就是這樣一個嚴格的東西。
「仁」是孔子思想的中心,歷代以來的解釋很多,尤其宋儒——理學家,專講這個「仁」。不過在我個人的看法,宋儒理學家們所講那一套「仁」的理論,已經不是孔子思想的本來面目了。左邊偷了佛家的,右邊偷了道家老莊的,尤其偷了老子的更多,然後融會一下據為己有。等於偷來的衣服,洗過一次穿在自己的身上,說是自己的衣服,這種作風實在令人為之氣短。宋儒天天講要「誠」,要「敬」,我認https://m.hetubook.com.com為他們作學問的基本態度上就違反了這兩點,既不誠,又不敬。假如坦然的說這是借別家的思想來講的,這又有什麼錯?而且也並不妨礙他們的學問。譬如今天說借了西方或法國某一政治家或哲學家的思想來解說一個問題,也沒有錯呀,為什麼借了人家的思想,還要罵人家?就像現在有些小偷,拿了人家的錢還要殺人家,這成什麼話呢?這還叫「誠敬」之道嗎?所以宋儒解釋的仁,還是有問題。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我們作進一步的討論:
大家這裡要特別注意:譬如現在我在講話,諸位在聽話,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生理作用,配合心理感受,好幾樣都在用了——眼睛在看著,耳朵在聽著,坐在椅子上舒不舒服,空氣的冷暖,都感覺到,內在還有個東西,和-圖-書思想一個一個接連著。我們的思想像流水一樣,一個浪頭過去了,又來,又過了,又來了,一直這樣的,而且在中間還會岔上很多的亂想。但是回想一下,這許許多多的思想,沒一個存在。譬如我們說「克己復禮」,這句話就是一個思想,這個念頭過去了以後,我們再講「克己復禮」,但已經不是第一個,而是第二個思想了,再講一個「克己復禮」,又是第三個思想了。
另外,到了滿清末年,「戊戌政變」中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在他的著作中有一本書叫《仁學》,恐怕單行本很少看到。但現在市面發行的《譚瀏陽全集》這部書裡,有《仁學》的全部內容。其實《仁學》的內容,基本上還是從宋儒的理學入手,來討論孔門的學問。
下論《先進》第十一篇已經講完了,這是對於上論的《學而》——個人的內養,《為政》——個人發揮到外用的一些事實的註解。現在孔子思想的一個大問題來了。